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自胡秉宸与吴为结婚以后,白帆就在经营这个计划。以参加革命几十年的经验,以政治工作的多年经验,以地下工作的多年经验……无时不在研究吴为的不足,以便乘虚而入。
可以说,这些年来她只为这个计划而活。又有哪个女人能像白帆那样,为了争口气,为了报复,肯冒如此的不合算,接受胡秉宸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蜜月期间可以说是喜气洋洋。
首先宴请了“白胡婚姻保卫团”的全体成员。这是白帆多年来少有的畅快,尽管有关杨白泉的出身,胡秉宸写过那样一纸公文,但最后这份投降公报,将一切抹平了。
因种种利害斗得如乌眼鸡的老战友重又联合起来。
常梅说:“……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根本上不得台面,那次老胡非要我们去吃饭,她呢,围在我们屁股后面团团转……一个部长夫人,怎么这样没有身份?”
胡秉宸赖赖地笑道:“伟大领袖也说过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能要求一个妾像一位夫人吗?”他是真把吴为当妾、当婢、当妓了。好比胡秉宸时有对不起白帆的感觉,却从没有过对不起吴为的感觉。即便千方百计骗得吴为离婚,而后不到一个月就和白帆复婚,良心上也没有什么不安。
白帆娇嗔地白了胡秉宸一眼,说:“真是鬼迷心窍。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写了两本小说嘛!
我们是革命去了,要是给我们机会,照样可以当作家……想不到这种人在享受我们流血牺牲、献身革命的成果。”“是呀,是呀,文化人哪有什么正经东西?现在把他们捧到天上去了。”
即便常梅已与胥德章携手一生,有了那么多孩子,还是不能忘记自己被淘汰落选的往事。尤其胡秉宸和白帆那声洞房花烛夜的巨响,直到现在,声犹在耳。
胡秉宸是善良的,虽不可能与常梅谈婚论嫁,但当年面对她那双久早、期待雨霹滋润的眼睛,也曾喷洒过不轻不重的调笑。可是这点善良,在他和白帆同居之后,却被常梅看做是一种不大不小的背叛。
常梅也未曾想到,帮白帆从吴为那里抢回胡秉宸,也就等于在不了解内倩人的面前,帮白帆撇清了偷人养汉子的历史。
也许这样说不很准确,其实常梅是为自己从吴为那里抢回了胡秉宸,而不是为白帆。从五十多年前那个失败到现在,心上的伤痛并没有减轻一丝一毫,至今仍是鲜血淋淋。她不但嫉妒白帆,也嫉妒胡秉宸所有的女人。
所以常梅才会到处宣讲白帆是她的老同学、好朋友,也从未放弃将白帆政治历史上的“严重问题”奏上一本的时机。特别胡秉宸升任常务副部长、白帆当了常务剧部长夫人以后,更让她感到那个位置本也可能是她的。可这并不耽搁她在胡秉宸得到令纸那一天,忙不迭地带着一瓶好酒,跟着胥德章去贺喜。
那一天,连口口声声不慕仕途的胡秉宸,也不禁想起不务正业、花花公子的父亲给他卜的那一卦:“五十多岁有一步官运。”
战友们未必不知道白帆的缺陷,但维护白帆,也就等于维护了他们的过去。
不但历史将他们忘记,这个时代也将他们忘记了。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们为劳苦大众的解放,不但抛头颅、洒热血,甚至贡献了家族的资产?有些人却在他们打得的天下里积累资本,反过来剥削他们以及他们后代的剩余价值。这让他们如何消受得了?
吴为胆敢在他们头上动土,就是这种遗忘的一个证明。
无意中,吴为竟成了下一个时代的象征。不管这个象征多么低劣、多么下等,从断代上还是下一个时代的人物,而且撞到了他们这个隐秘的、嫉恨的穴位上。历史真比爱情还要无情。又谁让他们选择了政治?在历史长河中,政治只能是瞬间行为,既然选择了它就别指望长存于世,除非少数能够左右历史进程的政治家,也许会留在历史教科书里,可是等到合上书本,也许就忘记了。而多少政治家可以载人史册?即便为革命献出生命的英雄,除了某个特殊的日子,还常有人提起吗?
