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为什么不劝解他们?”
“他们关系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没时间去劝解他人离婚不离婚。”
“你有没有给胡秉宸写过信?”
“写过。”
“什么内容?”
“很多年了,怎么能记得?我又没有写信留底稿的习惯。”
“胡秉宸给你写过信吗?你有没有他求爱的信?”
“给我写过信,但没有给我写过求爱的信。”
“你收没收到他们两口子写给你的信?”
这时,律师原文照读了胡秉宸和白帆联手写给吴为的那封信。
伤情,但一直还算镇静的吴为,这时乱了阵脚,“……没有,只收到过他个人写给我的信……我可以看看这封信吗?”
律师把他们夫妻二人联手写的那封信给了吴为。吴为原以为当年胡秉宸寄给她的是惟一的,没想到竟是一式两份,还在白帆手里留了一份。而且还是钢笔写的,可见认真不苟,以图存之永久。
这肯定是胡秉宸的主意,白帆不一定有那样的“深谋远虑”。胡秉宸为自己留了一个后手,立此存照,万一将来出了什么问题有案可查,一切与他无关,责任全在吴为。
可怕的是他们的关系已然到了这个地步,胡秉宸还不肯告诉臭为,这封信他写了一式两份,让她腹背受敌,在法院面前被动得无法支应。
她只好捂着这个枪眼,对付来自最爱者的这个出卖。
吴为只知胡秉宸出卖了她,却不知胡秉宸对白帆的出卖更狠。
这封联手信只能说是一记冷枪,白帆手中原本握有“核弹”。二十多封吴为写给胡秉宸的信。
可是临上法庭却找不到那些信了。白帆以地下工作时期的全部经验,用来查找吴为给胡秉宸的这些信,居然就找不到。毫不浪漫的白帆可以解释为被外星人取走,却在很长时间内不曾怀疑过胡秉宸,因为吴为的每一封来信胡秉宸都给她看过,他们不但一起研究过对策,之后胡秉宸还悉数交给白帆保管,深思远虑地说:“有一天会用得着的。”
现在果然应了胡秉宸的话。
白帆哪里想到,胡秉宸又把这些信偷出来还给了吴为!
只因吴为对真真假假的胡秉宸充满怀疑,不想这些信落人白帆之手,让他们夫妇二人茶余饭后地奚落,说:“我不愿意这些信有一天落在他人手里。”
为了抱得美人归,胡秉宸果然言听计从。
旧信上有许多烟灰烧出的小洞,在吴为的想像中,那是胡秉宸一面吸着香烟,一边读信留下的。她一面抚摩那些小洞,一面感慨,多少年、多少事从这些小洞中漏过去了……并不知那是白帆一面吸着香烟,一面研读信里信外的埋伏时留下的。当一个作家有什么希望?吴为只能成长为痞子无赖,才能前途无量。
已与无赖痞子相差无几的吴为反应还算机敏,更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演戏天才,回说:“请看,这封信是钢笔写的原件,而不是一式两份的复写件。如果寄给我,为什么原件还在白帆手里?至于他们两口子为什么要写这种信,只有问胡秉宸……怪不得最近社会上盛传他们两人合起来整我。”吴为的谎言是站不住脚的,难道用钢笔就不能抄个一式两份?
不知道法院二位真相信了她的鬼话,还是明白了责任在胡秉宸而对她发了慈悲,略去不提?
他们不再纠缠吴为是不是收到白帆与胡秉宸联手写的这封信,问道:“你听谁说他们要联合起来整你?”
“忘了。”
“你和胡秉宸到底什么关系?”
“同志关系。没有任何违犯党纪国法的事情。”
这倒是真的。就算他们想要上床,到哪儿上去?不像二十一世纪初的人类,可以到旅馆开房间,或是再买一套房,金屋藏娇。
“那人家为什么往你身上怀疑?”
“我怎么知道?”
“你分析分析。”
“我不想做这种没意义的分析。”“那胥德章为什么这样说?”
“我怎么知道?”
“常梅说,你告诉她你和胡的感情很深,还给他们夫妇看了胡秉宸给你的情书。”
“没有,胡秉宸根本没有给我写过情书。”
“胡秉宸送过你东西,或是你送过他东西吗?”
