她的话非常有力,她让他哑口无言,她一下子就切中要害了。是的,是他自己要来的,吴坤只是他的借口。他第一次感受到他有限生涯中的性的美丽,这还不是致命的诱惑,致命的是他活生生地感受到美的破损和消亡,这使他疯狂。他要抓住她不让她散去,他要抢救她,让她凝固在最美的当下。她当然应该与他在一起,而不是任何他人,因为保护她的使命只能是他的。在同样的撒满罪恶的土壤里,必须开出了神圣的花朵。
白夜走到窗口,掀起了窗帘的一角,火光映了进来。她披头散发,美丽而凄绝,她甚至没有换下那一身白天被他们扯裂过的白衬衣。衬衣的领子已经撕破了,后背露出了一大块,黑夜中白晃晃的,却没有应该会有的暧昧。她一边窥看着窗外,一边说:“外面在干什么?他们正在烧我们图书馆里的书。”
“……整个中国都在燃烧。”
“热爱破坏就是热爱建设。你知道这是谁说的?”她回过头来,双眼闪着暗光。得茶想起了另一句风靡中国的语录。白夜又回过头去看操场上的火,继续说:“巴枯宁说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在一百年前说的话。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惊人的巧合?这些人正在烧的东西,都是些他们认为带毒的迷惑物,其中也包括我。假如我们在中世纪,我就是被绑在十字架上烧死的女巫。吴坤告诉过你吗,有罪的女人也是最能迷惑男人的女人?“
“这和他没有关系,现在是我们两个人在这里——”
杭得茶能够感觉到她在黑夜里笑起来的样子,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容颜,比最动人的面容还要能够打动人。他看到她再一次打开窗帘,轻轻地念道:“明天早晨,将是天空明朗,无限美好。这生活啊可真幸福,心儿啊,愿你开窍!——这是谁的诗?”
得茶沉重地摇着头,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诗,但他知道这是谁、在什么样的夜晚念给她听的诗。他还感到了惊异,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还有诗意。这在别人是不可想像,甚至做作的。他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她是配有那种有诗意特权的,当她沉浸在非世俗的天地里时,却是她和生活的最合理的、最天经地义的安排。
“我们都分不清什么是爱情——吴坤一直想要征服我,也许这就是他的爱情,“她缓缓地走了回来,突然改变了话题,敲了敲桌子,“我冲了两杯凉茶,我知道你会来喝的,是你们的顾诸紫笋。”
他们分隔着桌子坐了下来,他们在黑暗中默默无语。得茶想起了中午买的粽子,他取了出来,剥了一个给她,这一刻他们仿佛是默契多年的知心人,就着凉茶吃起粽子来。这个日常的生活细节似乎冲淡了下午发生的事件。她说:“我是有些饿了。谢谢你救了我,我差不多以为自己要死在他们手里了。“
“你应该早一点来杭州的,或者你就根本不应该再到这里来。杨真先生那里我会照顾的,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
“到杭州来干什么?跟吴坤结婚吗?你真的以为我会和他举行婚礼吗?这事不怪你,连我自己也以为我会嫁给他的了。我想堕落了,我想品尝堕落的轻松的滋味,我确实挺不住了。你知道,从前我不是这样的,我是说,当我和我的亡灵在一起的那些岁月,嗅,太遥远了,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只有心碎的感觉。你明白吗,我不是不清楚我们不能相爱。我的骨头里的骨髓都在命令我离开他,但我们不能不相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罪孽……真可怕,一切仿佛又重演了,刚才我投人你的怀抱中。这对你太不公平、太可怕了。我敢说你要为此历尽磨难,你会苦死的。现在你答应我,一切到此结束,请你现在就离开我……?”
