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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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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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随风飘扬。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女孩子很像圆圆。短短的头发、两手满
不在乎地抱在胸前,交叉着两条晒得黝黑的长腿,也不怕从车上闪落下来。
  圆圆又和夏竹筠吵架了。就这么几口人,日子过得并不安宁。
  大至一个社会,小至一个家庭。安定团结!要是人的愿望能像萝卜、白菜那样
可以栽培就简单多了。想1止它长什么就种什么。她说话越来越随便,太过地刻薄,
也许像他。就连对夏竹筠也不够尊重:“您又想把我拉到骡马市去!您应该当个配
种站的站长。”
  天哪,女孩子。
  最近她对婚姻问题很敏感,而且明白地拒绝和家里人交谈。
  还振振有词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您也有您的秘密。”
  他有吗他要有也许就好了。遗憾!生活里原该有许多的支撑点,一个不行,
其他备用的还可以投入运行。
  街上有树,有行人。但在炎热的阳光下,全像晒蔫了似的,显出没精打采的样
子。只有马路对面的树阴下,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太,不屈不挠地吆喝着:“冰棍—
—巧克力冰棍——”郑子云常看见她,和他差不多的年纪,筋骨蛮好的样子。矮小、
于瘪,棕黑色的面孔,像一具风干的面具,带着劳顿生活的痕迹。但她那还是很有
弹性的吆喝声里,还有一种可以和生活挣扎一番的力气。他呢,却已经在生命和死
亡的边缘地带摇晃了。秘书、保姆、办公室、汽车……已经使他软化。物质生活愈
是发展,人体对自然的适应能力可能就越差,而精神的触角却越发地敏感。
  他分明烦躁。为了什么上次的党组会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大不了的烦恼,他
经历过的多了。一九四二年整风,五二年打老虎,五七年反右,五九年反右倾,一
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这算得了什么!他渴望人和人之间的相通、谅解、支
持。圆圆却说:“傻瓜才说这种话呢,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翻那本皇历。”
  现在该翻哪本皇历呢她的话不对。现代青年人的偏激。
  寂寞,寂寞极了。让烈日晒得冒烟的那条马路,让人联想起阿拉伯的沙漠。
  郑子云开始盼望有谁敲门,或有谁打来电话。哪怕跟谁聊聊常宝华的相声也好。
  隔壁的电话铃果真响了。郑子云微笑,巧!铃声响了很久,夏竹筠才去接它。
她的语气干干巴巴,不怀好意。
  只听见她一连串地发问:“喂,哪里”
  “你要哪里”
  “找谁”
  “你是谁”
  “找他有什么事”
  对方大概连个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心里有鬼或是反应慢的人,让她像扫机枪似
的这么猛一通扫射,准得丢盔卸甲地落荒而去,往他家打电话的人,应该先穿上尼
龙避弹衣,或戴上防毒面具。
  夏竹筠在隔壁叫了:“老郑——你的电话。真讨厌,又是那个姓叶的女记者。”
  声音那么大,叶知秋在话筒里一定听到了。
  “是,我是郑子云。”
  叶知秋的声音里,有种神经质的兴奋:“我收到编辑部转来的一封匿名信。”
  “什么意思”郑子云看见夏竹筠伸长了耳朵停住了手里正在摇动的绢扇。
  “说我是个道德败坏的女人,除了和合作者睡觉,还和被写到的主人公以及某
副部长——也就是阁下,勾勾搭搭,编辑部不该发我那篇文章,诸如此类。”
  “我很抱歉。”郑子云打心眼里感到歉然,好像是他侮辱了她一般。
  “你觉得奇怪吗其实并不新鲜。连大名鼎鼎的某记者,写了一篇为好人伸冤
的报告文学,不也让人糟踏得一塌胡涂吗。”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夏竹筠“啪”的一声把小折扇摔在茶几上。郑子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电话机,
好像夏竹筠会过来砸它。
  “不,不必,谢谢。告诉您的意思,不过是希望您当心暗箭,我估计这匿名信
是田守诚手下那些人干的。再见!”
