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过将这个卷子出售。不论作为旧物还是作为玩具,它是哪边不靠,可不知道为什么就保存下来。
只是长大以后,毛莉和亨利才渐渐忘记这个卷子。如果不是因为要搬进新家,不得不对阁楼上的东西来一次彻底清理的话,毛莉还想不到把这个卷子打开。
想想真悬,如果没有在叶楷文家打扫卫生的这份工作,毛莉也就没有这份“阅读”经验,也就不能得知这个卷子意味着什么,那么这个卷子的下场,就会和那些没用的东西一样,被当作废弃的杂物出售。
对于毛莉的发现,父亲似乎不大在意,瞥了一眼,并没接手,说了一句“知道了”,算是对毛莉兴奋不已的回应。对毛莉一个接一个的提问,比如:他们家为何藏着这样的东西;这东西从哪儿来的;他们家的先人是否有人到过中国等等,父亲也只是说“呃,有年头了”,或是说“我也不大清楚”,让毛莉十分败兴。
“爸爸,能不能把这个卷子给我?”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拿去吧。”
“不,不是我要,而是想送给叶楷文先生,他那里也有一张这样的东西,说不定这东西对他有用。”
“那有什么,如果你愿意给他,尽管给他好了。”听起来不仅是对卷子的不够关心,甚至还有那么点松心,就像终于为它找到一个废物利用的去处。
母亲的态度也有点怪,看都没看卷子上的图案,而是躲得远远的,还一再偷眼看父亲的神色。
特别当毛莉穿戴大衣、围巾的时候,父亲那样古怪地看着那个卷子,直至毛莉与他道别的时候,仍然沉溺在一个遥远的、谁也够不着的思量中。
叶楷文接过毛莉手里的卷子。
从卷子上溢出一些洋葱味儿,该不是毛莉的祖母或外祖母早年熏制的风干肠吧,叶楷文有些不敬地想。
即便这个残旧的卷子确实有点不同寻常,鉴于以往的经验,毛莉也就是开头两刷子,再问,肯定又说不出所以、对不上茬,终究不成正果。
他懒洋洋地捋了捋那个卷子,一抬头,一瞥眼,只见毛莉的脸和鼻子被风雪揉搓得通红,甚至有冰水样的鼻涕从鼻孔中流下。还有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充满了给予的欢快;充满了他能因此有所收益的期待……不论这双眼睛日后何去何从,但眼下,叶楷文无法不珍重它的叙说。
那是一个布卷,很粗糙、很结实的布料,用上一百年也不会破损的样子,更让叶楷文觉得里面包裹的是风干肠。不过当然不是,如果是段风干肠,毛莉也不会这样激动,巴巴地跑来向他展示,可叶楷文又不能不这样联想。
他又抬头看了看毛莉,不由地自谴起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如此玩世不恭、无情无义?
有年头了,也许在“文化大革命”中,他“革命”太狠、抄家太多,连带把自己的热诚也抄走了,埋葬了。
有一次在北京,和一个大学生谈起“文化大革命”以及“瓜菜代”,那位北京某著名高校的高材生问道:“‘文化大革命’是否就是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
又问:“‘瓜菜代’是粤菜还是川菜?”
叶楷文多么羡慕那位“粤菜”还是“川菜”,以及“法国大革命”的高校精英啊!如果可以从头开始,他宁愿自己是一个“粤菜”还是“川菜”以及“法国大革命”。
此后他稍稍认真起来,郑重地打开了那个布卷。
里面竟是一卷画纸。肮脏不堪,边缘部分缺损得相当厉害,在这样一塌糊涂的画纸上,难道还能看出什么所以?
画卷一角,洋洋洒洒布满大小不等的斑块,像被什么液体浸染过,泛着暧昧的褐黄,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快或是怪诞的联想。叶楷文的心思竟有那么一会儿游移开去:这些斑块究竟是什么?
是霉斑吗?说不定这画卷被藏匿地下多年……
也许真得通过技术手段来裁定了。
画卷留在手上的触觉,引起了叶楷文的注意,他一激灵,想,肯定是麻纸。
仔细再看,纸张的质地顿时让叶楷文收敛起所有的不敬。
像是晋纸!
叶楷文这才更为悉心地展开方才不屑广顾的画纸。
眼前的境况几乎让他晕厥过去。
毛莉忙伸手去搀扶他,“先生,你没事吧?”
他咽下嘴里突然汹涌如泉的口水,几乎带着哭声说:“毛莉,我该如何感谢你呢!?”
毛莉说:“看起来很像你从中国带回的那半张画卷,如果它们是一回事,我就满意了。”
这时毛莉才顾得上摘掉头上的帽子,以及揩拭额头上的汗水。
不用细看,不用对接,叶楷文对自己那半幅画卷已经烂熟入骨。正是,这正是他要找的另外半幅画卷。
急忙从柜子里拿出那只“癞皮狗”,展开后与毛莉带来的半幅对接。啊,什么是天衣无缝?这才是天衣无缝!
