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爱,而是一种疾痛,或是比死亡更强大的一种力量。假如世界上真有所谓不朽的
爱,这也就是极限了。”
这样的“爱”,当然“是不能忘记的”,但究竟怎样才能避免这样的悲剧呢?
作者也曾做了预想,却又做了一个很能预料的答案:“到了共产主义,还会不会发
生这种婚姻和爱情分离着的事情呢?既然世界这么大,互相呼唤的人也就可能有互
相不能答应的时候,那么说,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可是,那是多么悲哀呵!可也
许到了那时,便有了解脱这悲哀的办法?”
最后,作者“大声疾呼地说:……让我们耐心地等待着,等着那呼唤我们的人,
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结婚!”
按照秋耘同志的分类,我对这篇小说的看法,似可:属于引起某种不愉快的感
觉的“某些读者”一类。
我们虽然不承认,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但确实有不少大作者,都曾把刻骨
镂心的笔墨,奉献给动人心弦的爱情篇章。但无论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
英台,张君瑞与崔莺莺、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虽然是发生在不同的时代,有不
同的历史和思想背景,却总是能为人们所理解的。真善美在这里是得到统一的,而
阻挠和破坏这些爱侣并使之酿成悲剧的,却从来都是反动势力,其中当然也包含秋
耘同志所说的代表反动势力的“道德、法律、舆论、杜会风习等等”,加在人们身
上和心灵上的精神枷锁。但是,这些主人公的命运所以能激起人们那么强烈的同情,
也正因为这一切已都在作品所造成的美感中遭到了强烈的谴责,哪怕是看了神话剧
中的白娘子对许仙的爱,人们也不会去想人蛇相爱是否可能,是否可怕,而把同情
全部倾注给美丽、善良的白素贞,却愤慨于法海的横蛮残暴,“多管闲事”,不满
于许仙的软弱负心……。而在我们的时代,我们这两位男女主人公的不能忘记的爱
情,或者说:“婚姻和爱情分离”的悲剧,却不能使我们在思想感情上有这种悲痛
中的崇高升华,至多我们只能为他们惋惜,惋惜他们“恨不相逢未嫁时”。
秋耘同志或许会说,那是因为你不愿正视我们现实生活中那一切的“精神枷锁”,
看不到它们的不合理成分。的确,资产阶级,特别是封建主义的精神文明,在我们
的道德、舆论、社会风习中还没有得到肃清,我们社会主义的法制也并不完善,都
有可能在婚姻和爱情问题上,给人们的身心造成这样或那样的痛苦或创伤,问题只
在于,在这两位男女主人公的身上,现实给予他们的“精神枷锁”,究竟是我们的
“道德、法律、舆论、社会风习等等”的什么错处?
是呵,在作者笔下的这两位男女主人公的灵魂上,的确有着沉重的负担。男主
人公为了“虽然不是因为爱情的结婚”,尽管对这女主人公也产生了感情,“不过
为了另一个人的快乐”,他“不得不割舍自己的爱情”。女主人公更因这爱情在
“痛苦里挣扎、熬煎”。“廿多年啦,那个人占有着她全部的情感,可是她却得不
到他”,而且除熬煎自己之外不能有所作为。
他们偶然相遇了,“只能面对面地站着,脸上带着凄厉的、甚至是严峻的神情,
谁也不看着谁。”因为他们“曾经相约,让我们互相忘记”。而实际上却是互相欺
骗着自己。我同意作者的这样一个评价:“那筒直不是爱,而是一种疾痛……”。
但难道这两位男女主人公所信守的道德标准,是我们社会在人类感情生活上所造成
的“难以弥补的缺陷”吗?伟大导师列宁曾经引过匈牙利伟大诗人裴多菲的著名诗
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以激励社会主义革
命者。真正的无产阶级战士,在精神道德、思想感情境界中,不是应当比裴多菲更
加崇高一些吗?
一位老工人,为了掩护一个革命者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位革命者“出于道
义,责任,阶级情谊和对死者的感念,毫不犹豫地娶了那位姑娘”,几十年来,他
和她既然生活得那么“和睦、融洽”,能说相互间没有爱情吗?(否则,这位男主
人公就是一个虚与周旋的伪君子)可是,忽然有人来“呼唤”他的“爱情”了,他
本来也可以象解放初期有一些干部那样,“按照自己的理想和意愿去安排自己的生
活”,用这位“呼唤自己”而又能“相互答应”的知识妇女代替那工人的女儿,可
他却考虑到不应当这样背弃患难夫妻,而宁愿痛苦地“割舍了自己的爱情”。这样
的“道德”,就是“精神枷锁”吗?就是没有“合理的成分”吗?那要让这位革命
者怎么办呢?是不是要他完全摈弃“道义,责任,阶级情谊和对死者的感念”,去
听从那个爱情的“呼唤”,离开这个多年来肯定是十分爱他的妻子,去重新安排自
己的生活,才算做“合理”呢?