  “再见。”
  太过分了。
  有过很多不愉快的事,郑子云可以不去计较,但不计较不等于不存在。
  郑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似乎引起了理论界和实际工作部门的
重视,各个方面到部里索取讲话稿和听取重工业部研究、开展这方面工作的情况的
人络绎不绝。接待来访者的工作,一直由部调查研究室的同志负责,因为在开展这
项工作中,他们是起实际作用的人,是了解情况的人。他们读过不少书,做过不少
研究,还到几个工厂去蹲过点,郑子云在讲话中提到的不少情况,都是他们总结、
提供的。
  田守诚事前对这次会议持否定态度,会后又对会上未能贯彻大庆的政治工作经
验和“兴无灭资”的讲话精神很有意见,后来不知又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突然
通知部值班室,凡是到重工业部了解这一工作开展情况的单位,一律由林绍同组织
接待。
  用意很清楚。郑子云不愿把这件事的动机想得太庸俗。但到底,那是同志们日
日夜夜辛劳的结晶。
  现在,又去糟踏一个无权、无势,没有反抗和保护自己能力的弱女人。这些人
对付恶,是那样的懦弱、胆怯,对付一个女人,却是那样的强大、勇敢。何等的可
悲啊。
  夏竹筠连珠炮似的发问:“你抱歉为了什么你要替她做什么”天哪,她
想到哪儿去了。
  郑子云定睛看她。 


第二十八章 
 
  闪着珠贝一样色泽的拖鞋里,是一双如普希金在诗文中多次热情描绘过的、迷
人的小脚。那双脚,裹在进口尼龙丝袜里。白色丝绸的睡衣上,绣着两只暗红色的
凤凰。茜色的、洒满银色小花的绢扇,斜躺在丰腴的腿上。
  精致,淡雅。现代物质文明的精华。包括那头用乌发乳染黑、用阿莫尼亚水弄
鬈曲了的头发。
  只是她座下的沙发套子,相形之下,太过寒伧。
  在这简单的,凑凑和和、得过且过的客厅里,她像天外来客一样显得不真实,
让郑子云想起“七仙女”、“画中人”那一类的故事。
  他们结婚四十年了。每每郑子云越是细细地打量她,便越是感到陌生。
  “你是不是应该到医院去看看”他说。
  夏竹筠恨透了郑子云这种居高临下的绅士派头。一个喜欢胡搅蛮缠的人,老是
激不起对手的反应,比有个可以打平的对手更让她感到恼火。夏竹筠和许多浅薄的
女人一样,并不知道夫妻问最理想的关系,莫过于恩爱和谐,互敬互重。她喜欢炫
耀自己对丈夫的支配权以及自己在家庭里的统治地位,尤其喜欢当着外人,一展夫
人的威风。而郑子云这种该死的绅士派头,明明地透着一种彻骨的轻蔑,像一道铁
门,把她拦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使她超越不得。
  “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话。”夏竹筠恨得用扇子骨敲着沙发的扶手。
  “我觉得你好像得了一种猜忌狂。你防范这个女人,防范那个女人,恰恰不防
范你自己。为什么把你自己看得这么轻,又为什么这样死乞白赖呢我对有些女人
感到不理解。她们年年过三八节,天天高喊妇女的解放,回到家里却和依附于丈夫
的旧式妇女没有什么两样。我以为仅仅把妇女解放运动理解为争取政治、经济地位
上的平等是不够的,妇女解放还应该靠自己的自强,而不是靠——”他停下来,看
着夏竹筠的头发、服饰。“她应该不断地进取,让她的丈夫崇拜她的人格、精神、
事业,而不是把她当做一朵花来观赏……”
  他还想说,借婚姻的锁链,把自己挂在男人脖子上的办法,是消极的办法,是
妇女无能和无志气的表现。只靠法律和社会压力把丈夫和自己压合在一起,反映了
妇女人格上的不独立。事实上,在任何社会中,如果没有事业和理想上的一致,爱
情也不可能存在或维持。恩格斯说:“婚姻不仅决定一个人的肉体生活,也决定一
个人的精神生活。”在这方面,知识水平、共同的志趣,往往是爱情的基础。
  但是他打住没说,他知道,她不但昕不懂,而且还会导致极大的误会:以为他
有了外遇,要和她离婚。
  何况活到六十多岁,又忽然心血来潮地研究起什么是爱情的基础,岂不滑稽!