围绕着两个半幅不知已经分离多久,终于相逢、相聚的画卷,叶楷文转了一圈又一圈,满怀恐惧地想着冥冥之中那个神秘的力量。
转过头去再看毛莉,为什么毛莉会来他这里做工,为什么他和毛莉如此相像,为什么毛莉不论对书案、对如何清理他的书案、对拜年会五师自通……毛莉到底是谁?!
尽管在毛莉看来,与其说这是一张画,还不如说是满纸蚯蚓,但她还是满怀喜悦,努力地试着领略这幅,由于她的努力才变得完整的画卷。
看着、看着,从不大惊小怪的毛莉,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上帝,上帝呀,这明明是我们家的过去嘛。”
叶楷文又不明白毛莉了。可能毛莉又开始信口胡言,就像那些癫痫病人,好好地、好好地,突然就满嘴白沫、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尽管他为自己不得不这样怀疑毛莉而心怀歉疚,可他不能不这样想,就是天塌下来,也轮不到毛莉和这幅画卷有什么关系。
毛莉指着画卷确定无疑地说:“是,是我们家的历史,难怪我父亲从来不提我的祖母……你看,这不就是我们家的老房子吗,很奇怪的房子是不是,我的祖母、我的先人……你看,你看……”
真是无稽,哪里有什么房子。叶楷文苦笑,摇头不已。
“是的,是的,你看。”毛莉非常确切地指着一处画面说:“这不是嘛。”
没有,什么也没有,叶楷文觉得再这样下去,是不是应该给医院打电话?
见叶楷文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毛莉没经他的同意,马上从书案上拿来一张纸、一支铅笔,“我画给你看。”
她一面对照画卷,一面在纸上画着。
今天真是中了邪,毛莉画的,可不就是叶楷文在北京买的那个四合院。
可是对照毛莉画的房子、院子,再看画面,上面还是什么也没有。叶楷文不明白自己在做白日梦,还是毛莉在做白日梦,不知道他病了,还是毛莉病了,他们两个人当中,究竟哪个该上医院。
“现在,我知道我们家的故事了。”毛莉甚至有些哀伤地说。
这是什么样的奇迹、魔术、巫术?用什么词语来形容,都不足以表示这桩事的怪诞。
对照画卷,毛莉从曾祖母开始,一一道来,即便《天方夜谭》也没有毛莉的叙述离奇。
第六章
一
忽有一片瓦当坠落。
一张本无多少斤两的瓦片,即便粉身碎骨,听上去也是形单影只,弱不禁风。今天却突然作怪起来,像是碎了一口闷头闷脑、满腹心事的瓮,霎时间有一种豁开后的大定当,让思前想后、难以定夺的贾南风心中一动。
瓦当之坠落,如四季之花开花落,本是顺时而行,此番,却有了某种暗示的意味。
朝臣启奏,前太子东宫侍卫官、左卫督司马雅、常从督许超,以及梁王司马彤、赵王司马伦等人,已然祭起拥戴太子司马玉复位的旗号。
这个由她沼授的赵王司马伦,鞍前马后侍奉多年,该是相当熟悉。怎么回忆起与此人有关的林林总总,留给她的竟是“丑态毕现”四个字。作为属下,忠心侍奉主子本是该当,可一旦过分,就会丑态毕现,而丑态毕现的行为,大半另有所图,现在可不到了原形毕露的时候。
纵览当朝司马宗室,哪位值得人们看重?一个比一个卑琐、下作,无品、无行。
不过司马伦入朝,确为今日动乱埋下祸根也是事实,真是她的一处败笔。败笔怎么了,败笔也是人生。贾南风从不悔恨,悔恨是弱者的救赎药方。
说什么拥戴太子复位!不过是司马氏宗室以拥戴太子为由的谋反之兆。即便司马玉复位,也不过是司马宗室的傀儡。
又哪里只是几个人谋反,任何事件的发生,不会只有一个原因。
宗室日衰,八王纷争,风雨飘摇的西晋,还能苟延残喘到几时?加上这样一个昏聩、白痴、丝毫不尽帝王之责的惠帝……哪里只是她的不幸,这是天下的不幸。
她,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何曾有过鸿鹄之志,即便有所抱负也与社稷无关,可谁让她卖给了最没有操守、信义、忠诚可言,无风三尺浪、戴着社稷这顶堂皇之冕的政治?
说是把持朝政十年,真是与虎谋皮的十年。朝中有朝,政变无穷。
每个角落都有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在窥测方向;每一处转折都有人在伺机而动;所谓太平盛世的每一个瞬间都可能人头落地;每一个死心塌地的奴才都可能是异己;每一个看似无欲无求的人,都可能在用你做点什么;每一个贤良君子,都可能是无恶不作的大毒枭……
真是一路过来,一路披荆斩棘。
能不杀杨骏?
