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哪一点不如金文萱,即便以“美貌”这个最为男人看重的指标来衡量,金文茜也是稳操胜券,如果说金文萱美貌如花,她就是沉鱼落雁,谁让她们现在是孪生姐妹。说到才智,从来就比金文萱高出许多。
乔戈给金文萱的信,竟然交到她的手中,如此重大、又如此荒唐的阴错阳差,难道只是偶然?不是天意又是什么,老天爷总算睁开眼睛,给她一次机会了。
想到这里,金文茜狠下心来,决定将错就错。要不了多长时间,金文茜就会发现,自己将错就错,真是错对了,不过这是后话。
说到底,究竟她爱乔戈有多深?她也说不准。
以后随着事态的发展,金文茜更是不断思索这个问题,却从来得不出斩钉截铁的答案。
面对留下的金文茜,乔戈尴尬、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又不算十分意外,平时他又不是没有领教过金文茜的暗示。金文茜是开通的,她的暗示也就比较大胆。对此乔戈并不反感,一是照单全收,二是既装不明白又装明白,时而还会模棱两可、有分寸地回应一下,就像时不时得往炉灶里添些柴禾,不然柴禾燃尽火就熄了。不要说乔戈,换了哪个男人,能让金文茜这只要容貌有容貌,要派头有派头,要气魄有气魄,要家底有家底的炉灶熄火?
好比哪天金文茜一派真真假假、潇洒不羁地对他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乔戈就会说:“昨个儿不是还替小当差的给您买栗子去了吗,让老王爷好一顿呲嗒,说我误了他的点儿。不过呢,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能为您卖力,那是我的造化。”买栗子当然是小当差的活儿,可这事儿要是不吩咐给乔戈,金文茜还有什么理由、机会和他搭茬。
“我要是让你卸条腿呢?”
“敢情。”
“敢情是什么意思,行还是不行?”
“行,行,行。别说一条腿,我这全身上下,就连命也是您的,您想卸哪儿就卸哪儿。”话说到这里,就不雅了,乔戈连忙打住。·分寸哪,在王府里当差也好,有朝一日做大事也好,靠什么得时得力?分寸!这“分寸”,既是无价又是无本万利,真是他这等人的看家宝啊。
金文茜也是明白又不明白地说一句:“说得好听,咱们走着瞧。”
乔戈和金文萱,从来不这样讲话,如果说金文萱是风花雪月、小鸟依人,金文茜就是雅俗共赏、大江东去,什么时候都得分清楚,不能乱套。
所以对突然换了女主角儿的场面,乔戈这个弯儿,拐得不很吃力,也不很生硬。
真的,与王爷家的两位格格哪位成婚,对乔戈来说,并没有原则上的区别,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奋斗向上呢。
一个乡下来的孩子,什么靠山都没有,又在这个是人都得叫爷的高台阶上闯生活,靠什么?只能靠忍辱负重,而且苟且得像女人那样,尽管不很自觉、没有滥用,可也没有耻于利用自己在“姿色”上的优势。
他,一个堂堂男子汉,难道不知道这种事儿有多么地“下三烂”!
金文茜拿他当正儿八经的丈夫了吗?即便结婚之后,对待他仍然像是对待下人,或是对待一件称心如意的玩意儿。
这就是乔戈比较喜欢金文萱的原因。
乔戈并不知道,金文萱的轻声细语,其实是性格使然;对他的依恋——看上去多么像是惟丈夫是从——不过是大多数女人的习性,从本质上讲,金文萱对他并不比金文茜多出多少尊重。
差不多两个月后,金文茜才收到金文萱从旧金山寄来的信。
作为一个足够气魄的女人,金文茜此时也无法面对金文萱那封孤助无援的信。她太了解金文萱,不论怎样,那样的生活,无疑是让金文萱脱胎换骨、重新出生一次。
何况短短两个月内,父母双亡。父母亡故的原因,如何讲给金文萱听,即便她有勇气对金文萱如实道来,不过徒增她的悲伤而已,于事何补?
至于她和乔戈的事,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如果金文萱顺风顺水,让她知道自己与乔戈已经成婚倒也无妨,既然早晚得知道,那就长痛不如短痛。现在金文萱孤身一人、生活无着、流落他乡,再说这些岂不为她雪上加霜。反正她和乔戈是私奔,没有举行正式仪式,一时消息闭塞,不要说无法传达到旧金山,就是在京城,知道的人也不多。
罢,罢,还是装聋作哑为上。
说到乔戈,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即便自己是被动,也不好再与金文萱联络,同样只得装聋作哑,除了不停往旧金山寄钱,也是一行文字没有,所谓无颜相向。
邮局不久就回复说,旅馆查无此人,汇款如数退还。
面对这样一个回复,金文茜和乔戈各自背过身去,不是相对无言、而是相背无言地呆立许久。
金文萱去了哪里?
