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眨,立刻叫道:“干爹!”
小茶听了这消息,神情恍格起来,叹了口长气。杭天醉从鼻头孔里嗯了一声:“这个吴升,人家老婆讨不到,讨个儿子也好。”
这话刻薄,小茶心惊,眼睛少有地一亮,嘴便抖了起来。
“我……没有……“小茶说话便结巴了起来。
看着小茶木兮兮的样子,杭天醉心里就烦了起来,说:“没有就没有,我就见不得你这养媳妇一样的嘴脸,倒过十多年,吴升要我就让给他了……”
小茶一听,木愣了半晌,全身抖得像个筛子,拳头塞着嘴巴,欲哭无泪,嘴里却颂顺地发出了哭嗝。杭天醉一看,不好,小茶当真了,便去拍她的背,说:“好了好了,说句笑话,也好当真?”
小茶一橹他的手,眼泪这才流了下来,趴在床上哭:“笑话……好、好……这样讲的……“
“我晓得乔儿认干爹,不关你的事,这是他的命,谁叫他跌粪坑去呢?”杭天醉说罢,便上了烟馆。待他回到忘忧楼府,沈绿爱气得直骂:“整天抽大烟,你还管不管茶庄的事情?”
“这你就是不知道鸦片的好处了。云里雾里的,天大的事情都是芥子般小了,人生如梦,烟里春秋嘛。“
沈绿爱恨得直咬牙。婆婆一病不起,大权却还是不肯旁落,一大串钥匙,依旧还在枕下,每日要垂帘听政,主事的却是她。她一个人,撑着这么大的一个茶庄,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丈夫也觉得自己是理亏了,想了想,说:“要不我还是回来住吧。我只是不知道回来能干些什么。”
“你不戒了鸦片,休想进门。”
“那我就没办法了。”杭天醉摊摊手,说,“或者干脆聘了吴升,顶从前茶清伯掌柜那只位子。”
“你怎么不说把茶庄送给这个中山狼?不是他怂恿,你有钱抽鸦片吗?“
杭天醉又被说得哑口无言。原来他抽鸦片的钱,都不是从茶庄上支的,沈绿爱看得紧,不是她答应谁也不敢给钱,他只得偷偷摸摸卖字画。还有,就是上忘忧茶行,支茶庄那些股份的钱,杭天醉自己也不知道,他家的那点股份,正作冰雪化呢。
“要不,叫小茶回来,也好帮你一把。一家子人分两下住,能不费钱吗?”
两个孩子,此时正从学校回来,刚好听到父亲的这段话,嘉和看都不看他父亲,立刻对绿爱说:“妈,可不能让姨娘这样回来,姨娘也抽上烟了。”
“你说什么?”沈绿爱头嗡的一下,站起来又跌坐了下去,两只耳朵尖声叫了起来。
“我那日去吴山圆洞门,亲眼见的。爹抽烟,让姨娘烧泡,姨娘就跟着抽会了。“
沈绿爱发起征来,她想张口,又不知说什么,她对丈夫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她站起来,两只眼睛茫然寻觅了一番,寻到了嘉和,她的一只脚使劲一跺,说:“嘉和,嘉和,你这个亲娘,叫我怎么办?”说着,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就哭了起来。
现在,杭天醉的三儿子嘉乔开始受到了另一种教育。他骑在干爹的膝上,正在听吴升和龙井山中来的那个山客吵架,严格地说,是听那山客在唱独脚戏呢。
吴升,现在已经是候潮门一带茶行中屈指可数的后起之秀,老板兼行植了。
所谓行情,便是评茶人,也就是评定茶叶品质高低的行家。茶行,原本就以代客买卖为主,往往新茶上市,山客便携小样来布样,也就是让行相看是什么等级,能卖什么价钱。行信定个数,又征得买卖双方同意,就成交挂牌。也有先开了价购进,挂牌后水客再购进的。
当然,成交后,货还要运到茶行对样,符合要求,方能过秤成交。茶行可拿九五扣佣、九八扣现和九九扣样。山客净到手时,每一百块钱,也就只有九十二元了。茶行也向水客收水佣,一百元收五元,实际上只收二到三元,其余的,都做了回扣。
茶行还有一项额外的收入,便是对大样时每袋拿取一把茶叶,作为样茶。这茶,是专门拿来分给茶行中人的。上至经理、行信、帐房,下至职员,栈司、学徒,人人有份。
这样积少成多,收益竟也颇厚。如忘忧茶行附近的公顺茶行,每年,光样茶就有一百多担呢。
吴升接管了茶行,既做老板,又做行情,他晓得,这评茶的饭,是绝不好吃的,对茶行来说,几乎起着决定命运的作用。
原来评茶定级,干年以来,至本世纪上半叶,完全依靠的是感官。
首先是用眼睛来观察干茶的形状和色泽,以及开汤后汤色的明暗清浊和叶底的嫩度整碎,此为“看茶“。
其次是用嗅觉和味觉来感受茶的香味,此为“闻茶品茶“。
