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气候的。因为无论他的父亲还是他父亲的父亲早就成为江南丝绸业的基石之一,作为一个长子,他别无选择。
虽然他从小也读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但他骨子里透出来的精明使他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赵寄客式的侠客式人物,或者有杭天醉式的道家风骨。简单地说,他就是个生意人。虽然他留学法国,跟随中山先生多年,虽然他架金丝眼镜,拄文明棍,穿西装,系领带,虽然他通英语、法语和日语,但文化知识,对他并无感化作用。他仿佛天生的不知廉耻;也无法体验背叛的羞辱和灵魂被抛弃的恐惧。这一切足以使人格分裂的人性基因,沈绿村都没有。他性格统一,意志坚定,温文尔雅,寡廉鲜耻;他是一个没有性情的人,无论真性情假性情,通通没有。
因此,他便成了一个不可捉摸的乏味的人物。他不抽鸦片,不喝酒,不看闲书,不嫖女人,冷静地沉着地朝金钱和权力的既定目标前进。当人们为他的投靠袁世凯丽大吃一惊时,他却在为人们的大吃一惊而暗自冷笑。他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生意人和非生意人。这两者的区别,仅仅在于生意人看得见每个人身后的利益的影子,而非生意人看不见。他们的生活,就像盲人瞎马一样地受制于不可知的命运。
鉴于这样一种把非生意人在智商甚至种类上看贱的视角,他对他们又不免滋生一种优越的泛泛的怜悯。因此,他从来不在骨子里生杭天醉和赵寄客的气。在他看来,杭天醉只是一个没有头脑只有心肝的胆小鬼,而赵寄客则是一个头脑和心肝里都埋着炸药的莽撞汉——总有一天,炸药会把他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他倒是生过绿爱的气,那是因为亲情,他们毕竟还同着一个父亲,但是绿爱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忽冷忽热的神经质的女人罢了。
他们这些人,全部加起来,统统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从北京回到杭州时心情平和,从容不迫。先回到珠宝巷,梳洗干净,吃午饭,再午睡,让仆人准备好礼品。然后,下午起来,套上了铁灰色缎面的灰鼠皮袍,头戴黑呢礼帽,架金丝夹鼻眼镜,从容不迫地看了怀表,不多不少,正好二时半,这才笃笃定定地坐上人力车,向羊坝头而来。
小妹绿爱的家境却不免叫他暗自吃惊。她和他分别也不过三年,但是看上去,她却明显地有了几分沧桑感。沈家大族子女甚多,把这个小妾的女儿体面嫁出去,在他们看来已经够可以了,要再来接济,却是不大可能的。况且忘忧茶庄,在沈家看来,也是够得上殷富人家的,弄得她大哥倒有点不大明白,一个深门大院里的女人,还能辛苦到哪里去?再问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绿爱没好气地说:“要倒灶了。”
“气话,气话!”沈绿村打着哈哈。
“怎么是气话?忘忧茶庄这点底子,一半嘛捐给革命,一半嘛捐给了鸦片,我现在是寅年吃着卯年的粮,硬撑着罢了。”
沈绿村这才知道杭天醉和他的如夫人,双双抽上了鸦片。这件事情因为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所以叫他也不免浮浅地生出一点气来。他说:“赶快去把他从圆洞门叫回来,看我教训他!”
沈绿爱打了个哈欠说:“你叫他有什么用?你跟袁世凯作官,他还不愿理睬你呢。”
沈绿村这才简单地把来意说了一遍,最后说:“离赛会还有半年,天醉若能带上好的茶叶品类,再把鸦片戒了,我保证带他去美国参加赛事。”
沈绿爱听了,心里便有点动弹,但想起他现在这个骨瘦如柴的瘤君子像又没了信心,说:“大哥,我对他是没啥盼头了,你想试,你自己去试吧。”
绿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们两个,天生不是一对,没天谈。”说完站起来要走。不料斜刺里钻出个嘉和,朝他深鞠一躬,说:“大舅,烦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立刻就去吴山,一定把爹拖回来见你。”
嘉和这一年长得高,十三岁的男孩子,有模有样了。绿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孩子,读书了吗?”
“再一年要去报考师范了。”他说。
“不当老师,读师范干啥?”
“我跟嘉平说好了,去师范,读书不要钱。”
“你这个孩子,你家没钱,你大舅有。供个孩子读书,还供不起吗?”沈绿村感叹了一声。
嘉和低着头,面孔就白了,此时他痛恨自己对人说了“钱“字。因此口气变得生硬:“我和嘉平商量好的。我们自家的事情自家来管。“嘉和边说边往外面跑,边跑边说,“妈你放心,我一定把爹拖回来。”
嘉平正站在门外石径上,拿着一根三节棍,砰砰喷喷地玩。叶子坐在院子里那架老紫藤绕起的座架上,边看边鼓着掌。
绿村问:“嘉平,你怎么不和你大哥一起到吴山叫你爹回来?你们一起去,你爹就更动心了。”
谁想这孩子,收了棍,一本正经地说:“就算把他唤回来,又有什么?这么大的中国,有多少人在抽鸦片,要改变他们,就得从根本上做起。”
绿村真没想到,小小一个男孩,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议论时局的话来。
“怎么,你想学林则徐虎门销烟?”