武帝因何而亡?皆因病人膏盲才发现,自己万般宠爱在一身的杨皇后之父,杨骏矫诏专权的阴谋,此时他已回天无力,只落得一个惊吓气绝。
这也怪不得他人,自灭吴之后,先帝不再关心朝政,朝中大小事务,皆依赖后党杨氏,杨骏、杨珧、杨济,权倾一时。
又端的一个七情六欲、性情中人。
满朝文武,进谏武帝,另立太子,他却坚守与杨后姐妹的协议,不肯废黜白痴惠帝司马衷;又明知自己面目丑陋、“性情刁悍”,却接受她为太子司马衷之妃,只因父亲贾允辅佐他称帝有功……
性情中人是当不得帝王的。
惠帝即位后,杨骏仍为太傅,辅佐朝政,无论巨细,无一疏漏,又在诸王中网罗党羽,而各王本就强兵在手。
如此这般,说不定有一天惠帝也得步先帝后尘,最终惊吓而亡。
只因杨党惧她三分,一时未能动手,如果她再不作为,怕是为时晚矣。
斟酌再三,只得借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之手,以谋反之罪,将“三杨”诛杀,废皇太后杨氏为庶人。
这大概算是第一个回合?
太傅一职由叔祖司马亮接替。然,司马宗室各个都是篡权高手,这样的位置留给他,岂非大权旁落、引狼人室,可是彼时别无选择。
只待时局略有松缓,继续杀将下去。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又如何下手?
开国之始,武帝大行分封宗室,受封诸王并未前去镇守藩镇,而是继续留在京师。
故,汝南王司马亮走马上任头一件事,便是奏请惠帝下诏,命令诸王赴任镇守藩镇,以削弱他们对京师的威胁,同时一箭双雕地削弱了诸王势力对他的威胁,这引起楚王司马玮极大不满。曾几何时,为反杨氏后党建立起来的强强联合,此时反目成仇。
三个月后,她只得让惠帝再下诏书,称司马亮谋反,命司马玮发兵讨杀,想来,这也是司马玮最称心的一件事吧。
在司马宗室中,司马亮声望尚可,又是叔祖之辈,诛杀之后满朝非议,而司马玮又没有合适的位置可以安排……引狼入室的错误岂能一犯再犯。
只得诿过司马玮,以“擅杀”司马亮之罪,将他押赴刑场。
据说司马玮曾出示惠帝亲笔诏书,清白自己,得知这一情况后,贾南风难免心生悲戚。
惠帝的亲笔,还不就是她的旨意。只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她需要司马玮杀杨氏后党以及司马亮,现在她需要司马玮死。司马玮不死,就难以平息满朝的骚动,说不定被杀的是她也未可知。
至于私拟诏书,弄权乱政之说,曾几何时成了她的专利?
谁人不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经典?
司马懿杀曹爽;司马师逼太后废魏少帝曹芳;司马昭杀魏帝曹髦……先父贾允尤其罪责难逃,正是他带兵阻拦了魏帝曹髦带领宫内禁卫军和侍从太监的最后一搏,并令手下成济,刺杀了魏帝曹髦,朝野上下,无不震惊哗然。
时有老臣陈泰进谏:“只有杀了贾允,才能交待天下。”
有谁见过狼狈这对双胞胎,不是“为奸”而是为了伸张正义互相厮咬?
正是司马昭私拟诏书,列数莫须有之罪,先废魏帝曹髦为庶民,再将杀曹髦之过,推诿于成济,而后满门抄斩……
比之历朝历代帝王,她的宫廷之术,何曾有过丝毫独创,不过步前人后尘尔,怎么到了她这里,就遭天谴人诟?
八王之乱分明是司马氏宗室诸王之间的拚杀,却说由她而起。
开国伊始,武帝便急于分封宗室,将六位叔叔、三个弟弟、十七个本族叔、伯、兄、弟分别册封为王,并允许他们在自己封地内设置军队。分封有亲有疏,诸王势力不均,自然互相残杀。
说武帝昏君还恭敬了他!
她入宫前,司马良就已被杀,诸王正是从那里开始了更为赤裸的势力较量,权力的争夺,在死亡祭坛上轮流坐庄,而且越演越烈,卷入的人也越来越多。
即便她没有任何作为,西晋天下也不会有片刻安宁。
为什么让她为司马宗室“有负天下”的罪行负责?司马家族有什么资格,礼义廉耻、假仁假义地指责她?
想必后世那些人云亦云、不学无术、不求甚解、混迹于史界的史家们,也会以这样的史观撰史,任何朝代、任何学界都少不了这种混迹于斯的所谓专门家,可谁又能奈何她!放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