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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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2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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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起来,作为一个见过世面的男人,潇洒如叶楷文者,也不由地转过身去,环顾四周。
  身后只是一片光影……
  再察看门窗后面,以及每一处灯光不能光顾的角落……什么也没有。
  他想了想,便打开所有的照明开关,屋子里的灯全亮了起来。尽管书房的布置是暖色调,各个灯盏也耀眼地亮着,可还是感到阴气沉沉。
  叶楷文琢磨着这股阴气的由来,一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写了那许多条幅,四方墙壁上,几乎被黑白二色铺满,白惨惨、黑森森的一片。而每一张条幅的下款,又没有盖上他的印章。这哪里是除夕的景色,分明是殡仪馆的景色。
  连忙打开印盒,拿出印章,在印油上按了又按,劈头盖脸地在那些条幅上盖下,每一款印章,便带着饱满的印油落在了条幅之上。
  盖了一张又一张,一口气盖了个满堂红,然后擦干净手指上的印油,退一步看看四墙,果然添了一些喜色,房间里似乎也有了人气。
  这才放心坐下。
  过不了一会儿,那股阴气又在他的背后游荡起来。原来它并没有消声灭迹,而是居高临下地放他一会儿,让他稍事喘息,自己却在无所不在的地方,从容地揣摩他、撩逗他,它得以近身叶楷文,叶楷文却无法近身它。
  渐渐地,那股阴气又凝聚为可以触摸的物质,试探性地向他靠近,或说是向他逼近、挤压过来,恐怖万分却又并不凶险,而是想要与他亲近。
  如果一种恐怖的印象、氛围、物质……想要对人表示亲近,而不是谋杀、加害,绝对比恐怖更为恐怖。
  这时又听见簌簌的响动,很轻、很轻,初始不知来自何方,后来才见四面墙上的条幅慢慢掀动起来,就像有人在翻阅、品评他写下的那些字幅。
  不会是风吧?
  室内哪儿来的风。冬天,门窗紧闭。
  那些条幅仍在慢慢地掀动……动着、动着,一张条幅便从墙上飘然而下。悠悠荡荡飘落、铺躺在壁炉里燃烧的树干上。
  怪就怪在,这张翩然而下的条幅,果然是他最不满意的一幅。
  火苗伸出细小的舌头,在那张条幅上舔来舔去。火苗虽小,却心怀大意,在逐渐化为纸灰的条幅上,有去有留、有取有舍地舔出一张人面,细眉、细眼,就像埃及出土的‘木乃伊。人面上的情态也不狰狞,甚至还有一些笑意,逗他玩似地,好像知道这会使他惊骇。 
  再一转眼,玻璃窗外也映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透过玻璃窗,东探探、西转转,时而近、时而远地向他窥视。初始叶楷文以为不过是壁炉里的那张脸,在玻璃窗上的折射。他站起身来,对照壁炉和窗子的角度,测来测去,最后发现,壁炉和那扇玻璃窗之间,根本不存在折射的角度。 
  那绝对是另一张同样的“脸”,但玻璃窗外这张“脸”,却是有感觉、有生命的,不像壁炉里树干上的那张脸,最终不过纸灰一片。 
  就在此时,玻璃窗外那张“脸”,竟无障、无碍穿过玻璃窗,进了房间。没有躯干,没有手脚,仅就飘飘乎乎、凭空而至的一张“脸”,却能一步一步走向叶楷文。 
  除了节节后退,叶楷文还能如何。可是后面的椅子挡住了他的退路,他看到“脸”笑了,难道笑他已成瓮中之鳖? 
  “脸”近近地贴着叶楷文,和他眼对眼、鼻对鼻、口对口地站下,显然“脸”的身高与他不相上下。 
  尽管那是一张飘飘乎乎的“脸”,叶楷文却感到了一股气场。 
  “脸”的眉毛、眼睛、嘴巴也开始移动,好像在表达什么……是的,“脸”说话了,“脸”的确开口说话了。 
  “脸”说:“……” 
  “脸”的语言是无声的,像是在表演默片。尽管听不到任何声音,叶楷文还是听到了,“脸”要他重新展开那幅画卷。 
  他忙从柜子里拿出那幅画卷,又在大餐台上渐次铺开,想来,这该是“脸”所希望的吧?抬头看看“脸”还有什么要求,“脸”却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看看壁炉,就连壁炉里的那张纸灰脸,也随着燃尽的树干变作了飞灰。 
  房间里的温度开始回升,那股阴气,也渐渐被人间烟火替代,如果书案上没有按照“脸”的要求,展开的那幅画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么,“脸”真对他说了什么吗,是的,“脸”说了什么。 
  一切都已恢复正常,叶楷文的魂魄,却久久不能归位。过了不短的时间,他才能遵照“脸”的要求,战战兢兢地向画卷望去。 
  难道还有什么怪异的事在等着他? 