说到底,这东西影响他吃了,还是影响他喝了,还是影响他当部长了契诃夫说过
:“爱,或者,它是一种正在退化的东西,一种本来是伟大的东西的残余;或者,
它是一种将要成为伟大的东西的因子;可是现在,它却使人不满意,它所给的,比
人所希望的少得多。”
  既然如此,顶好的办法是不要希望它。
  也许他自己才应该上医院,他的神经准是出了什么毛病,鬼知道。
  他现在希望的是,思想政治工作科学化的倡议,将会被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
也许五十年以后,人们将会从理论到实践建立起一整套完整而科学的体系。为什么
那么悲观,干吗是五十年而不是二十年他希望生活将更加正直;陈咏明那样的人
更多;再也不会有人花那么多的力气、用那样不公正的手段去砍杀一篇振奋人心的
报告文学和它的作者。
  郑子云有那么多小小的、却又比爱情那东西更切合实际的希望。
  各自有各自的岗位。爱情,那题目属于社会学家和未来。
  夏竹筠的怒气、妒意,渐渐为一种恐惧所代替。郑子云在干什么仿佛在对一
个陌生的女人,传授如何保持对丈夫的魅力的秘诀。
  一个女人,等到要她的丈夫冷静地告诉她,如何去吸引他,那意味着什么呢
夏竹筠知道,她其实早已从感情上、精神上失去了郑子云,如今,或是多年来,她
占有的不过是一个躯壳。不,连躯壳也没有占有,所占有的不过是视觉上的一个影
子。那么,她牢牢想要守住,战战兢兢生怕失去的是什么呢是那许多女人都逃不
脱的虚荣的诱惑。

  她开始嘤嘤地哭泣。
  女人的眼泪是无坚不摧的武器,它是超越千百条道理之上的,有理没理都可以
取得最后胜利。
  郑子云立刻缄默。走开是不合适的,人在流泪的时候,就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弱
者的地位,何况她还是个女人,男人是不能这样对待女人的。
  有人敲门。三点半。是小纪每日送文件、报纸、信件的时间,郑子云如释重负,
立刻走去开门。夏竹筠停住啜泣走回自己的卧室,郑子云心里浮起对夏竹筠的一些
感激,在公众场合她还算通情达理,给他留面子的。
  纪恒全有侦察员的天才,立刻感觉到气氛不够正常。他的眼睛迅速地掠过房间
的每一个角落,茶几上并没有客人喝过的剩茶,自然是没有人来过;样样东西井然
有序地停在原来的位置上,显然也没有人因为激动,顺手挪动过什么……但还是不
对头。征候在于郑子云似乎在翻阅文件,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不过是一种下
意识的动作,是通常缓解激动情绪的办法。
  郑子云丢开手里的文件,问小纪:“到曙光汽车厂验收企业整顿工作的工作组
部里定下来了没有”
  “定了。”纪恒全在郑子云面前从不多说,他愿意看着郑子云瞎摸。就像那些
乖僻的、心理畸形的孩子,在一旁看别的孩子捉迷藏,明明看见那个被蒙着眼睛的
孩子再迈一步就会踩上一堆牛屎,或是落进池塘,他也不会哼一声去提醒。
  人对人的恶感有时真是莫名其妙。
  “谁带队”
  “主管局的朱一平处长。”
  连一个局长都不去!显然是要给陈咏明一个白眼。像这样一个大厂,至少派一
个局长,甚至会派一个副部长带队,历来如此嘛,宋克真做得出来。
  “企业管理司有没有人去”
  “没有。”
  显然是在回避矛盾。那篇文章的风波还没有过去吗这样的事情,也值得记一
辈子过去验收哪个厂企业管理司不去人他们干的就是这个工作嘛,抓的就是企
业整顿嘛。
  田守诚不知道吗知道了也会装聋作哑。
  “还有什么事要办吗”纪恒全决不愿意和郑子云在工作之外还有什么交流,
也用不着着意讨好,郑子云不吃这一套。和郑子云相处,最好像写那些用不着任何
定语的报告一样,干巴巴、硬邦邦的一、二、三条。
  “没什么了。谢谢。”
  人在施舍善的时候,怎么那么悭吝啊。盛怒之下,郑子云真想自己带队去曙光
汽车厂验收。但他必须冷静,不能随心所欲。在这个把一切简单的事都要复杂化的
环境里,他怎么能不设防呢。
  这叫什么滑头还是善于斗争陈咏明,陈咏明,那高高大大的汉子,将会
又一次感到孤独。
  郑子云想起春天的那个夜晚,他们在郊外的田野上,曾仰望那使人感到孤寂的
星空。
  还有杨小东的那一些“哥们儿”呢厂子里的群众会怎么想好像他们是后娘
养的。好大的一盆冷水啊。几千名工人群众的心哪。这样对待他们于心何忍无非
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话,既没有点名,也没有影响谁的既得利益。
  郑子云,郑子云,你这个副部长又能奈何呢。他觉得他像陈咏明一样,处在同
一种可怜巴巴的境地上。他们是渺小的,无力的。
  窗外,马路对面的树阴下,卖冰棍的老太太又在吆喝了:“冰棍——巧克力冰
棍——”也许应该像那老太太一样,围上一条白围裙,戴上一顶白帽子去卖冰棍。
  郑子云叹息,摇头。在桌前坐下,拿过一摞信纸,坐在那里反复地忖度着。现
在他能办到的,只是下面这几行什么问题都不能解决的字。要是王羲之的字倒也罢
了,还能拿去卖几个钱。可惜是他的,卖都卖不出去。
  陈咏明同志:曙光汽车厂一年来企业管理整顿,在广大职工的共同努力下,取
得了很大成绩。我因病不能前往参加验收,非常遗憾。望验收顺利,并将验收的各
项分数及时告我。
  致
  礼!
  郑子云
  是啊,生病。这些年,人们早已学会用生病来搪塞一切难以应付的局面。
  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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