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没有后来的变故,两个儿子哪个也不可能照顾他的晚年。自立,永远是美国人的生命特质。看看周围的老人,不论老到什么程度,最后都是在“自立”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此时,门却意外地开了,托尼走了进来。强健的托尼,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弄回了轮椅。
“谢谢,谢谢。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和你谈谈去老人院的问题。”
“谢什么?不要提老人院的事,你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家里。”不要说与那两个儿子的态度迥然不同,也一点儿不合乎美国人的人之常情。
“可是……”
托尼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虽是不惊不怪,却是不容置辩、极具权威的一眼,说:“可是什么?我马上搬回来住。”原来,这里还有另一个托尼,与他从前所知不同的托尼。
托尼换了一个大尺寸的电视,又将电视摆进约翰逊先生的卧室。
除了播放橄榄球赛,托尼才会带着几瓶啤酒走进他的卧室,与他边看边饮。
即便橄榄球赛拚得火热,即便托尼喜爱的球队输了,他也会安静如常,不像许多球迷那样,摔桌子打板凳。
如果他问托尼:“你说,哪个队会赢?”
托尼只是笑而不答。
此外,除了帮助他就餐、洗澡、如厕,托尼不进他的卧室。尽管生活不很富裕,托尼还是请了一个护工,以便他外出工作时,照顾约翰逊先生的起居。
约翰逊先生这才知道,托尼的后背竟是这样宽厚。
背着他上下楼梯,背着他上医院,天气好的时候,还会带他到街心公园散散心。更为意外的是,时不时还会带他到酒吧喝几杯。约翰逊先生没有多余的嗜好,惟酒吧小坐尔,不是那种为白领准备的酒吧,而是蓝领酒吧。那里的豪饮才叫豪饮,别有一番尽兴。因为下酒的小食,是各种嗓子里发出的、毫不掩饰的泄火,或欢快、或抱怨、或诅咒、或哭泣、或豪情万丈、或无声沉溺……汇成的声色;是缭绕的酒气、烟气、汗气、怨气……调制的桑拿,能与那些气味、声色同甘共苦一番,于心足矣。凡此种种,又像一个水泄不通的壳儿,密密实实地包裹着他。所以在这蔑视规范、推波助澜、水涨船高,说不定被哪个因发泄至极而狂的人所误伤的环境里,约翰逊先生反倒有了一种安全感。
可是回到家里,托尼又会一头扎进自己的卧室,与他毫不相关似的。
约翰逊先生难免失落。难道托尼对他关照如此,只是仁爱使然,没有亲情?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盼望和托尼之间的亲情?约翰逊先生问自己。
弥留之际,托尼一直拉着他的手,叫了一声:“爸爸,”这是托尼第一次叫他爸爸。接着又说:“我爱你。”
约翰逊先生流下了眼泪,“我能问个为什么吗?”
“因为妈妈爱你。她为什么爱你,总有她的道理,这道理差不多也该是我的道理。”这也是托尼第一次主动提起妈妈。
托尼怎么知道安吉拉爱他?
不过约翰逊先生知道,什么都不必担心了,不论对于“过去”,还是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托尼自有道理。
托尼是什么?托尼是一块敦实的巨石,难怪上个世纪那些老房子,多半用这样的石头垒砌房子的地基。
约翰逊先生走得十分安详,也可以说是满足,尽管他根本没有闹明白,他是不是爱过安吉拉,包括托尼。
不论怎么说,安吉拉这份多余的爱,几十年来,让他伤透了脑筋。
四
第七大道那栋楼房的火势不小,为消防队的营救工作,增添了许多困难,但在消防队员奋不顾身的努力下,被困在楼里的居民如数撤出,当指挥官发出可以撤离的命令后,托尼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了最后的清查,看看是否还有未曾发现、有待救援的人……果然听见一阵阵微弱、吃力的喘息和呛咳,幸亏他还没有离去。
顺着声音寻去,隔着火势,模模糊糊看到地上趴着一个活物,再向前去,但见一只狗,默默地、艰苦卓绝地向着可能逃命的方向爬着,它显然受了伤,无法奔腾迅跑。
托尼喊道:“嗨!这里。”
它听见了、也看见了托尼,明白了这里是它的求生之路,便调转方向,朝托尼爬来,仍然是不声不响。
或许这是一只残疾狗,比如失音,不然不会在听到托尼的呼叫后,还是没有求救的表示。
尽管情势危急,生命垂危,它既不狂吠也不哀鸣,只是一味地奋力爬行。
它无声无息、艰苦卓绝的拚搏,让托尼肃然起敬,他什么也没多想,穿过火焰,抱起了它……
就在此时,一根尚未燃尽、带着火苗的巨木落下,砸在他的腿上。托尼马上知道,他的腿被砸断了。可他生生用这条断了的腿,紧抱着那只受伤的狗,“走”到搭着云梯的窗前,翻过窗,从云梯上下来了。
事后,托尼自己都无法明白,这条断腿,居然为他干出如此了不起的事情。
后有媒体记者采访,说到自己的表现,不过是他的职责,换了另一个消防队员,也会这样做。托尼说:“如果问什么是消防队员的职责,好像就是拯救他人的生命财产,必要时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而且,如果没有那只狗,什么都不会发生,也就是说,他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托尼又一再声明,发现那只狗,只是撤离前的习惯使然,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自己有意为之。“你想,哪个消防队员在撤离之前,他的眼睛不会扫视一下四周?”
