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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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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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礼仪之后,最后一个动作,是以杭天醉本人打破一只热水壶结束的。当时,洞房的门已经关上,新郎与新娘的神圣的结合已经开始了序幕。突然的寂静使杭天醉心慌意乱,当他用余光斜亿新娘时,他发现他的媳妇沉着冷静,遇事不慌,正用一只手,拴着扔在床上的桂圆、花生和红鸡蛋。女人的手不小,肥肥的,手背有几个小窝窝。杭天醉看了一眼,便有些气短。他又想起红衫儿的手,又黑又瘦,细细的。他又从新娘子的手背往上看肩膀、脖子、耳朵、鬓角、眉梢、眼睛。眼睛叫杭天醉心慌,太黑太亮,没遮没掩的,在这样的十二月的冬夜里,不顾廉耻地展现着欲望,杭天醉只好站起来倒热水。他害怕这样的短兵相接,也许,他就是害怕真正的女人的那种男人。他需要斯人如梦,但媳妇已不是梦了,是铁的事实,就坐在他的洞房里,床沿上,用手拾着花生,手背上长着小窝窝。

  所以他去倒热水喝。然而,热水没有帮助他。那把大提梁壶,用了几十年了,在新婚之夜,它迸然而碎。

  杭天醉“啊呀“一声,那边,新媳妇问:“怎么啦?”

  杭天醉又吓了一跳,那简直就是铃声,味亮的铃声。女人懒洋洋地走过来了,杭天醉感觉她身上叮当叮当一阵乱响。

  “烫坏了吗?”

  女人大胆地提起了丈夫的手。这就是一种格局,主动的,关心的,内心有些厌烦的。

  “没有没有,没有的。”

  男人慌张抖开手,用袖口遮盖了发红的皮肤。这也是一种格局,回避的、遮掩的、内心有些逃遁的。然后,沈绿爱便拿起那把放在茶几上的曼生壶,送到丈夫身边:“水还热着呢,你喝吧。”

  丈夫想,据说新婚之夜,新娘子是不能这样的。新娘子怎么能这样走来走去,还开口说话呢?

  他说:“你喝吧。”

  然而她竟然就真的喝了,她说:“我真的口里很干。”便对着那把曼生壶嘴,咕喀咕喀,喝了一大口。

  杭天醉觉得奇怪,他以为她会说“不“的,如果她这样说,他会对她印象更好一些。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他只好说:“这把壶是寄客给我的。”

  “寄客是谁?”

  “是我最好的朋友。”

  “今日来了吗?”

  “不,早几个月,他就去东洋留学了。”

  “嗅。”沈绿爱抚摸着这把壶,读道,“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

  “你识字?”杭天醉小吃一惊。

  沈绿爱一笑,说:“这是把曼生壶,我家也有的。”

  杭天醉闷坐了一会,想,是的,听母亲说起过的,这女人读过私塾,还在上海大地方呆过的。

  “你怎么没去?”女人突然问。

  “去哪里?”

  “东洋啊。”

  “是说好和寄客一起去的,后来没去成。”杭天醉抬起头,说,“要是去了,婚就结不成了。”

  “为什么?”女人看样子对这把壶有些爱不释手,“你只管去,我等你便是了。”

  “寄客是革命党,我跟他去了,我也就是革命党,抓住,要杀头的。”

  女人一愣,小心翼翼地把那把方壶放在茶几上,然后,抬起头,打量着丈夫,问:“你就是为了成亲,没去东洋的吗?”

  “不是。”杭天醉摇摇头,走到床沿,“我病了。”

  女人显然感到失望,她已经发现男人身上那些漫不经心的东西。对于一个新婚之夜而言,他们的对话,真的已经是太多了。尽管如此,女人还是不想就此罢口,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耸人听闻,她说:“我哥哥绿村也是革命党,在法国。”

  那天晚上和以后的几个月的晚上,杭天醉一败涂地。他不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美艳惊人的女人不能唤起他男人的欲望吗?不是;说他想起了从天上飞下来的坐在秋千上的红衫儿了吗?也不是。实际上他就是接受不了过于强大的过于生机勃勃的东西,比如当他抖着手去解女人的紧身布衫时,按照习俗和老人的口授,那女人的布带是扎得很紧很紧的。可是他一伸手,那布带子就自行脱落了。他一看到那对耀眼的胸乳,就吓得闭上了眼睛。他下意识地以为女人这样丰满是很不对头的,它们咄咄逼人地挺在胸口,就像是要吃了他似的。那女人身上喷出的热气,又是那样强烈,简直就像一道无声的命令——快过来,拥抱我!