“那是七十年前的事情,我想学黄兴、李烈钧,把袁世凯打下台,孙中山当总统,国家强盛了,列强就不敢给我们鸦片了。没了鸦片,像我爹这样的人,就自然而然戒了烟。“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绿爱朝儿子白了一眼,心里却充满了自豪和慰藉,到底是自己生的儿子,别看愣头愣脑,却是真有见地的。
沈绿村却皱起了眉头,说:“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你们学堂敢教这个?“
“是我自己想的。”嘉平拉着叶子,说完了这句话就跑了。
沈绿村对妹妹说:“你得管管他,否则日后给你闯祸的,不会是别人。”
绿爱无精打采地织着手里的毛衣,说:“我哪里还有心思管他,我一天到晚想着的是怎么样拆东墙补西墙。”
沈绿村站了起来,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来路上盘算好的那一腔兴致。在忘忧茶庄,他是弄不到什么可以拿到美国去的东西了,他拍了拍手里的白手套,说:“小妹,实在不行,你带着孩子回娘家吧。”他又想了想:“把茶庄变卖了,总比给他们抽光了要强。另外,把嘉和也给带上,我看这个孩子,倒是比嘉平更能助你一臂之力。“
“你不等他回来了?”
“你都不相信他了,我和他又隔了一层,还能相信他?”
沈绿村这么说着,心里多少有些遗憾,爹的这笔投资没弄好,在嫁女儿上亏本了。
嘉和在吴山圆洞门见着的是一幅奇异的场景。嘉草正靠在右边山墙上呜呜地哭,两只脚并拢,两只手平伸开,手背上放着两个小酒盅。嘉草的头顶上,也放着一只大瓷碗,嘉乔正站在旁边的凳子上面,手里捧着个酒瓶,咕喀咕略地往里面倒水,倒得满满的。水又往嘉草脸上流,嘉草一边哭,一边又不敢动弹,嘉乔还在旁边斥着她:“不准哭!不准哭!“
嘉草一见大哥进来了,哭得更响,两只手往下压,一只酒盅掉到了地上,嘉乔立刻在她耳朵上狠拧了一下,且骂道:“小娘生的丫头片子!嚎什么丧!“
嘉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复杂的下流话,嘉乔是从哪里学来的?而且骂得还那么地道!再一看,妹妹哭成这个样子,又不敢动弹,眼睛盯着大哥,嘴巴一抿一抿的,只盼他来解救。
嘉和气得上去一脚把嘉乔那凳子端了,然后拎了仰面掉在地上的嘉乔,狠狠揍了两屁股,嘴里骂道:“我叫你欺侮妹妹!我叫你欺侮妹妹!“大
嘉乔被打得也哇哇直哭起来,嘴里只求说:“大哥别打我哥别打我,以后不敢了!”
“说,是谁教你的坏勾当?”
“干爹带我去茶行,那里的人教我这样玩来着。”
嘉草丢了碗,一头扑到大哥怀里,抬着小脸告状:“大哥哥,小哥给我吃笃栗子!头上一块块,痛!“
嘉和摸上去,果然头发里疙疙瘩瘩的,气得又要打嘉乔。嘉乔却早已躲到了一边:“大哥我不敢了,大哥我不敢了。”
“大哥哥,小哥把我头发也剪掉了。”
嘉草转过头,果然,后脑勺上短了一截头发,齐齐的一小撮发根,贴着头皮。嘉和把手又高高举起来,嘉乔就往后院子跑,边跑边叫:“妈,妈,大哥打我,大哥打我!”
嘉和抱着嘉草走,厢房门虚掩着,嘉乔推门进去,见爹和妈一人一头,靠在床榻上,正过烟病呢。
嘉乔就去拖妈的脚,说:“大哥来了,打我呢。”
小茶披头散发地坐了起来,发了一会怔,才对男人说:“唉,你是爹,你管。”
杭天醉说:“该打!该打!我不管。”
正说着,嘉和抱着嘉草进来,冲着小茶就吼:“你还是个当娘的?你看他把我妹妹欺侮的!”
小茶过了烟痛,胆气也就上来了,说:“你这是跟谁说话?你是谁身上掉下来的肉?“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有像你那样当娘的吗?”嘉和怒吼起来。
小茶吓了一跳,借了,然后便哭了起来,说:“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生个儿子都不叫妈啊……”
杭天醉烟痛足了,坐起来,说:“我看看……?”
