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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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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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黄脸老婆着实吓一大跳,说:“老头儿,这不是我们的家?你要我们搬哪里去啊?“

  “这是吴山圆洞门,是杭家的,嘉乔明日回来,这房子就是他的了。”

  黄脸老婆到底没什么心计,脑筋一点别不过来,反倒喜出望外:“明日嘉乔回来了?真是的,也不告诉我一声,看这兵荒马乱的,到哪里去弄好吃的。”

  话说到此,被吴升大吼一声喝断:“别人家的儿子,要你轧什么忙头!”

  老婆愣了半天,才说:“从前——”

  “——从前是从前,从前他不是汉奸,我收他,给他一口饭吃。如今他跟日本人讨饭吃去了,他就不是我们吴家人了。“

  老婆想了想,也不知道此事到底严重到什么分上,又说:“从前你还说,总有一天要搬到他们羊坝头五进大院子里去的。现在'倒好,连这吴山圆洞门的小院子都保不住了。”

  吴升长叹一口气,对老婆说:

  “嘉乔要害人啊,和他在一起,不要说羊坝头五进大院,连昌升茶楼也早晚保不住,我们还去跟他套什么近乎!”

  老婆吓哭了,说:“老头儿,要不我们还是跟大家一起逃吧,偏偏就是你舍不得这份家业,家业再要紧,也是人要紧啊。”

  又是一阵枪响,眼见着,城郊东南,火光就恐怖地升起来了。吴升望着那片被火光照彻的天空,长叹一声,说:“来不及了,已经开始死人了……”

  吴有从小不好读书,跟着一帮久居在租界的日本浪人,在杭州城内趁火打劫,沿街墙上朱墨淋漓地一路写着标语——”大日本皇军乃神军也,皇军武运长久“等等,他也就只配跟在后面拎糊糊桶。那写字的朝哪面墙上一指,吴有就朝着哪面墙上挥刷子,心里面竟还激动得不行。心想,此时嘉乔若骑着高头大马进城,恰恰碰到他吴有在鞍前马后地跑,说什么也得在皇军面前为他美言几句的。他吴有别的理想也没有,就是想在杭州城的黑白二道上,做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脚一跺满城颤,此生足矣。

  正那么一边想着一边起劲刷着,就见眼面前一扇上了门板的门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头来,正是杭嘉和的同学陈揖怀。看着这拨子人在黄昏中哈吃喝喝的,一时十分吃惊,说:“昨日我这里门板上还有一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呢,好不容易用猪毛刷子刷干净了。你们这会儿写了,我还得刷。各位耐耐性子,等赶走日本佬,我第一个来写。我这一手颜体,杭州城里也好算算看的,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

  那群恶棍听了,一阵大笑,说:“你四只眼睛也不晓得怎么生的,出来看看,我们写的是什么?”

  陈老师凑近了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紧张地回过头来,面孔在浓暮中一下子刷地雪白,只有那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出奇地亮了起来。

  “瞌眈不醒,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吧?”

  陈揖怀说:“知是知道,就是没想到你们这般气急喉头,馒头还没蒸熟,就来煞不及要出笼了!”说完,陋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那伙人,此时一个个都跟吞了炸药似的,见陈老师这般吃相,一时就躁怒起来。有一日本浪人就说:“明日皇军到,第一个叫他吃生活。”

  正说着要走,只见门又开了,一杯凉茶迎面就没了出来,茶渣倒了吴有一身,吴有大吃一惊,吼道:“你干什么!”

  陈揖怀轻轻回答:“茶有茶渣,人有人渣,你家卖茶,这点道理还不晓得?”

  吴有再蠢,也能听出来陈老师这番话的意思。上去要抽人家耳光,便见一浪人拨开了吴有,将陈老师一把从门里拖了出来,冷笑着,说:“你们中国人很会说话,也很会写字。不是说你有一手好颜体吗?我要你这就给我们写——大日本皇军万万岁——你给我写!”

  陈老师说:“日本佬还没进城呢。”

  “我谅你现在也不肯写,“那浪人突然抽出刀来高举在头,“我今日也叫你知道什么叫人渣!”

  但见手起刀落,一声惨叫,陈老师右手臂,竟生生地被劈了一刀。只听陈老师一声惨叫,吓得吴有一跳三丈远。见陈老师家人冲出来哭天抢地地救人,吴有拔腿就跑,跑好远停下来,一头的茶渣只往下掉,眼前晃动的是那姓陈的手臂上喷出的血。

  这下吴有是够刺激了,他就惊慌不停地吐了起来。这里顶着一头茶渣还没有吐完,那里几个日本浪人已经轻松地笑着过来。他们都是中国通,甚至是老杭州。住在拱定桥下,平日里就交结着青洪帮横行霸道,今日终于开了杀戒,见了吴有缩成一团,便一手拎了他领子提起来说:“走,走,你以为这就完了,这还没开始呢。等皇军来了,那才叫好看了呢!”