  方才与毛莉一同看过的画卷,现在却大不相同,刚才还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一幅画卷,现在却与他息息相关了。 
  首先,他在画卷上那说不清被什么液体浸染过的暗处,发现了作者的落款名。 
  再看那落款名,又吓出一身冷汗,“某某一痴”四个字,赫然闯入他的眼帘,但是某某二字过于模糊,完全被那莫名的液体浸没,怎么看也看不出是哪两个字了。 
  不能说是完全的巧合,可“一痴”断然是他的小名。 
  不知道父母亲为什么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小名,都是父亲读了不少唐诗宋词惹下的麻烦。 
  叶楷文特别不喜欢这个名字,改了又改,一吃、一持、一赤、一池、一驰、一弛什么的…… 
  母亲说:“一吃为好。”因为他从小贪吃。 
  而叶楷文认为一弛最好,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 
  父亲说:“为什么不取一张?” 
  父亲是什么?就是永远不满意你,永远认为有资格教导你的人。 
  最后他偏偏选了一弛。 
  所以叶楷文就不怎么读书,书读多了就会无端地生出许多麻烦,看看那些不幸的人,多半是读书之人。 
  低头再将画卷细细审视。 
  如果他刚才还在怀疑毛莉那个“故事”的含金量,那么现在他应该相信毛莉没有癫痫病,更不用送她去医院。 
  渐渐地,叶楷文看到自己多年前在沙漠中的挣扎,翻滚……换句话说,他在这幅画卷上,看到了那天在沙漠中死而复生时看到的一次,并且比那时更为清晰、连贯地出现在眼前,如亲历亲见般地真实。 
  那座宫殿,是的,那座宫殿又出现了,首先出现的还是那个男人,很像自己的一个祖先,叶楷文曾经揣测,那男人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祖父,不过也说不定就是他自己。 
  同时出现的还有那个女人。 
  这女人叶楷文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不论天涯何处,不论时光消逝得多么久远,都能分辨出她的体味。那是一种奇异的花香,那种花朵,必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鲜血的混合浇灌下,才能盛开,而且像昙花那样转瞬败落。 
  尽管世人无缘见到这种花朵,此时此刻,叶楷文的的确确看到了这种花,它不但不是自己的臆想,而且他还知道,这花是在一痴和贾南风的鲜血混合浇灌下而生。 
  此时此刻,叶楷文也断定,那女人正是贾南风。 
  …… 
  一千七百多年来,原来有人一直在追逐、寻找一个人,这个人负有收复这幅画卷的使命,或者不如说是收复贾南风和一痴的血,谁知道呢? 
  难道一痴早就知道这幅画卷会遗祸人间,或后来得知多少祸害从此而生…… 
  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画这幅画? 
  也很难说,究竟是画卷贻害人间,还是贾南风和一痴混合在一起的鲜血,最终变成了诅咒?他们的鲜血,如此这般地混合在一起,不变为诅咒又能变为什么,玫瑰吗? 
  或许这画卷,记载着贾南风的期盼,期盼它永世不灭的爱,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贾南风的仇恨也未可知。否则她临死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这画卷,与一痴的那一揆《心赋》一起烧毁? 
  如果是爱,这样的爱情也太可怕了,有哪一种爱情可以如此执著,执著了一千七百多年……贾南风,贾南风,你果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不过,这是画吗?这是一个、也许是两个,谁也不能靠近、解释的灵魂,一千七百多年来,在宇宙间没着没落地游荡…… 
  这是画吗?分明是玩弄人间于股掌之中的,以图报复莫名的一个妖孽,一个厉鬼……从画卷上那些收藏者的印章便可得知,凡拥有过这幅画卷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却又没有一位愿意将它放弃。 
  叶楷文终于明白,有人安排了他的生与死。本该在沙漠中死去的他,能从沙漠里死里逃生,是有条件的。 
  那时他不能死,死不得。就像四合院里的那位老人所说,他得把这幅一分为二的画卷,合而为一。 
  说是一幅画卷的合二为一,可谁又能说不是将两个苦苦分离一千七百多年的灵魂,合而为一? 
  老人怎么就知道他能完成这个任务?甚至不关心他如何才能收复这幅长卷,他又是否愿意担当这一重任……好像他就该这样做,天经地义。 
  难道前生、前前生他欠了谁、负了谁,这辈子非得偿还不可?难道他真是一痴,既然灾祸从他而起,也得由他来负责到底? 