“没有。”
“你到医院去看过胡秉宸吗?”“去过一次。是胡副部长写信给我,说有事和我谈,我去了。他在门诊部门口的绿椅子上晒太阳,我问他,您身体好啦?寄信的地方挺远,您走得动吗?他说是让保姆寄的,还说:‘听说我离婚把你弄得很狼狈,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很快白帆就来了,大打大闹一场,我当时怀疑是不是他们两口子商量好了有意捉弄我。后来想想,根据多年对胡副部长的观察,他还不至于干这样的事。”
“有人揭发你还去过,又哭又说。”
“没有。可以向护土大夫了解。”“为什么胡秉宸写信让你去你就去?”“当然要去,这是正常交往,以后他再给我写信让我去,我还是要去。不过现在有了经验,要带上几个人或带上录音机。”
“你要总结经验,注意不要陷进去,而且拖了这么久。”
“对的。”
“胡秉宸出院后你们有没有联系?”
“没有。麻烦还不够吗?”
“胥德章说胡秉宸找过你,你们经常通电话,他的儿媳、保姆也有这个反映。”
“没有。”“作为作家,希望你爱惜自己的名誉。”
“当然。总有一天我会告诉我的读者,我这一生做过什么,遇到过什么。”
“你和白帆、胥德章说的有出入。”
“就是这个情况,至于你们愿意相信谁,那是你们的权力。”
“那么你认为胥德章陷害你?”
“我没有这样说。但他说的那些事,我也没干过。据我所知,他曾动员某人陷害我,那人说:‘我不能撒谎。’胥德章说:‘这就是政治,在中国我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谁?”
“我不能告诉你,我得保护人家。否则胥德章还不打击报复?”吴为看了看表说,“这次谈话本来说是一个小时,现在已经占用我两个多小时了。”
法院的调解并没有伤害吴为,这是人家的工作。不管调查如何带有倾向性,至少面上还算公允。
使吴为受到极大伤害的是胡秉宸几副面具同时摆在眼前,反差之大,触目惊心。
与白帆联手写下那封撇清自己的信,居然,果然,一式两份!一份寄给她,一份保留在白帆手中,成为打击她最有力的一发炮弹。
吴为再也控制不住心上的那根水银柱滑向零下。
出得门来,有倾盆大雨忽至。吴为躲在一栋大楼的廊子下对着雨幕发呆,搞不清自己是在躲.雨,还是再也没有力气挪动。一支日本歌曲,穿过雨幕断续飘来:“我死了,不会有人为我流泪,只有屋后树上的蝉儿,为我失声悲鸣……”
蓦然听到骤雨中的笑声,青梅竹马的两个小人儿在雨中嬉戏。男孩骑了一辆自行车在前面跑,女孩紧随其后,还巴巴地撑着一把伞,身子拼力前倾,为男孩遮着雨,很像她和胡秉宸的翻版。她突然悲从衷来。回到法院,白帆的律师对大家说:“吴为这个人很傲慢,找她谈话她竟然说‘我现在没时间,等我把手头这篇小说写完再说’。别人一听法院传讯还不吓得心惊胆战.她却让我们等了一个多月。接受调讯的时候居然还带着录音机,我们还没用录音机呢!最后还说:‘可以把你们的证据在报刊上发表一下,交给群众讨论讨论,听听大家的意见,这样的东西能不能作为证据!’”
谁说吴为傲慢!
谁说吴为不怕!
如果像传说那样,真给她判上三个月刑,哪怕不执行,只要一公布,她的创作生涯也就全完。
吴为没有对胡秉宸说到法院的调讯和亲眼见到他那些反差极大的面具以及他那封杰作,但胡秉宸在电话里问:“你的声音听上去怎么那么弱?你要是倒了,我就完了。”
是啊,她当然不能倒,她不但要承受胡秉宸那些面具和那封杰作,还得为他遮风挡雨呢。
茹风气愤地说:“到现在你还不了解他?!你值得为这样一个人做这些牺牲吗?”
与胡秉宸一棒,吴为同样把骨气看得很重,同样是个万事不愿求人的人。但是为了胡秉宸,她把自尊、人格放在了脚下,不知浪费多少精力、财力,去讨好他人,与并不愿来往的人等来往,干并不…愿意干的事……而叶莲子带着她多年挨饿受冻也没这样做过,她是破了叶莲子的家风了。
她有愧于叶莲子啊!
吴为是肯于牺牲的,但她的牺牲并非不计回报。这些义无反顾的牺牲,将来都会成为要求回报的砝码。牺牲得太多,要求的回报也就更大。
吴为要求的回报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说它小,是因为吴为要求的回报,不过是胡秉宸的知情知意。
说它大,是因为胡秉宸从来是个坐享其成的受体。何况胡秉宸从未要求吴为做出牺牲,不但没有这样要求过,还口口声声对吴为说:“听到你受压的情况心里十分难受,但请记住,我永远同你在一起,你永远占有我,你所受的压力都在我的肩上。”既然吴为所受的压力都在胡秉宸肩上,胡秉宸还有什么必要对自己知情知意?