  羊坝头附近,有两面青砖大高墙,当中隔了一道台阶高门,这伙人乱纷纷叫道:“这里好,正好一边一条。”便D4吴有上前刷糊糊。吴有愣了一下,说:“这是忘忧茶庄。”那伙人又叫:'“正是忘忧茶庄,你家老子的死对头。一边写上一条,等着欢迎嘉乔大翻译官衣锦还乡。从此以后,大日本皇军就是你们吴家的铁打靠山了。“

  吴升听了此话,抖掉了头上最后一粒茶渣,劲儿又上来了。刷子满满地沾了糊糊,就往青砖墙上蹭。没蹭几下,啊呀一声叫,手肩就像被砍下来了似地死痛,刷子就掉在了地上。回头一看,一根手杖夹头夹脑地劈上来,打得他抱头鼠窜,连声叫着:“快,快抓住他,快!”

  就见那人如黄钟大吕般地一声喝:“我看你们有这个胆!”

  又听那几个人说:“四爷,四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别动手累着自己。”

  吴有趁着暮色中最后一点亮色,看清楚了,原来正是杭州城里的老英雄独臂四爷赵寄客。吴有一时发增:赵四爷是场面上一条好汉,这谁都知道。可那毕竟是中国人的好汉啊,不是明日就来了日本人了吗?不是刚才还砍了陈老师的手了吗?怎么见了这四爷就点头哈腰又变成狗了呢?

  吴有正想不通呢,又听赵寄客说:“怎么给我涂上去的,怎么给我擦下来!”

  吴有抱着脑袋走过来,心里面就不服。好歹他吴有“破脚梗“名声在外,杭州城里也是一方霸主,又有弟弟在日本人那里当翻译官。这个赵四爷,活了今日活不了明日的,他吴有还能听他的?

  谁知那投子人竟说:“吴有,听四爷的,擦了。”

  吴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僵在那里一时没有动弹,就见自己衣裳被四爷的拐杖齐胸剖膛般地一把挑开了:“就用它擦。”

  吴有没办法,只好脱下他那件九成新的褐色暗花缎夹袄,苦着一张脸,一把一把地擦自己的“屁股“。四爷虎视眈眈地立在背后,他连马虎都不行。

  直到吴有那件夹袄都擦得没法子穿了,赵寄客才用拐杖一个个指着他们的脑袋说:“记住,这地方不是你们这种人来的,来了就别怪我赵寄客不客气。”

  正这么说着,就听大门被人很快地打开了,见一年轻女人披头散发冲出来,一边叫着:“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又见几个人跟着冲了出来,抓住那女人的肩劝着:“嘉草,你不要急,忘儿一顿饭工夫就回来的,有他小姨妈和他在一起呢,不会出事的,不会出事的。”那么劝着,一群人才又回了门,四爷也跟着他们一起进去。等一切恢复了平静,吴有提着他那件被糟蹋坏了的夹袄,“呸“地吐了一口,叫道:“这是什么事啊,皇军也怕赵四爷!”

  那伙子人吵吵闹闹往前走着,一边说:“你知道个什么!昨日皇军就有令下来特意关照了,杭州城里有几个人物不能动,其中就有这个赵老爷子。说句实话,杀你倒没关系,得罪了他可不行。“

  这一番话,把吴有说得一下子缩回了脖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赵寄客闯进杭家,正是时候。嘉和原本性情平和,不失谦谦君子貌,此时也几乎被眼前的这几个女人弄得咆哮起来了。

  此时的杭州城,东南一角,枪声不断,一支来不及撤退的国军部队正和日军边撤边战。从南星桥至闸口,已是火光冲了天,沿江一带,渐成焦土。还剩下了十万人的杭州城中,妇孺老弱们纷纷四处逃散。杭州城号称东南佛国,亦是中国基督教重要传播地,而中国伊斯兰教的四大名寺之一凤凰寺也就在忘忧茶庄的附近。杭州人,平日里要烧高香,临时更要抱佛脚。那些划十字的就进了由牧师苏达里、万克里等人以万国红十字会名义出面设立的难民收容所——湖山堂、思澄堂等等;那些祈祷安拉的回民们纷纷避入了凤凰寺;杭家既不信上帝,也不信安拉,杭天醉过世之后,连释迹牟尼、观世音也不太去光顾了。如今想暂避一时,想来想去,却还是想到灵隐寺。先父杭天醉在那里还有几个和尚朋友,或可收留几日,避过这血腥之灾。

  不料眼前留下的这三个女人,一个因为寻不到儿子,几乎疯了一般,不按住她,她就箭一般往外射。一个又几乎一言不发,老僧说定,任人发落。倒是绿爱妈妈抱着一根房柱子说:“我老早就跟你们说好了的,我是不离开这里的。我要想离开这个家,不好一早就跟着寄草她们走?我嫁到杭家几十年了。从前是想走也没走成的,现在是不想走了。我这一走,以后我们杭家,还怎么在杭州城里吃饭做人?“

  嘉和劝她说这不过是一时之避,绿爱摇摇头说:“你当我不晓得,嘉乔在上海当汉奸,这一次要跟着日本佬一起回来。他回来就要夺我们的茶庄和院子。我要不在,。让他直是直横是横,这口气哪里咽得下!”