当她这样请求的时候,得茶站了起来,他再一次地拥抱了她,把她拥抱得更紧,甚至把她的骨骼拥抱得咯咯地发出了声音。而她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也没有停止她的哺哺自语,她的散发着粽子香的口气一阵阵地播散在得茶的面颊上:
“……但是那种抓救命稻草一般的感觉呢?我是说灵魂太重了,肉体承载不住了,需要别的肉体来介人。难道那不是罪孽?你能从吴坤的眼睛里看到这种欲望。你只要静下心来,盯住他看,你就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所有的欲望——他什么都要,越多越好。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其实你还比我大几个月,但你在我眼里是个孩子。我已饱经沧桑,你还情窦未开。我离开杭州以后一直觉得内疚,我对你做了一些不严肃的事情,我不该诱惑你,我把对你的诱惑当作救命稻草,那是对另一种生活的仇恨,也是我对生活的自暴自弃。真对不起,你是那么样的干净。我一直想,你会跑过来的,你迟早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做借口跑过来的。这使我既激动又恐惧,但是你找了一个最最不好的理由,你为什么要充当这样一个使者呢?“
她轻轻地推开了得茶,再次坐回原处,一声不响地吃完了最后一口粽子,不再说话了。
杭得茶回到座位上,他也慢慢地吞吃着手里的粽子,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吃什么。有好几次心潮涌了上来,几乎把他的喉口噎住,是他用粽子硬压下去的。他什么都听进去了,最后却只得出了两个简单的概念:他爱她,而她不爱他,就是这样。现在他坐在她身边。如果他伸出手去拥抱她,抚摸她,她一定不会反对,可能她还会感到欣慰,但他已经没有这种欲望了,痛苦洗涤了他,他说:“我爱你,犹如你爱你的亡灵。”
“这是不能相比的。”
“可是你刚才说你的心碎了。”
她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边,她的带着一股粽子香气的手抚到了他的头上,她轻轻地惊讶地问:“你是说,你的心也碎了?因为我?你不怕弄脏了你自己!”
得茶坐在那里,他的手正好碰到了她的衣角,他就拉住了它们,把它们凑到了自己的脸上。泪水渗出来了,夹带着破碎了的心流出。他能从骨子里感受到他对她的爱情。他发起抖来,越来越厉害,他抱住了她的腰,然后慢慢地往下滑,最后他跪倒在她的脚下,抱住她的膝盖,他的破碎的心,全都从眼泪里带出,流到了她的膝上。她有些惊讶,摸索着也跪了下来。一开始她仿佛还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和头发。当她摸到了湿淋淋的泪水时,她的手停住了。她仿佛不敢相信命运再一次地降临。他们两个终于抱头相位起来,呜呜咽咽,和外面操场上那盛大的狂欢的祭奠式的场面相比,那几乎就不是声音,甚至连一声叹息都算不上了。
而在不远处的黑夜里,一些阴谋正在秘密地进行,他们正急速而隐蔽地穿行在浙西北的公路上。当那对情人困在火光后的小屋中相拥而泣时,当另两个与他们发生着本质关系的男人行进在夜幕中时,他们各自都想到了对方,但谁也不曾想到对方在干什么。
杨真是吴坤当夜亲自用吉普车押送回来的。他必须这样做,以表示他的政治立场。说实话,他一开始并不是有意支开得茶来从事这件秘密行动的,那时他只预感到杨真可能会受冲击,但没想到事情那么严重。杨真曾经在当今中国几个必须打倒的领袖型人物手下工作过,并且曾经保持过比较密切的关系。得茶还没走,他就接到了通知,要把已经在当地监督批判的杨真押解回杭。
此刻杨真就坐在他的后面,现在已经是半夜,他上车后不久就睡着了,并且还发出了鼾声,这使吴坤能够比较放心地仔细端详这个与自己有着复杂关系的男人。他对他几乎没有什么了解,他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把他认出来。吴坤始终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这并不能说明他对这个真正的岳父有着什么样的亲情——不,他对他并没有感情,但他不想把事情做得太过火,这只是一个技术问题。吴坤一边听着杨真的鼾声一边想,看来这场政治运动方兴未艾,绝不会草草收兵的了。这不是历史的机遇吗?几代人造势,才能让一代人趁势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到长兴是要路过湖州的,但他不可以绕路去接白夜,这件事情现在还不能告诉她,至少必须等到他们见面。想到那个不是新婚之夜的新婚之夜,吴坤依然激动兴奋。他知道这些天白夜一直在生他的气,她不和他对话,也不回杭州。但吴坤胸有成竹,他相信,经过那样的夜晚,她就一定是他的了。倒是那个同室的得茶让他头痛。他本来只是让他去帮忙接新娘子,后来就带上了阴谋的色彩,其实得茶在杭州还没动身的时候,对杨真的秘密押解就已经决定了。正因为如此,吴坤就愈加希望引开得茶的注意力。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得茶和他当初一样,迷上了白夜,这使他好笑。这个书呆子,到底也有开窍的一天。但他一点也不担心,他既然能够从重重包围中得到的白夜,还怕这个一天到晚拨弄古董的吃猪头肉坐冷板凳的书生?这不过是许多年之后饭后茶余的一段善意的笑料罢了。
吴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得茶,他很少看到过这样有学术功夫的同龄人,并且心里那么清爽,分寸有度。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超越自己界限的过分之举,他不张狂,并不证明他没有力量。君子好色而不淫,发乎情而止乎礼。让得茶做这件事情,他是可以放心的,他略微有些不安地对自己说。吉普车从南行擦肩而过,那是他特意让司机绕一绕的,他想,也许得茶已经把白夜接回杭州了吧。想到这里,他突然急了起来,对司机说:“能不能再开得快一些?”