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人,谁都知道,保尔·柯察金也曾两次倾听过爱
情的“呼唤”,对于这两次“呼唤”,他和她——也就是“呼唤的人和被呼唤者”,
都曾互相答应过的。如果说第一次和冬妮亚的互相呼唤还是少年时代的“历史误会”
的话,那么,他和丽达的悲欢离合的结局,就带有一定的偶然性了。但当这两个曾
经真挚地热恋过,而且这爱情也未能“忘记”却又重逢时,他们是倾听了爱情的呼
唤,还是倾听了革命和道德的呼唤呢?我们都知道,保尔是提出了这个问题的,而
丽达却只能不无遗憾地回答:“我现在已经有一个小女孩了。她有一个父亲,也就
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三个和谐地生活在一起,照现在说来,这已经是不可分割的三
位一体了。”保尔听了这个答案,当然很难过,但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真诚地对她说:
“我所得到的还是比我方才失去的要多得多。”我们可以看得出,即使是在此刻,
无论是对于保尔,还是丽达,他们相互间的爱,都仍然是没有忘记的。丽达在给保
尔的最后一封信里,曾明确讲过,在重逢时,她是有过一时的感情冲动,想来“偿
还”他们“青春的宿债”,但终于又“收回”了这种“愿望”。用丽达的话讲,就
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做并不会使我们得到很大的幸福”。
是的,我们都曾为这一对理想的恋人在人生叉道上的错过,深感怅惘和遗憾,
但我却相信,没有一个革命者会去为保尔“遗憾”青春的“虚度”,也没有一个革
命者,会去责备丽达这种收回偿还青春宿债的愿望,或者叫做“抑制冲动”的崇高
品格。当然,更不会有真正的革命者会认为,保尔和丽达的不能继续相爱,“是人
类在感情生活上一种难以弥补的缺陷”,或者去指摘当时的苏维埃社会“加于他们
身上和心灵上的精神枷锁是那么多”!
《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第一人称的“我”,发誓决不重复她的前辈的那种
“悲剧”,并警告人们说:把婚姻和爱情分离着的镣铐套到自己的脖子上,那是不
堪忍受的。
最近有一位戏剧家也在预言:“我们的婚姻观念要改变!”
还有一些同志愤愤不平地在文章中写道:“人不能过没有爱的生活!”
夫妻,不能没有爱,这是的确的。但是,我们的法律、道德、舆论,究竟应当
怎样对待这种“呼唤”与“被呼唤”的爱侣们呢?怎样识别已经爱过或并未相爱而
结合,后来才发现真爱,却痛苦于婚姻和爱情相分离的现实,而去倾听他们的灵魂
的呼唤呢?
使我“大惑不解”的还有,为什么这种“相互呼唤”,在两位有了“幸福”或
不幸福家庭的男女主人公中间,不能结成知音或知心者的深挚友情,而必须是爱情
上这样互相痛苦地“占有”呢?
女主人公所以要呼唤“天国”,当然是因为她以半生的“痛苦经验”,深感这
现实的以至共产主义的制度和道德,都难于解决她这样的“灵魂”上的问题。但是,
“天国”一向是按照人间的模型创造的。《西游记》的整然有序的天上世界,不过
是中国封建人间关系的翻版。正如小说女主人公所说:我们是信仰唯物主义的人,
根本不相信有天国。所以我们只能劝慰那些已经不该相互呼唤爱情的相互呼唤者,
如果因此而会影响到一个不应该被背弃的人的生活,那么,还是倾听一下这样的
“道德”呼唤,而割舍我们的那种爱情“呼唤”吧!因为“倘若真有所谓天国”,
我们也得去见马克思,我们不能背弃革命的道德,革命的情谊!