记者又问:“为一只狗砸断了自己的腿,关于这一点你是怎么想的?”
托尼说:“生命对我们有多么重要,对一只狗就有多么重要。”
其实,当医生为他接好腿骨、打上石膏,又为他处理了烧伤的皮肤后,第一个冲进病房的不是记者,而是被他营救的那只狗,像他一样的毛发焦糊、凌乱,腿上打着石膏。
狗儿蹿上他的病床,咬住他的衣袖,并将他的衣袖扭来扭去,嘴里不停地发出各种声音。
原来它不是哑巴。
托尼听得懂这种语言,那是天下有天良的动物,在某种时刻的共同语言。托尼相信,在火焰中有着那样表现的狗,它此时此刻的情感,一定能让所有的人柔肠寸断。
“伙计,你真是一只勇敢的狗。”托尼对它说。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貌不惊人、连感谢的话也说不清楚的女子,一位就差一副眼镜的学究女人。否则不会对已然十分清楚的从属关系,没有必要地自我介绍说:“嗨,我是托尼的主人,海伦。”
除了她,谁还能是这只狗的主人。
“你是说,它的名字叫托尼?”
“是的,这个名字不怎么有意思……给它起过好几个名字,它都不喜欢,只认可托尼这个名字。”
这时托尼伸出手来,和海伦握了握,自我介绍道:“托尼·约翰逊。”
海伦张大了本来就不小的嘴,“对不起,我不知道……竟有这样凑巧的事。”
“很高兴我们同名,你不觉得我们很相像吗?”
“……我和托尼都非常、非常感谢你,真对不起,为托尼让你受了伤。”
每当海伦说到“托尼”这两个字,托尼就得想一想,她是对哪个、又是为哪个托尼说话。“你是说……”
“不,我是说这个托尼,我的托尼……”她忽然打住,这句话显然不大合适。
然后他们就没话可说,为了表示她的感激之情,海伦不便马上走人,他们只得轮流抚摸着托尼焦糊凌乱的毛发。它的尾巴,随着两人轮流的抚摸,时而拍向海伦,时而拍向托尼,一副非常受用,打算就此安营扎寨的样子。
这种无话可谈的场景,让海伦感到不大自在,挨够了一定时间之后,便说:“谢谢你,真对不起,让你受伤……托尼,我们该走了。”
两个“托尼”都不由抬头,朝向海伦。“不,我是说这个托尼。”
可是海伦的托尼,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它用潮湿的眼睛,看看海伦,又看看托尼,往海伦这边爬一爬,退回来,又向托尼这边爬一爬,再退回来。
真是左右为难,它呜咽起来。
“那好吧,你先留在这里,明天我来接你。”海伦说。
这时护土萨拉走了进来,说:“对不起,医院不能同意一只狗的滞留,如果它需要治疗,请去动物医院。”
出于对医院规章制度的尊重,海伦的托尼,只好无奈地跟着海伦走了。
然后萨拉开始给托尼换药。
如果此时有人看到这幅画面,都会认为是一张“英雄美女”图。
自古英雄爱美人,美人何尝不爱英雄。萨拉一下就爱上了托尼,最是情理之中。
尽管有美丽的女记者,以采访之名约见托尼,可有谁比得了萨拉与托尼日日夜夜的近距离接触。何止是近距离接触,萨拉每天都可以触摸托尼的肌肤,打针、换药什么的。或是说,托尼每天都可以享受美女萨拉的触摸。
可是……“可是”是节外生枝的一种过渡。
萨拉一旦不在眼前,托尼就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因为她那双吊眼梢吗?中国人种差不多都有这样的吊眼梢,萨拉是一个地地道道的ABC。
不,不是因为萨拉的吊眼梢,托尼感到不对劲的地方是某些时刻,萨拉看着他的那种眼神,尤其萨拉定睛看着他的时候。那时,托尼就觉得萨拉不是萨拉,而是另一个人。
谁呢?