很不幸,也不那么公正,胡秉宸和他的战友还不够这个档次或资格。他们也不明白,不仅仅爱情,所有的、所有的,都会随着时间而去,不论曾经多么辉煌或伟大。
但是他们不能,也不愿意忘记,于是越来越紧地抱成一个疙瘩,似乎这样就守住了他们的过去。
虽然毛泽东曾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但是真要到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时候,有些人真是失落………
其实一切都是阶段性的,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人群,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英雄,长江后浪推前浪,即便前浪不愿下去,后浪也得把它推下去,没有哪个人可以永世占据舞台中央。一个人可以做一个阶段的革命者,却不一定能做永恒的革命者,也是这个道理。
二十世纪难免不盘桓有手工业时代的尾声,包括革命。但手工业时代制造了各有千秋、各具风采的故事和作家。而一旦故事千篇一律,就像从工业社会的生产线上下来的那样,作家们则将失去写作的天堂,当然也就不曾下过地狱。所以手工业时代的战友们,才会演出一场如此悲壮的、最后的探戈。
胡秉宸带着默许的微笑,听任战友们轻蔑吴为,一次又一次为“浪子回头”举杯,以证明他出尔反尔确有缘由;以证明他全心全意回到了白帆身边,彻底丢下了吴为,再也没有什么留恋牵挂可渐渐地,他的微笑有了重量。
那个永远长不大,从来都不是他们对手的大孩子,那个没心没肺,给她一句软话就能让她赴汤蹈火的吴为啊!
4
挂出了存放许久、本打算与吴为一起欣赏,却一直没舍得挂出的一幅巨大油画;
白帆还烫了一个扑克牌红桃老Q样的皇后发式;
让保姆擦洗所有的地方;
两人到处寻找哪里可以买到一架便宜的二手钢琴,以突破吴为的家居晶位;
买了一组音响,播放古典音乐CD……
白帆没有与吴为一比高低的明确意识,可她要营造一个不比吴为差的艺术氛围,胡秉宸喜欢这种作料点缀的日子。吴为为什么能够取胜,很大程度上还不是因为那点艺术气质?如果吴为突然升了处长、局长,或是当了劳动模范、救火英雄,胡秉宸赏识是赏识的,但不会动心。
他们甚至开始做爱,不完全是为满足胡秉宸对性爱的需要,也的确包含着对鸳梦重温的美好意愿,足见他们对重建家园的认真和努力。
为了确保成功,胡秉宸还买了一个勃动器,以帮助他那个不太顶用的物件勃起;又买了一些润滑剂帮助白帆润滑。
当夜还为此做了一些准备,让保姆做了几个他们自青年时代就吃惯的小菜,喝了一点酒,白帆有很好的酒量。到了床上,胡秉宸还适时做了有颜色的调笑,凋笑带有明显的讨好之嫌。以他这样一个傲气、出色的男人,在他们几十年的关系中,何曾如此?不禁让他生出一点虎落平阳的悲凉。
对一切事务从来直奔主题的白帆也有所回应。但胡秉宸感到,白帆的配合有赏脸的意味,与几十年前他们的关系相比,的确有了微妙的不同。既然已落魄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在意这些?
胡秉宸久已不知女人的滋味,也太需要对吴为的拒绝进行报复,同时意识到白帆的积极配合,埋伏着与他同样的报复心理,用“同仇敌忾”这样一个词来说明他们的努力配合也不为过。
可想而知。他们如何想要做好这件事,特别是白帆,当年正是不能满足胡秉宸的需要,才让胡秉宸有了背叛的借口。她希望就此证明,她在床上给予胡秉宸的不会比吴为少。
孤孤单单的吴为并不知道,有那么两个人,正怀着这样的目的,在一张床上报复着她。
具体运作过程倒不太困难,胡秉宸闭着眼睛,假想身下压着的不是白帆,而是一个形态模糊的性感女人,并专心致志地想像着与这女人的一场欢爱将带来的欲死欲仙的欢乐。
当他身下不再是那个有时敏感、有时混沌,冷不丁又如女巫那样透彻骨髓的吴为时,胡秉宸感到了放松,又毕竟是老夫老妻,轻车熟路。可是他们失败了。白帆虽有润滑剂的帮助,胡秉宸的运行仍很困难,毕竟白帆是一个老妇人了。女人一老,那是真的老了。
而他那个靠勃动器启动的家伙,也无法与真正坚挺的效果相提并论。
即便胡秉宸不愿那样想,也得想起与其他女人的性爱,自然也包括与吴为的性爱,更加对比出眼下的勉为其难,也就更显得他们对吴为的报复,以及自己回归这个旧家的努力是那样寒碜。
毕竟世事难以两全。
接着一激灵——一生在女人问题上的反复,不正是缘自不能两全的遗憾?在以后的日子里,胡秉宸只能处在一面自助,一面想像与吴为做爱的一种新焉旧焉、难分难解的局面中。
5
蜜月刚过,什么都不对劲了。
与吴为离婚、与白帆复婚后,胡秉宸又陷于与白帆离婚、与吴为结婚后对两任妻子、两种生活比较的窠臼。这种比较,哪一天、哪一时、哪一事也没有停止过。并非有意如此,而是身不由己。
两种精神、两种趣味截然不同并且过于悬殊的生活,让胡秉宸彼时的哪一天也没有真正忘汜过白帆,当然也让他此时的哪一天没有真正忘记过吴为。
刚与吴为离婚时,胡秉宸可以说是兴高采烈。刚办完离婚手续,以他的年龄,让人无法置信地、连蹦带跳地下了街道办事处的那栋楼。
胡秉宸渐渐品出,部长级房子固然是白帆的兴趣所在,而她更重要的目的旨在复仇。不仅是对吴为的报复,也是对他的报复。
更没有设想的天伦之乐。吴为不但退出了他的生活,也退出了他和芙蓉的话题,他和芙蓉竟无多少话可说了。孩子们过着各自的生活,尤其杨白泉,还不时流露出一种轻蔑——你现在想到我们了!