甚至说:“我已经打算好,如果你因此被迫到农村劳改,我就到劳改场附近租个小屋长住下来,好在现在自由市场可以买到粮食蔬菜,只要我的离休工资照发,这些都可以办到,再订些杂志买些书,住上几年也无所谓。”不知如此慷慨多情的胡秉宸考虑过没有,要是闹到连离休工资也没有的时候怎么办?在劳改场附近租个小屋住上几年自也无妨,但对吴为来说,代人受过、劳改几年是什么滋味?
如此说来,吴为的牺牲都是自己送货上门,她还有什么权利要求那个受体知情知意?
又怎能要求一个坐享其成的受体知情知意?那等于颠覆他的人生。
胡秉宸承受得了“颠覆人生”如此沉重的回报吗?
反过来说,吴为其实也是大俗一个,正像那句老话所说“善欲人知,终非真善;恶恐人知,必为大恶”。
所以她的不惜牺牲之说,相当不堪一击。
那么胡秉宸对待“过路情人”杜亚莉的态度呢?也无非如此。当吴为大吃飞醋的时候,胡秉宸说:“既然杜亚莉送货上门,何乐而不为?我能为这样的骚货说项吗?不是引火烧身又是什么?”
通常这样的交换,总能换得一些什么。可谁让杜亚莉遇到的是只进不出的胡秉宸呢?
穷其一生,吴为都在为偷人养私生子的行为忏悔不已,早年是因为她的道德观念,越到后来,就越趋向于对献身值得或不值得的研究。
而对她在胡秉宸的保卫战中,逐渐成长为一个痞子无赖的事实,反倒理直气壮、得意非凡,觉得自己这才像个不错的流氓了。
5
如果说佟小雷是吴为的一个保护神,那么茹风就是她的首席保护神。
得知这些背景后,茹风不屑地说:“可算明白了,和人理论靠的不是真理,而是看谁的后台硬。咱们也动用关系网!”
说干就干,对吴为说:“你也写申诉,照他们的方式,什么也不承认。”
“如果知道我说瞎话怎么办?”“到了现在你还不开窍?跟他们比一比,你到底有什么罪?”
写这个申诉,必须请教政治老练的胡秉宸。
对于吴为写到他们在干校就开始接近的原因,胡秉宸极为反对,来信说——
……不要对别人说我们骂江青的事,事情一具体化就不好办了,查起来,就得说明江青的事是谁告诉我们的。只能说你在我这里透露过对江青的不满(从反对“三突出”、样板戏,谈到“文革”、康生,特别是康生对我的迫害),而当时我一言未发,只是叹气,但可看出我是同意你的,因为在我那个地位上不便明确表态,最后我只说了一句“在外边要少说”,就心照不宣了。申诉上还可以写写我保护了很多干部,把打人的造反派党内外职务全撤了。谁听说过“文革”中有人敢撤造反派的职?也别忘了写上我还让打人的连长当着全连检讨。“四人帮”粉碎后,我为很多老同志平了反,对方却只想安插自己的人,对老同志长期放着不管,老同志能很快安排工作,是我力争的结果……
绝对沉住气,尽量顶住第三者问题,要准备向一切陈腐观念作斗争。不外乎开除你的党籍,让你住两天监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永远都会同你在一起。
我和白帆写的那封信,绝对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有些问题处理不当是不自觉,而不是故意所为,如果给你造成什么伤害,请谅解我一片诚心。现在只有你对我的谅解,才是我生活的惟一支柱。
由于我的疏忽使你处于这样的困境,我十分沉痛,也增加了你的困难,但我们要斗下去,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忠诚?一定是历史阴影造成的。你还没有碰见过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次你可碰到一个同生死、共患难的男人了。说同生死也不对,为保护你活着我可以死去。
我给你的信又在哪里?能保证没有流落在外吗?把我的信全部毁去,文化人太重感情,不重实际。
即便法院不判离婚我也坚决造成分居事实,官司打完以后管他娘,我们就公开来往。如果支部找我麻烦,我坚决与他们斗,最多不过如此。最近读罗素传,他第四次结婚八十岁,第三个老婆已同一个美国人生了一个女儿,离婚官司打了三年,不同的是这三年各过各的生活,互不干涉……胡秉宸忘了这是在中国,他也不是罗素。至于那封杰作的真实目的,避而不谈。当然要求胡秉宸说出真实目的也不现实,只好归于“疏忽”、“处理不当是不自觉,不是故意所为”使然。
不过对胡秉宸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