不看犹可,一看来气,伸出一脚,把嘉乔踢出老远。这一脚真踢痛了,嘉乔哭着往他妈怀里扎,小茶和他立刻就哭着抱成一团。
杭天醉这才问大儿子干什么来了。听说沈绿村让他过去商议明年去美国送茶叶的事情,听也不要听:“美国有鸦片吗?不去!”
儿子固执地站着,不肯走。天醉生气地说:“还不快回去告诉你大舅,就说我不想见他。”
儿子还是不动。
父亲说:“一会儿天黑,小心人贩子拐了你去。”
儿子突然直直地跪了下来,说:“爹,我求你回去。”
杭天醉吃了一惊,拉起了儿子。心绪茫然,眼泪却流了下来,说:“儿子,别学你爹的样,爹是完了。”
嘉和看着这个尘污满室的烟熏火烤的房子,一跺脚,抱着嘉草就走出了圆洞门。
小茶一见嘉草被嘉和抱走了,这才着了急,大叫着:“天醉,天醉,你还不快追,你就回去一趟吧……”
嘉乔见大人大喊大叫,更害怕了,大哭大叫起来,抱着小茶的一双脚,缠着不让他妈走。杭天醉看着这大人哭小人叫乱成一团的样子,这才懒懒地套上了鞋子,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了。
使杭天醉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见到他不喜欢见的沈绿村,却见到了久未见面的日本友人羽田。
同样是一个初冬的浓暮时分,羽田这一次却穿得完全欧化了。西服、领带,还留起了漂亮的仁丹胡子,头发抹得光光的,亮可鉴人,与面如焦土的杭天醉一比,年轻得多的杭天醉竟然还老出了一截。羽田见了老朋友突然这副模样,吃了一惊,他立刻就明白了,杭天醉染上了恶习。
倒还是杭天醉见了老朋友,十分高兴,而且吸足了痛,他现在也能够抵挡一阵了。所以眼睛又亮了起来,拉着羽田的手说:“哎呀,我的东洋老兄,你把女儿扔在这里,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光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在东京什么里干家家元习茶道,莫非一个茶道,还需要花费那么些工夫。还是珠光说得好:须知茶道,无非是烧水点茶嘛。“
羽田恭恭敬敬地坐在太师椅上,微微一笑,说:“杭先生,烧水点茶固然是平常事平常心,但最难却又在这里。人,最不容易活得平易啊。“
杭天醉心里有愧,神经就容易过敏。羽田这几句话,原来也未必有心,但听者却以为是实有所指的,不免就面带羞色起来。心里又想着不能冷场,便寻着话头说:“先生这次回中国,是否重整照相馆啊?”
这下轮到羽田面有沮丧了,说:“杭先生此言,照中国人的说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此话怎讲?”
“拱定桥日租界的情况,莫非你就一点不清楚?”
“听说是极为繁荣的。”
“岂止是极为繁荣,恐怕是过于繁荣了一些。烟馆、妓馆,都开到我照相馆头上来了。更可笑那些妓女,嫖客拉得不够,竟到我这里来勾搭,真岂有此理!”
杭天醉看着羽田先生的尴尬样子,笑了起来,说:“不过叶子也的确是需要一位新母亲的了。”
羽田摇摇头,说:“后娘养的孩子,苦哇,这个,东洋、中国都一样的。我是决计不再结婚了,这次来华,就是想把女儿接回东京,继承我的事业,从事茶道。“
杭天醉很吃惊:“叶子要走?住在这里不好吗?“
“照中国话说,叫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再说,你们也艰难哪。“
杭天醉讪讪地笑,抬起头说:“说来也是,自家孩子都带不好的人,怎么还配带别人的孩子?”
“千万别这样说。”羽田站起来点头哈腰,“无地自容的,当是我羽田。”
两个男人同时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感到内疚,继而满腹心事地沉默下来。婉罗及时地生起了白炭炉子,火红瓦壶黑,水响了起来,一直悄悄站在旁边的叶子,双手端上来一只黑色茶盏。天醉嗅了一声,两个男人同时说:“是免毫盏啊……”
想来他们接下去不可能不浮想到数年前的那个茶与革命的夜晚,心潮有了几分起伏,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便克制住了黄昏中油然而生的关于岁月和别离的伤感,再一次地悄无声息了。
嘉和与嘉平陪着叶子,坐在门口。嘉平叭喀叭喀,互击着他的三节棍,问:“叶子,你真的要走了?”
叶子点点头,一副要哭的样子。嘉和生气地指责嘉平:“你叭喀叭略地敲什么,心不烦?”
嘉平和叶子都很吃惊,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嘉和用这样严厉的口气说话。
“兔毫盏送给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