但那人又好像不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审视所有人的往生、往往生,这审视,似乎又怀有异常神秘的动机。
托尼伤愈出院后,萨拉隔三差五会来他这里过夜。有个晚上,托尼三更半夜醒来,发现萨拉没睡,而是倚在床头,用这样的眼神,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他。
黑暗中,那两个闪烁不定的眸子,真有点让他毛骨悚然。
自己何以胆小如此?托尼也不能理解。他不怕火焰,也不怕死亡,可是他怕这样的眼神。
一旦决定与哪个女人一生一世相守,托尼绝对不会怀抱琵琶另想别弹,如果他准备一生与之日夜相守的人,夜晚常常不睡;如果半夜三更醒来,又发现她用这样的眼神盯着他……这日子还怎么过。
时不时,海伦就得极不情愿带着她的托尼,来到托尼这里,不然她的托尼就会想出各种怪招儿,让她不堪其扰。
比如,藏起她的汽车钥匙,让她无法按时到学校给学生上课。你能想象一个经常迟到的老师,如何还能理直气壮地教育学生?
比如,不吃不喝。人们管这叫绝食,你能想象一只狗,居然也会使用这种苦肉计?
……
有时在托尼这里,他们会碰到喜欢睡懒觉的萨拉,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坐在餐桌上,吃她的说不清是早餐还是午餐,一点不像收敛的中国人,反倒比美国人更像美国人。
海伦的托尼,似乎很喜欢萨拉,每每见到萨拉,都会摇头摆尾,极尽谄媚之能事,看来连一只狗都懂得选择美女。
甚至甩开托尼和海伦,与萨拉单独出行,为此托尼觉得海伦的托尼有些水性杨花,对一只狗来说,这真不是什么好品质。
不过总的来说,他们三个人,加上海伦的托尼,就像一个和睦无间的家庭,尤其他们一起上公园的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海伦的托尼有多么幸福,而不是他们三个人当中的某个人多么幸福。
每当他们三人分开的时候,海伦的托尼就显得痛苦异常,不知何去何从,要走不能走,要留不能留,让海伦颇费口舌。
如果不是那件事情发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会如何继续下去。难道托尼永远不结婚,或是海伦、萨拉永远不嫁人?
萨拉热爱行为艺术,甚至自诩,自己是个不错的业余行为艺术家。
那次异想天开,竟然在海伦的托尼背上,文了一条奇怪的花纹。花纹很长,从它的颈部一直通向尾部。
海伦的托尼坐卧不安,不断扭动身躯、似乎总也找不到一个适宜的体态,又用尾巴拍打着地面,几乎没有停止过。
“是不是它感到疼痛?”托尼问。
萨拉说:“放心吧,这是一只狗,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再说刺在这样浅显的表皮上,不过一时疼痛,我又不缺乏麻醉、用针的经验,很快就会愈合。”
的确,正如萨拉所说,那些针眼儿很快结痂、颜色变深,但事情并没有过去。
对自己背上多出的那条怪纹,不知海伦的托尼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自文身后,有事没事它就发出沉闷的哀号,像是患了神经忧郁症。生活习惯也改变许多,比如随地排便,这在它是从来没有的事。
那条花纹像是一个符咒,给人一种不安、甚至不祥的感觉,如果托尼一不小心将眼光落在上面,心绪马上缭乱起来,更有一种被围追堵截、陷入困境的感觉。但只要将目光从那花纹上挪开,心绪就会逐渐平复。
托尼想起萨拉的凝视,尤其是夜间的凝视。为什么会想起萨拉的凝视,这花纹与萨拉夜间的凝视又有什么关联……没有,当然没有,疑惑却陡然而生:到底,他有什么地方值得萨拉这样穷追不舍——不过,穷追不舍的是萨拉吗;萨拉对他真的是爱,而不是另有所图——凭什么怀疑萨拉另有所图?在情爱这个“浮色”的后面,似乎还有一种比男欢女爱,更具决定性的力量,就像一幅画作的底色……
这疑惑也许对萨拉不很公平,她看上去很是无辜,似乎并不了解那底色的性质,只知道致力于浮色的调制,也就有了一种盲目和徒劳。
也许萨拉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深意,可是事情耐不得重复,一旦重复多次,就会变成规律。
很少发表意见的海伦说:“这很不好,你征求过托尼的意见吗,它是否愿意文身?你没有,因为托尼无法表示它的意见。萨拉,我们永远不能对一个无法表示意见的生命,为所欲为。”
“你怎么知道它不愿意?”
“你又怎么知道它愿意?”
“它当然愿意,不然文身的时候它为什么没有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