到杭州城时,天色微明,杨真也已经醒过来,他下车后第一次正眼看吴坤。他那双闽南人特有的深眼眶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说:“我昨天夜里没有看清楚你,现在看清楚了。”
吴坤的心一拎,突然明白,他碰到了什么样的对手。他从一开始就把他认出来了?一定是这样的,他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了,所以他一上车就睡大觉。
“你和相片上距离很大,“杨真挥了挥手,“怪不得白夜不肯把你带来。”
“怎么,莫非我还会在乎在你面前过不了关?”吴坤笑笑,终于也开口了,老家伙这种气势让他看了难受,他想用调侃式的语言打击一下他的气焰。
“你当然过不了关,你也当然在乎。我思考了你一夜,我在梦里思考你,我断定你是一个什么都在乎的人。你看,你可以派人来抓我,可是你亲自来了,你怕带不回来我,你不好交代。你什么都在乎,我没说错吧。“
听着这样的话,吴坤眼睛开始发直,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杨真和城里那么多的牛鬼蛇神的风格显然不同,他一开始就占领了他们二人的制高点,这是一个不怕死的老家伙!他在山中茶蓬里佐野了,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大祸临头了!
但他没有思想准备,突然一下子语塞,回不了杨真的话。他对他顿时刮目相看,这老家伙政治上也是一把高手,别弄砸了。尽管他气得眼冒金星,还是没有再跟他较劲,挥挥手对手下人说:“按原定计划,先关起来再说。”
天色很快地亮了起来,吴坤看了看手表,焦急地往宿舍赶,房间里没有人,他想了想,又往得茶的宿舍冲去,也没有,显然他们还没有回来。又去打长途电话,没有人接,气得吴坤想砸电话,挂完电话出来的时候他忧心忡忡,赵争争朝他扑来的时候他也心不在焉,那丫头伸出手说:“战友,祝贺你成功地完成了任务!大义灭亲,英雄!“她伸出了大拇指。
“可别那么说,远远还不到灭的份上呢。”吴坤勉强笑笑,说。
“迟早都得灭!”赵争争干净利索地回答,她一点也没有听出那些话后面的微言大义。
天快亮的时候杭得茶带着白夜离开了小镇南行,走出校门的时候,他们听到没有人管的空荡荡的传达室里,电话铃急促地响个不停。他们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操场,昨夜的余烬依旧。他们都知道,这里毁掉的是他们心里需要的东西,没有这些东西,这块土地就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他们走出好远时还听到电话铃在响,这和他们没有关系,所有这些,都是那个燃烧的世界里的声音,他们不想听。
赶到长兴顾请山下时,他们才发现他们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杨真不见了,这里的组织已经认识了白夜,对她还算客气,说昨夜被他们学校带回去了。得茶有些不相信,他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刮到呢。专管杨真他们一拨的管理员说:“这些天我们这里的人,都让原单位提得差不多了,杨真还算是最后一批的了,你们看看,这是学校来提人的人签的名。”
两人看着那张单子,不由得眼睛发直,面面相觑,这上面分明写着吴坤的名字,还是他的亲笔签名。他们再打听,接待他们的人也不耐烦了,说:“来了好几个人,都是年轻人,我怎么知道谁是谁,反正有公章,事先还有电话,我们就放人。早晚都得揪回去,谁揪不是一样!”
得茶有一种要勃然起怒的感觉,他听不得人家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倒是被白夜拉住了,婉言说,能不能到她父亲的房间再去看一下。白夜的美还是通行证,管理员嘟响着同意了。房间也不大,只有一间,里面东西也差不多已经搬光。白夜在翻席子查门角的时候,得茶却看见一张黑白相片被钉在墙上,因为是叠在报纸上的,不注意还看不到。照片上有好几个人,一看就是白夜他们当年在学校时的同学合影。得茶把白夜叫了过来,让她注意相片上的记号。那个划了一个箭头、被圈起了脑袋的人,不正是吴坤?
白夜想了想,一下子坐在床上,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爸爸当时想要了解吴坤这个人的时候,我寄来这张照片,告诉他哪一个是吴坤。前几天我说好了要再来看他,这张相片肯定是他有意留在这里的,他肯定是要告诉我们,是吴坤把他带走了。“
她忧心忡忡的样子让得茶看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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