还得凭借触觉和听觉。用手去翻动茶叶时,就能感觉到它的老嫩和轻重,以及水分含量的多少。好的行信,用手捻,用牙咬,都能辨别高下。
一个优秀的评茶人,谁又能不说他是一个敏感的审美者?评茶人多忌吸烟喝酒,吃辛辣腥气的东西,更不用香水化妆品。他们能够辨别出千分之一浓度的味精,他们能够嗅出百万分之几的香气的浓度,上苍给了他们一颗敏于感受之心,等于给了他们一条荣光的活路。
吴升珍惜这一条路。他早就在茶清的教诲下不抽烟不喝酒,他引诱杭天醉抽大烟,但自己却坚决不抽。他还知道,一个好行信,不仅要评得好茶,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预见行市趋势,对各路茶类,要尽可能地做到了如指掌。
当时杭州市面上的样茶——也就是评茶时的实物依据,大体上分为烘青样板、大方样板、黄汤样板(即建德、分水二本)、青汤样板(即东阳、义乌、武义等路烘青),吴升均已烂熟于胸。
他的评茶房设在楼上朝南的大屋里,光线柔和,照得一尘不染的地板,进屋得换鞋子。为了避免阳光直射,窗口还装了黑色遮光板。
屋里又有两张评茶台,漆成黑色的那张靠窗口,评干茶;漆成白色的那张放评茶杯碗,评湿茶。
这些,原本都是继承了茶清的,没什么新创意,吴升接手后的大胆革新则是立刻叫人刮目相看的两桩:一是样茶每袋抓一把减少成三袋抽一把;二是水佣从百分之二三减到只取百分之一点五。
山客水客争相传颂,纷纷拥来,吴升看似亏了,实际赚了。同行中人便气愤,说是破了做生意之规,茶漆会馆要开会声讨。吴升理都不理:“开会?妈爸个贱胎!开会去呀!你们会开完,老子茶叶老早卖光了!“
茶漆会馆竟拿这流氓老板没得办法,只好去找忘忧茶庄。沈绿爱这头在做邮包生意,顾不过来,便去寻天醉,天醉挥挥手,说:“随他去,吴升这个好佬,胸脯拍得脸膨响,图个好听,山客水客也多辛苦,这口饭让他们吃得爽快一些也好。”
杭天醉没有想到,他一进茶行,就有山客朝他吐唾沫星子了。
山客骂着吴升:“你当你是个好东西,骗过了众人,骗得过我?你和茶清伯比脱头脱脚了!茶清伯会把一级龙井评成二级?“
吴升一只手橹着嘉乔,一只手拿着一根茶梗,问:“这茶梗哪里来的?”
“茶梗明明是你放进去的,你要加害于我啊。”
“你叫孩子说,小孩不说谎话。孩子一直在旁边看着呢。“
嘉乔眨眨眼,说:“我看见干爹从那里面拿出来的。”
众人一听,便都笑骂那山客,自家货不好,反诬别人,那山客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那山客的茶,原本评一级没问题,晦气的是吴升从样茶中挑出一根茶梗。一根茶梗,一级就变二级了,山客能不暴跳如雷吗?
天醉见了这样的纠纷,便出来圆场,说:“你们也不要吵了,评一级,茶行吃亏;评二级,山客吃亏,不如就评一级半吧。”
吴升冷笑,放下手中孩子,说:“看在老板面上,就这样办了,吃亏在我吧。”
那茶客升了半级,心里有余气,再不敢发。想抽身不做,又怕一级半也卖不出去,哎哎地叹气,只好作罢。
谁知山客前脚走出,嘉乔后脚就跳起来,抱着吴升头颅问:“干爹,我答得对吗?”
吴升便说:“干爹今日要奖你,你说要吃什么,只管点来。”
倒把个亲爹反而听糊涂了。问:“你们串通一气搞什么名堂?”
童口无忌,说:“干爹手指缝里夹着茶梗呢。没有人晓得,只有我一个人晓得的。“
杭天醉听了,一盆冷水浇到头顶,顺手给嘉乔一个巴掌:“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我叫你从小就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这一巴掌打狠了,嘉乔惨哭,跺脚叫着干爹,钻进吴升怀里。吴升也上了火,喝道:“这里是你耍威风的地方吗?滚!”
杭天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他就没听人对他说过一个“滚“字,何况是这样一个下三滥的地痞。
“你弄清楚,谁是这里老板,谁叫谁滚!”他也喝道。
吴升哈哈大笑,一本帐簿劈头盖脸朝杭天醉扔过去:“你自己乌珠弹出看看,你还有几个铜钢,配到这里来哈三喝四?忘忧茶行这块牌子,一个月前就好摘下了。最大的股份是我吴升的了,如今你吸大烟的钱,都是倒挂在我帐上的了,不看在我干儿份上,我立刻就叫你滚他妈的蛋!”