  杭天醉躺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他一点欲望也没有,真的一点欲望也没有,先睡一党再说吧。这样想着,他竟睡着了。

  快天亮时他翻了个身,压在了一个软绵绵的光滑的东西上面。他醒过来,手接触到一丝不挂的女人的身体,心中失声惊叫——我成亲了。他一个翻身,压在了女人身上。突如其来的,什么都来不及做,热浪便过去了。他尴尬地翻了下来,很快觉得疲倦,昏昏地,又欲睡而去。

  他再次醒来时,听到母亲在惊叫:“醉儿,茶清伯被官府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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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十一章
 
 
  决定罢市的会议,在柴垛桥的徽州会馆里举行;周漆吴茶潘酱园,杭州城里大小徽州商号,几乎都到齐了。

  杭天醉作为忘忧茶庄的老板,杭城茶界最年轻的商人,出席了这次会议,且在会上慷慨陈辞:“吴茶清者,非忘忧茶庄之吴茶清,乃我杭城两浙茶界之吴茶清;非徽州之籍,乃汉人之籍,中国人之籍。数百年间,民族之间从无平等,只有奴役欺压,俱是有如云中雕一干的恶人横行乡里,败坏朝廷,以至维新不成,摇动国基。正要借此痛打这帮祸国殃民者的气焰,求得这兵荒马乱年代里的小小太平,读书人读书,商人经商,各个安心,从此地痞流氓再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是我们这次罢市的目的。“众人听了,耳目一新,都道说得长远透彻,到底是大才子,大学堂里出来的。林藕初听了心生自豪,儿子没有像他那个抬不起的阿斗捞不起的面条的“爹“一样,敢于拯救关在衙门里的茶清,这对林藕初而言,无疑是最值告慰的事情。她甚至暗暗地以为,这是深藏不露的血缘在冥冥中显灵。

  和沈绿爱的父亲沈拂影商量这事时一点也不费劲,他对女婿的这一行动十分赞赏,说:“我明日便回上海去了,有什么事情可打招呼。我和北京孙冶经、孙宝倚父子有点来往。孙冶经也是杭州人,给咸丰帝当过大傅,这个你都该知道的。“

  沈绿爱的哥哥沈绿村刚从法国回来,此时已是秘密会党,兴中会成员,正在孙中山的麾下。中山先生通过这些人联络江浙财团,为革命筹款。他是个大高个子,受了西风熏吹,年纪轻轻,手里照旧拄根文明棍,说话爱耸肩膀撇嘴巴,摊手,显出一种优越感。他给杭天醉出了一个主意:“天醉兄,我正要上京拜见孙宝传,朝廷刚刚任命他作出使法国的钦差大臣,我去迎接他,你可写一封申诉信,我给你带去,不怕这个小小的杭州府不听。”

  “我就是恨这个云中雕,此等地痞流氓,竟能搅出这么大祸水,寄客在就好了,哪里用得着我出面?”杭天醉恨恨地说。

  “你是说东渡日本的那个赵寄客啊,蛮有名气的,我在法国也听说过。怎么,你跟他的事情也有来往?”沈绿村倒有几分留心了。

  “我只跟他品茶听书,冲冲杀杀的事情,倒也不曾做过。”杭天醉说。

  “你这不是冲冲杀杀了吗!”沈绿村拍着他妹夫的肩膀说,“这件事情办成功了,你在杭州商界的亮相,就是个满堂彩了。”

  沈拂影也赞许地点着头。沈家父子的鼓励,使杭天醉骤添了几分底气,他想,他到底还是个六尺男儿,有英雄本色的,夜里那些不成功的沮丧,便也掩盖过去f。

  杭州的市民,一觉醒来,突然感到小小的震惊。盐桥、清河坊、羊坝头、大方伯、候潮门一带,到了早该卸门板的时候了,各家的商号却都静悄悄地封着11,人们簇拥在街头巷口,北方来的水客和山里来的山客,一时无事,又焦急又兴奋地挤簇在这中间,等待着罢市的早日结束。吴茶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虽说关在衙门里,却成了杭州城里的风云人物。

  由徽州会馆和茶漆会馆发起的这次杭州各大中小商号的罢市行动,声势浩大,惊动京城。二十年后出任过国务总理的杭州人孙宝传在赴法之前,专门差人过问了此事。也是活该那云中雕气数已尽,原来他哥哥管的那摊子防火,也是个衙门里的肥缺,早有人寻事要把他撬下来自己顶上去。这次乘了他弟弟闹事,正好做文章。原来吴茶清的被拘,也不是通过什么正式途径,是云中雕青一块紫一块回家与他哥哥哭诉了,他哥哥又去开了后门,未经上司批准便收审的。虽说这等草管人命的事情司空见惯,但这次惹的是杭家,又触怒了商界,事情就麻烦了。义和团的事情刚过二年,大清朝风雨飘摇,草木皆兵,实在不敢再起风波。较量结果,是云中雕兄弟被逐出衙门,吴茶清无罪释放。