千山万水,又上哪儿找去?
现在,他们就是想对金文萱做些什么,以抵消他们的一些歉疚,也无从做起了。
乔戈是有廉耻的,从这一刻起,他恨上了金文茜,不是她陷自己于不义又是谁。金文萱的来函,像是挑开一个大脓包,将脓包里的烂肉袒露在眼前……乔戈受了刺激,也对金文茜十足地戒备起来,这个连自己妹妹的丈夫都敢夺为已有的女人,对毫无血缘关系的丈夫能做出什么?
这不是一般的疼痛,这是金文茜亲手在自己心上撕的一个大口子,此时,她多么需要面对一个能够接受她的忏悔的人,可是直觉告诉她,她不能向乔戈这个所谓最亲的人倾诉。
他们是合谋,一个合谋者能向另一个合谋者忏悔吗?
见她遭此天谴,乔戈说不定还会称心如意。
金文茜早已感到,乔戈不但不是她避风避雨的港湾,说不定还是被东郭先生救生的那条狼。
四
金文萱默默跟在约瑟夫身后,进了约瑟夫的热狗店。
约瑟夫把金文萱安置在卧室,自己则睡在了起居间的地板上。他太大了,哪张沙发放得下他那希腊神话中,无论哪位神似的身胚?
金文萱很过意不去,表示自己应该睡起居间的沙发。不知约瑟夫听不懂她的英语还是不肯,反正他一言不发地躺下了。
见约瑟夫已然躺下,金文萱不便久留,只好回到卧室。
第二天一早,还没起床,他们就明白了他们面临的尴尬。所以早上见面时,彼此都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约瑟夫想,这小女子即使昨夜有了着落,今天呢,明天呢……他有能力把她留下吗,他当然不在意多一张吃饭的嘴,可是留下做什么?总得融人他的生活,不能老是这样语言不通,游浮在他、以及周遭的生活之外。
所谓融人他的生活,当然不是娶她做老婆,那么在店里当小工,她又能做什么。约瑟夫可没有那么卑劣,请她进来避寒、过夜,是为了找一个老婆或是小工。
这可如何是好?
金文萱从昨夜走进热狗店那一瞬起,也没想过就此赖上约瑟夫,她之所以跟随约瑟夫进来,不过是昨夜的权宜之计。她最迫切的愿望是回到中国,可是她有钱吗,不要说买一张船票,就是吃饭,现有那点钱,怕也支持不了几天。到了此时,她才明白她早就无权享用Fitzgerald酒店的高雅风情、美食美酒,可是为时已晚。
不过还是走吧,无论如何也不能赖在这里。
早饭很丰盛,想必约瑟夫已经想到,金文萱吃过早饭就会离开,希望为她多储备一些热量。
快要冻僵的人对温暖尤其敏感。何况这体贴又是来自眼前这个萍水相逢,分不清眼白、眼仁儿的男人,并且细微末节到这个地步。
金文萱赶紧起身,穿上外衣,提起她的小箱子开始道别,好像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很快,只过了不几天,约瑟夫就听说,有个亚洲女人昏倒在附近一条大街上,警察局只好暂时将她收留。
不用多想,约瑟夫就知道是金文萱,不用多想,约瑟夫就到警察局去了,说他认识这个亚洲女人,并表示愿意帮助她。办理了简单的手续,约瑟夫就把金文萱抱回了家。
当他抱着金文萱往家走的时候,就像抱着一只复活节的小兔子,此外,什么都没有,连欣赏自己做了多么慈善的一举都没有。
偶尔金文萱会张开眼睛看看,她的眼睛像是瞎了,即便眼睛没瞎,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是因为过于饥饿吗?不,不仅仅是饥饿,那是没有一点希望后的视而不见。
约瑟夫不是没有见过遭遇困难、孤助无援的人,可从没见过有人绝望到这个地步。到了金文萱这里,约瑟夫才知道什么是孤助无援,以前看到的都不能算。
对于他们的第二次会面,彼此什么也没说。
又有什么可说?情况就是这样的一加一等于二。到了现在,即使金文萱不想依赖约瑟夫,约瑟夫不想多事,也不能不接受一加一等于二这个现实了。
约瑟夫后悔过吗,不知道,也许。
但不是因为多了一个人需要他的供养,其实金文萱根本不花费他的什么钱,他只是觉得多出了一桩事,而这件事他又不能不管。不要说是金文萱,如果碰上一个男人绝望至此,他能不管吗?