杭天醉几乎木了,心里头只转了那四个字:小人得志!小人得志!小人得志!原来小人得志,嘴脸就是这样的。
但他不知道小人得志后他该怎么办了。他茫然失措地四处望一望,一切都陌生了,他盯住小儿子,连小儿子也陌生了。
“嘉乔,回去!”他说。
“不回去!”儿子别转了头。
他便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咯咯咯地下了楼梯,出了马路,也不知去向何处,脑子里一片的混饨,竟混饨得舒服。不知多久,撮着拉着车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了主人,放下车,便往口袋里掏银元,掏出几个,递给少爷,说:“吴升说,再也不给钱了,没股份了。”说完,一下子蹲在车把前,毗开了大黄板牙,呜呜地哭起来了。正月正,麻雀飞过看龙灯二月二,煮糕炒豆儿;山 司 午 浴 吃 发灶 灶 端 沐 你 潮上 请 过 同 随 小儿 儿 子 儿 子,花 鸡粽 狗 果 发菜 只 糕 儿 巧 潮奔 杀 糖 猫 乞 大三 四 五 六 七 八月 月 月 月 月 月三 四 五 六 七 八圣地菩萨披头发打抛老菱好过酒蚊子脚儿等立直九B九十月十
转眼间,冬至将近。杭人向有“冬至大如年“之说,早在半个月前,绿爱就嘱人买了大白菜,洗净晒干,几个孩子忙忙碌碌帮她搬白菜,又用盐路了,压在大缸里,嘉和、嘉平两人,用香胰子把脚细细洗干净,又用烫水浸得通红,然后两人站在大缸里,铺一层菜撒一层盐用脚踩踏一阵,准备了冬至那一日开缸,炒肉片祭祖宗。
林藕初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了。沈绿爱忙着冬至那一日替她做一双鞋袜,这也是杭人的习俗了,为古人的“履长“之意。
冬至傍晚,林藕初见了媳妇送了鞋袜来,靠在床档上,呛了一阵,说:“想来想去,是对不起你……”
沈绿爱晓得,婆婆是因为看到她送了鞋袜,想到小茶没有送,心里自怨当年不该怂恿天醉收了小茶,便说:“小茶病着了,不是不孝顺……”
“你不用替他们遮挡,从前我那死鬼生的什么病,他们这对活鬼生的也是什么病……”
沈绿爱见婆婆什么都知道了,只好默然。婆婆又吭吭吭呛了一阵,问:“祭祖的菜蔬都准备好了吗?”
沈绿爱说备好了。
“报来我听听。”
“有猪大肠,为常常顺利;有鱼圆肉圆,为团团圆圆;有誊头烧肉,为有想头;有春饼裹肉丝,为银包金丝;有黄豆芽,为如意菜;有落花生,为长生果;有黄菱肉、藕、本养、红枣一道煮,为有富,妈,你看还缺什么?”
林藕初想想不缺什么了,慢慢起身,换了新鞋袜,又让媳妇帮着梳了头,然后,从枕下摸着钥匙,要出房门。媳妇说天黑了,直接去厅堂吧,婆婆叹口气说:“取了烛台,你一个人,跟我来。”
婆媳两个,出了房门,林藕初脚颤得很厉害。她们一声不响,烛光在暮色浓郁之中摇曳诡橘,闪忽不定。走到那株大玉兰树下,婆婆把头慢慢地抬了起来,媳妇把烛台也举高了,便照着了高高的山墙。“扑啦“一声,一块壁灰掉了下来,没有人,风却紧了。
她们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然后,林藕初开始一进院子一进院地走,走一进,开一道锁,便把那钥匙留在了媳妇手里,媳妇要还给她,她摇摇头,说:“归你了。”
沈绿爱的心又激动又压抑,她对这个偌大的庭院,怀着极度矛盾的心情,她既想一把全部捏在手心,又想全部撒开不管。但是,不管她怎么想,她手里那串从前松松的钥匙圈,此刻叮叮当当,越来越满了。她跟着婆婆走了不知道多少房间,她真的想不到,这五进大院子,有过那么多的房间。她能猜出哪些房间对婆婆是充满记忆的,在这些房间里,婆婆总要恋恋不舍地四处张望好久,有时又闭上眼睛,仿佛要把这看到的一切关进心里,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烛光照着婆婆的身影,映在墙上,巨大,恍怎,仿佛她已经在那个世界里了,此刻见到的是幻影一般。
五进院子走完后,沈绿爱以为婆婆要回大厅祭祖去了,谁知她又打开了边门,她们还要到茶庄去。
后场很空很大,两旁铺着木板,从前一到春天,这里就坐满了来拣茶叶的姑娘,多时要到近百个呢。后来,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了,梁上便结满了蛛网。婆婆径直穿过了后场,轻轻推开了堆放茶筛的房间,她在房间里站了很久,沈绿爱不明白,为什么婆婆拿起了竹筛,凑近眼前。她要看什么?她看到了什么?
最后,婆婆走出了后场,却往前店走去了。绿爱迟疑地说:“妈,不是有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