  怪不得他这一生毫无作为,原来他不过是世间的一个过客,一个负有收复使命的过客。回想一下,他这一辈子有什么作为、有什么精彩之处?果然没有。 
  将这幅画卷合而为一后,说不定他就该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 
  忽然之间,叶楷文觉得头顶直响,簌簌地,麦子拔节似的。 
  到盥洗室的镜子前一照,真是“一画阅尽头飞雪”。 
  他在镜子里看了四五十年的那张面孔,也变得十分陌生,叶楷文不认识自己了。 
  镜子里的人,是小名叫做一弛的自己,还是西晋贾南风的一痴?没错,他是一弛,是叶楷文,是非常不同的一个人。 
  接着他又非常不自信地问道,他果真是与贾南风的一痴,毫无关联的一弛吗? 
  或许在沙漠里遭遇那场风暴的时候,他早就死去,活下来的不过是自己的躯壳,内里已然被另一个灵魂置换,所谓的借尸还魂。 
  有一尖怪的笑声冲入耳膜,谁,这是谁发出的恶笑?寻声而去,竟是叶楷文自己。不,不可能。 
  不论自己如何“作恶多端”,可从未发出过这样的笑声,这肯定是另一个人的笑声,说不定是贾南风的灵魂,也附上了他的躯体,除了她,谁还能发出这样的恶笑。 
  无论叶楷文多么不喜欢这样的笑声,可这笑声就是不肯停下。逼得他不得不大声狂吼,以阻拦这令他嫌恶的笑声。 
  他不知狂吼了多久,直吼得天昏地暗,直吼得自己的狂吼,也变做了恶笑。在这压抑了不知多久、似男似女的恶笑里,叶楷文将他为这幅画卷付出的惊骇、牵挂、思虑、辛苦、力气……倾倒得千干净净。 
  是啊! 
  谁能证明这是一痴的画; 
  谁能证明西晋有位“中书令”叫做一痴; 
  谁能证明贾南风与妹妹贾午,有过一个共同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谁能证明贾南风最后的一腔鲜血,喷洒在了这幅画卷上; 
  谁能证明贾南风是一个专权的皇后,西晋所有的腐败、八王之乱全是她的罪过,谁又能证明不是她的罪过; 
  谁能证明这幅画用的是晋纸,谁又能证明晋纸果然是小幅; 
  谁能证明晋纸也好,还是其他什么纸也好,竟能保存一千七百多年而不碎为纸屑; 
  谁能证明这就是晋代的绘画?晋代流传至今的书画少之又少,如何这幅画卷得以保存至今。科学保管只是近代的事情,无论哪一份有年头的书画收藏,都不可避免潮、霉、虫蛀厄运,又何况一千七百多年,天灾人祸、颠沛流离、频频易主,竟能丝毫无损至今,不是鬼话又是什么; 
  谁能证明这些荒诞不经的事,不是后来有个叫张洁的人,胡说八道又是什么。 
  …… 
   
  二 

  叶楷文多虑了。 
  有关那幅画卷的离奇遭遇,托尼、海伦听后,只是心有灵犀地相视良久,除此,什么情况也没有出现。托尼甚至舒心地说:“很好,毛莉你做得很对,终于让它有个完满的结局。”听上去,像是避免了一场灾祸,从此可以安居乐业。而在此前,无论如何对它视而不见,总像是悬着一个未了的疑案。 
  尽管结婚多年,托尼从未向海伦提及这半幅画卷,海伦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她对托尼说:“亲爱的,我相信这个奇迹,你我二人之间的不言而喻。” 
  只是当夜,他们在壁炉旁,相拥而坐了很久,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还有什么人,比这一对夫妇更安恬呢。 
  而毛莉生长在那样一个家庭,钱的概念并不十分强烈,比如,她从未算计过,她对这幅画卷的贡献,在这幅画卷的经济效益上,占有几成比例,而她又能分成多少…… 
  至于弟弟亨利,完全把毛莉的叙述当作了海外奇谈,尽管嘴里不断发出惊诧的音节,可谁都能听出,那些音节的三心二意,然后就忙不迭地谈他即将到来的棒球赛季。说真的,干山万水、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人和事,就是再离奇,听听也就够了,还能如何。好比自己的林肯总统,即便最后闹清他是如何死的,又能怎样? 
  反过来说,除了亨利自己,大家对即将到来的棒球赛季,也没表现出非常的兴趣。 
  可是,如果,对什么都不能沉醉其中的话,人生也许就失去了另一方面的乐趣,是不是呢?海伦的祖父曾说,“凡事不可过于痴迷,过于痴迷,就会带来不幸”,对不对呢? 
  毛莉依旧每个周末到叶楷文家里做清扫。 
  头一个周末没有见到叶楷文先生,毛莉没有在意,过去也有她来清扫,叶楷文不在家的时候,反正她有公寓的钥匙。 
  第二个周末,叶楷文还是没有在家,毛莉仍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 
  第三个周末,叶楷文还是不在,毛莉有些奇怪了。向门房打探,门房说,若干天以前,见叶楷文先生提着一只皮箱出去了,至今还没见他回来,不过他经常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几周不照面也是常有的事,没什么特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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