  嘉和气得直敲桌子:“你那么看重这五进院子,我替你守着行不行?你们去避难,我在这里,好不好?!”

  绿爱也不生气,继续说:“我留下来,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杭家茶庄。你要不走,嘉草怎么照顾?叶子、汉儿,都要有个大男人在旁边护佑。嘉和你放心,躲过这一关我们杭家总会团圆,不相信过几日你回来,我保证活得好好的给你看。“

  “妈!”嘉和忍不住大吼了一声,“好吧,大家都在这里等死吧。”

  汉儿突然开了口:“我本来是可以留下来的,可是我不愿意让你们以为我是个东洋佬,我不想让你们以为日本人见了我会高兴,以为我呆在中国就是为了欢迎他们来——”

  汉儿的话没能够再说下去,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他母亲一个巴掌——”你姓什么?你爸爸是谁生的!”

  叶子在杭家大院里十多年了,今日是第一次露了这庐山的真面目,大家望着这女人,一时就愣了。

  赵寄客此时的驾到无疑是救了嘉和的围,他带来了寄草托人传来的口信:寄草带着忘儿已平安撤出杭州城,大家总算舒出一口长气。赵寄客说:“你们赶快走吧,南星桥都烧死不少人了。嘉草这样神志不清的样子,不找个地方避一避,搞得不好就要出事。“

  “我不走。”绿爱还是那句话。这自信的女人到了下半辈子,竟变得越来越固执。说到底,她还是不相信日本人真的会动他杭家。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杭家和日本人,还是有了多少牵扯不清的关系啊。

  赵寄客在烛光下看看这女人,女人的鬓发在微明下发着白光。寄客就被这白光击中了,挥挥手说:“实在不想走,就留下来吧。我也留下来,我本来就没想走的,在哪里不是一个守字,我就守在这杭家大院里了。“

  其实大家都明白,赵寄客不走,沈绿爱才不走的。嘉和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赵先生,你就和我们一起走吧,大家一起走,死活都在一起,好不好?”

  这种时候,嘉和还没忘记顾及赵、沈二人的面于。他不说赵先生走,沈绿爱就会走,他说大家死活都可以在一起。

  赵寄客却摇摇手不让他再说:“我不走,自有我的理由。放心,我不会死。我们这样的人,什么人来了,都要先拉一拉的,拉不动再杀也不迟嘛。“

  嘉和吸了一大口气,还想说什么——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好吧,就这样了,就这样吧。
 
 
 
 
 
 《茶人三部曲》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七章
 
 
  子夜来临,阴风喷嚏,浙沥雨敲打残枝败叶。天,黑人人心骨髓。城东南一角,时有火光枪弹之声。介乎于这地狱的黑暗与阴亮之间,绿爱引着寄客,到忘忧楼府这五进大院子的第三进——从前天醉和她居住的地方。小客厅依旧原样,多少年前,红男绿女,才子佳人,正是在这里相逢一见恨晚,从此结下了这一段前世的缘。

  绿爱点红那一豆烛光,寄客便见了屋里依旧横放着那只前朝遗物般的美人榻。寄客奔波劳累数日,如今突然人去楼空,性命亦已到了最后关头。无私无欲之人,心中竟也平和如故,见了卧榻,顿生困意,二话不说,便躺了下去。

  绿爱这头就赶紧拨亮了白炭火炉,移至榻前,又从柜里取出已经脱了毛的一张狗皮褥子,盖在寄客脚膝。忙极生静,两人一时无话,绿爱就坐到靠椅上去,且取了椅下篮内未打好的毛线衣,一针一针地挑了起来。

  烛光;火炉;躺在榻上的微困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的做着女红的女人;大难来临之前的最后的微乎其微的和平;恍兮瑰兮,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火车站一带又有密集的枪炮声袭来,俄顷,复归于万籁俱静。绿爱一下子扔了手里毛衣,直起了脖子,侧耳倾听。

  再没有声音,却比有声更惊心动魄。绿爱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求助于男人了,却见寄客躺在榻上向她微笑。

   “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绿爱问。

   “真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寄客突然这么来了一句。

  绿爱一想,惊大了眼睛,说:“寄客,你可是真会用典啊。”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寄客来了。

  寄客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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