  杭天醉以后经历过不少政治命运的转折关口,此一次为最轻松最不痛苦的。不管他要不要这个世道,反正这个世道,是非拽住他不可。他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成为一颗茶界的冉冉升起的新星。市民们纷纷拥向忘忧茶庄,使茶庄生意大振。茶界的先辈们互相议论说:“忘忧茶庄的振兴,是靠打出来的。”

  茶漆会馆,在状元楼摆了几桌酒席,一为杭天醉庆功,二为吴茶清接风。

  那一天甚是热闹,不说茶界的要人们,连赵歧黄这样不太出面的名医大夫也驾到了。女眷们另外摆了一桌,婆婆林藕初和媳妇沈绿爱,坐了一个正对面。

  会长敬了酒,说:“这一次罢市成功,大长我们茶漆界的志气,大灭云中雕等一干地痞流氓的威风。这些人靠吃祖宗饭过日子,吃喝嫖赌,什么不干!早就该找个借口煞一煞他。茶清伯真人不露相,此番身手,倒叫我们开眼,原来茶叶堆里还藏着个英雄豪杰老黄忠!“

  吴茶清淡淡地作了个揖,道:“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赵歧黄倒是举了杯酒要敬与杭天醉,说:“此事原与我那个不孝子有关,如今他去了东洋,拍拍屁股把云中雕扔给了你。原来以为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值大婚之日,没想到此时杭家有了挑大梁的人,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到我这里来看病的人,如今有谁不知道忘忧茶庄的厉害?有谁不知那个年轻的唤作杭天醉、年长的唤作吴茶清?一文一武,撑着茶庄,杭夫人此生有望——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说完与杭天醉碰杯,一饮而尽。

  杭天醉原本是个不胜酒力的男人,干了几次杯,便觉酒酣耳热。他从小并没有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此番刚一亮相,就得了个满堂彩,少年壮志,不免踌躇。况且他本性善良,又好轻信,好妄动,好发石破天惊之言,好作标新立异之事,别人若没有看到过他沮丧泄气时的模样,只看他斗志昂扬之时的壮气,实在觉得这少年小觑不得,将来不知有怎样的前程。

  杭州方言里,说人头脑发热,叫“事雾腾腾走“。杭天醉眼下就“事雾腾腾走“了。他脑门喇的一亮,一个主意就跳了出来,来不及细想,便全部泊泊地淌了出来。

  “诸位前斐,晚生天醉承蒙各位夸奖抬举,不胜荣幸之至。天醉先父早逝,自幼好读书,不喜商务。茶庄生意,一赖母亲支撑,二赖茶清伯经营,三赖各位同仁相助,方有今日局面。此番恶棍骚扰,竟黑白颠倒,丧心病狂,拘捕我家栋梁之柱,遂使茶清伯白发先生为我受累。中夜们心叩问,自愧有辱先人,每每泪如雨下,几番不能入眠。家母再三督促,望子眼柱中流,不肖子今日幡然醒悟,自明日起走马上任,接手茶庄一应事务,与在座前辈共兴茶业,以告慰我父在天之灵。“

  众人听了他这番半文半白的忏悔自责加豪言壮语的演说,便大声叫好,鼓起掌来,把个老板娘林藕初听得措手不及。她对视过去,见新媳妇沈绿爱神采飞扬,双颊飞红,一双黑漆眼睛,直直盯住了丈夫,一副崇拜的神情。再看看对面桌上的吴茶清,面目淡然,仿佛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杭夫人乱了方寸,但表面上还要装得感激涕零,对那频频向她敬来的酒杯加以回报。她真没想到儿子会来这一手,实际上她一直就希望能和西太后一样垂帘听政的。她希望大小事务都由她和茶清来决策。儿子搭个架子,慢慢地干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再到外面闯一闯,当一当水客,也当一当山客,真正吃透茶叶饭了,再来当家作主。那时,我林藕初、他吴茶清也才算是真正老了,可以享清福了。

  没想到天醉当着众人就自说自话,还说得这样感人肺腑,好像他继承这份家业,要斩断人间多少情缘一样,真是岂有此理!这痴憨小子有这样的能耐吗?林藕初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目光盯住了媳妇,媳妇却对婆婆票然一笑,亲自夹了一块醉鸡,孝敬到了婆婆眼前。

  对这个新娘子,当婆婆的还没接触几天,就大吃一惊地领教了。新娘子过门三天了,始终没有亮出那块象征纯洁的带血白线子帕,她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没问半句,新娘子便很理直气壮地说:“妈,你怎的问我?你该问他呀!”

  林藕初不悦,又不好发作,说:“我儿子可是没有做过男人的。头回做,你要顺着他一点。“

  沈绿爱坦坦荡荡看着婆婆:“妈,我也是头回做女人的。”

  林藕初听了,真正目瞪口呆。

  新娘子甚至破了三天后要回娘家的习俗。因为夫婿不能陪她回湖州,要在杭州商议罢市营救茶清,她很赞成,说:“我回不回娘家不要紧的,总是自己家里的事情要紧。”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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