可是一个男人要比一个女人简单得多。
对约瑟夫来说,问题就在这儿。起初金文萱什么也不讲,一天到晚只是守在楼上卧室的窗前看海、画船,或是写信,拍电才艮。
几个月后,终于收到一封让她不吃、不喝,大病一场的信之后,才不再画船也不再看海。
等了又等,始终不见有谁回复一个字,金文萱只好给家塾教师写信,家塾教师常住王府,到底出了什么事,肯定一清二楚。
家塾教师不明就里,将她走后王府里发生的事,一一如实禀报。这才知道,原来新娘不是她。
回去吗?金文萱不是没有想过。可她没有一分钱,若是她有钱,她有勇气面对那个伤心地;有承受被命运捉弄的能力吗……
父母双亡。
母亲为什么自缢?家塾教师就语焉不详了。母亲不在后,哪里还有她的落脚地,而且二姐不是很为难吗……
有太多、太多的难堪无以处置啊。
不,不能回去,即便下地狱,也只能在这里下了。
金文萱开始学习英语。
很长时间内,除了她自己,别人无法听懂她的英语,但约瑟夫渐渐可以听懂她说的几个单词,这让他非常高兴,毕竟他们彼此可以沟通最必需的生活用语了。
五
有家归不得,并不说明金文萱想在约瑟夫的热狗店里安营扎寨。
当初在旧金山下船时,曾在Fitzgerald旅馆下榻,对那里的地形有些印象,有人对她说,那里距唐人街不远,往左、往右,再往前什么的。
加上约瑟夫多日调教,自以为对旧金山有了比较多的了解,便急不可待地去寻找华人聚集的地方,以为在那个与故乡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地方,总能找到一方属于她的天地,哪怕是一线天呢,也比没有好。
她居然找到了Crant Ave。的确,到了唐人街,连空气都显得熟门熟路,进出鼻孔都比平时顺畅,真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连那些平时不大合意的汉人,都变得比在京城顺眼许多。尤其是那些别来已久的吃食,不分青红皂白,先吃个够再说。
有些人在满足温饱之后,就会挑三拣四,约瑟夫的热狗越来越让金文萱难以下咽,忘记了如果不是约瑟夫的热狗,恐怕她早就饿死街头。
如今的金文萱已然务实许多,知道了天是高的、地是厚的,却并不明白这个距离人类是不可冒犯的。以她眼下的条件,虽不可再去享受Fitzgerald那种等级的服务,可她那挑剔的习性,必经反复的教训才能校正。
想不到她听不懂唐人街上的中国话。响彻大街的广东话和福建话,竟比英文还难懂。
好不容易在一家包子店,遇到一个上了点儿年纪、穿金戴银、服饰艳丽的女人,很见过世面的样子,所以能通京白。
尽管不是满人,在遥远的异邦,也算“他乡遇故知”了。一向矜持的金文萱,故此变得极为多话。
谈到最后,出现了实质性的对话。
“你在这里如何为生。”
“有位店主收留了我。”
“他是你的相好吗?”
“为什么非得是我的相好?”
“不是相好怎么会养着你?”
“……”金文萱不知道约瑟夫为什么收留她。
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不明白,上帝并没有把博大的胸怀赠与所有的人,而是赠与了那些特殊的人。如此这般,她对约瑟夫的关爱,也就难以理解到位。但可以肯定的是,约瑟夫收留她,绝对没有“男男女女”的想法,在与约瑟夫日夜相处的时间里,她从来没有过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单独、长时间相处的不安全感,即便与乔戈如此朝夕相处,也不会如此……怎么又想起了乔戈。
见女人那样热心,便跃跃欲试地问:“能不能帮我找个活儿干。”
“既然生活有着落,为什么还要出来谋生,他虐待你吗?”
“不,对我很好,只是不愿依赖他人。”约瑟夫对她再“好”,那“好”毕竟是约瑟夫给的,不是自己的。虽说自出生到现在,金文萱从没有过自己的“好”,全靠父母荫庇,现今,就是想指望父母也指望不上了,再不谋出路,难道把自己的将来,也压在约瑟大身上?凭什么他一辈子得背着这个包袱。
女人意味深长地笑了。
面对一个不知水有多深、人有多险、放着好日子不过,把脸面看得那么重的狷狂之人,恐怕很少人不发出意味深长的笑。
起始,女人并不一定想把金文萱如何,可是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不给她吃一番教训,那些真在旧金山卖苦力的中国人又怎么说,他们为吃一口饱饭所受的苦,女人看得实在太多、太多。
事情有时就是这么怪,或许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命运从此就拐了弯儿,从此就是上天、下地的区别。
“你能做什么?”
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