那些情趣也开始消退——
洗脸池、洗澡盆的边缘上,照旧是几十年前胡秉宸恨之入骨的一圈黑泥;
白帆的头发也不染了,颜色尚未退尽的发根下,露着一截自茬;
墙上的油画也歪了;
胡秉宸再次面临调频。
如同婚姻大战的第一个回合,胡秉宸手续上离开了白帆,旧日的生活习惯却无处不在地显现于和吴为的新生活里。
同样,胡秉宸也只是手续上离开了吴为,经十年培训建立起来的另一种生活习惯,也无处不在地显现于和白帆那说旧不旧、说新不新的生活里。
本以为会像吴为说的那样,“……想到你能有一个其实从没离开,又非常适应、非常熟悉、不费力气、可以穿着破背心走来走去的轻松日子,我毕竟还是为你高兴的。”
可是历经十年荒疏,竟不能得心应手了。
胡秉宸是左右不是了。
更还有交换后面的冷酷。
正如胡秉宸与白帆离婚时的“约法三章”没有得到落实一样,白帆与他复婚前的“约法三章”,也没有得到落实。
当初,白帆难道没有设想过,一旦胡秉宸拿到与她的那纸离婚证书,他能遵守诺言、不和吴为结婚吗?胡秉宸离婚还不是为了这个!
同样,胡秉宸难道没有设想过,一旦白帆拿到与他复婚的那纸证书,她能遵守诺言、不算旧账吗?
用不了久而久之,蜜月刚过,“谁让你回来求我!”便成了白帆的口头禅,那意味着不论什么待遇,胡秉宸都得照单全收。完全不是给他灌药时的模样。
真是人一阔脸就变,和煽动他与吴为闹离婚时大不一样了。
正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高尔基写过一篇文章,大约写的是人在独处时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文章说到契诃夫独自在花园散步,看到地上一只蜥蜴,问它:“你快活吗?”然后自己摇了摇头,回答说:“不,我不快活。”
回归后的胡秉宸越来越不快活,吴为的“临别赠言”也不期然出现:“相信你有时想起对我的苛待,不见得不后悔,你怎能快活呢?”
是啊,当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每逢白帆打电话给他,吴为总是好言相待,热情传呼,明知是白帆的电话,可从来不闻不问;
芙蓉每来看望,进门伊始,当着吴为第一句话总是“爸,我妈让你给她打个电话”,或“爸,我妈有事找你”云云,对一旁候着招待的吴为视而不见,吴为也从未抛过半句闲言;
每逢回去看望白帆,吴为从未阻拦,还常常把机关发的东西让司机送到白帆那里,说是“物价这样飞涨,应该多照顾一下白帆,她仅靠工资收入肯定有窘迫之时,不像我还有稿费”;
不能想啊,一想这些,更觉得把一个浑浑噩噩的吴为害得不浅。
复婚后的生活,四平八稳则四平八稳矣,饭食翻新的频率高则高矣……而与此同时,胡秉宸又痛感精神生活的匮乏、单调,无从对话,以至他宁肯整天关在书房,也不肯和白帆多说什么。这倒不失为保持关系稳定的一个办法,因为越是交流,就越显出距离的难堪和尴尬。
他常常感叹,再也不能享受与吴为纵横捭阖、海阔天空的辩论或讨论,并随着那辩论或讨论,攀登精神之巅的愉悦,也再不能享受和吴为那有情有致的闺阁之趣了。只好宽慰自己,像吴为那种过于精致的人,只适宜恋爱却不适宜过日子。而日复一日的日子,如空气和水之于人,是须臾不可分离的。
胡秉宸又是知情知意的。每当白帆坐在厨房的炉前,眼盯着炉子上的药锅给他煎药时,他立刻(当然也是暂时)忘记了白帆给他这匹吃了回头草的马的待遇,转过头去发出另一种感叹:还是老夫老妻啊!
也立刻(当然也是暂时)想起了吴为的恶行劣迹。
换了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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