当然,无产阶级也决不是清教徒。男女同志间的真挚纯洁的爱情(是相互的,
而不是损人利己的),以至在这种感情基础上的结合,都会有利于革命事业,并为
革命增加光彩。社会主义社会的大多数公民,都在过着这样幸福的生活,而且在革
命的过程中,有多少先烈的忠贞不渝的爱情,为革命留下了壮丽的诗篇。周恩来同
志在生前多次讲到的,广州起义的革命先烈周文雍和陈铁军在敌人刑场上宣布结婚
的事迹,是怎样激励了我们呵!“让这刑场作我们新婚的礼堂,让反动派的枪声作
为新婚的礼炮吧!”他们曾经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以夫妻的名义往在一起,但他
们却并不是一对爱侣,只是在共同生活、工作和战斗的日子里,才产生了深厚的感
情。但是,由于紧张的斗争,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谈私人的爱情,一直保持着同志的
关系,现在,他们就要把青春和生命献给革命、献给人民的时候,他们以这样的方
式表达了他们的爱情,并宣布了他们的婚礼。
在这里,纯洁、真挚的爱情与为伟大理想壮烈牺牲的革命精神融合成一股浩然
正气,一直铭刻在人们的心目里。这样的爱,不才应当是永远的,不能忘记的吗?
邓小平同志在第四次文代会的《祝辞》中曾经说过:“英雄人物的业绩和普通
人们的劳动、斗争和悲欢离合,现代人和古代人的生活,都应当在文艺中得到反映。”
但对我们来说,也还是要注意到,反映这一切人们的“悲欢离合”都应当“能够使
人们得到教育和启发”、得到娱乐和美的享受,并能从中汲取精神力量和鼓舞力量。
我和黄秋耘同志有同样的愿望:“作为一个忠实的读者,我实在不忍想象,这
位聪明纯洁富有才华的作者竟会成了悲剧人物。”但是,事情往往又是和我们的愿
望相违背的,如果恰恰是我们“不忍想象”的那样,我们是否应当满腔热情地关怀
这位富有才华的女作家,和她一起开阔一下我们的眼界呢?
我们期待文艺评论家们,也能在社会主义革命文学的道路上和作家一起创造这
样的范例,却不希望他们陪伴作家沉陷在“悲剧人物”的感情里,共同“呼唤”那
不该呼唤的东西,迷失了革命的道德、革命的情谊!
还记得鲁迅先生曾这样告诫过那些青年写作者:“一切作品,诚然大批很致力
于优美,要舞得‘翩跹回翔’,唱得‘宛转抑扬’,然而所感觉的范围却颇为狭窄,
不免咀嚼着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
我想时时记取这些教益,对我们的创作能沿着革命的道路前进,总会有好处的。
(原载《文艺报》1980年第5期)
她捧出的是两颗纯洁的心
——谈怎样理解《爱,是不能忘记的》
李贵仁
列夫·托尔斯泰有言:“如果对我说,现在的孩子们在二十年之后,会因我写
的小说而哭、而笑和热爱生活,那我愿以毕生精力来写它。”读了《爱,是不能忘
记的》,我禁不住想:张洁这篇小说不正是许多年之后仍然使人因之而哭(可惜的
是大概笑不出来)和热爱生活的么?这不只是因为它有着十分强烈的艺术魅力;更
为深刻的原因在于:它提出了一个人类共同面临的、历史的问题,需要经过许多世
代的努力才能趋于解决,因而也必然在许多世代激动人心。
《爱,是不能忘记的》所写的是爱情与婚姻的矛盾。它的故事情节十分简单,
但张洁以自己独特的功力把它写成了一幕凄楚动人的悲剧。作品中男女主人公都曾
经有过婚姻,但并无爱情;他们之间虽然有爱情,却又不能结合。这种厄运是一种
既有历史延续性,又有现实普遍性的不正常的社会现象。张洁以饱蘸愤激之火而又
蕴蓄哀伤之情的深沉笔触,通过具体的、活生生的、典型化了的艺术形象,否定和
批判了这种社会现象,告诫人们一定要真正找到爱情才结婚,以避免使婚姻成为痛
苦的镣铐。这无疑具有积极的意义。作品中男女主人公所追求的爱情,不是出于动
物本能的异性吸引,也不是在商品世界里的交换或买卖,而纯粹是理想一致、性格
融合的结晶,集中而强烈地体现着人类的最高道德原则。而张洁向人们讴歌、为人
们呼唤和要人们追求的正是这种爱情。很明显,小说中响彻全篇的主旋律是恩格斯
那句名言:“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而现实中还无法避免地
大量存在着的爱情与婚姻分离的状况,尽管合乎法律,却不合乎道德,必须逐步予
以改变;那些阻碍着,扼杀着人的健全发展的东西,也都必须改变!小说的这个主
题思想无疑是严肃而深刻的。它所揭露的爱情与婚姻的矛盾,实质上是理想与现实
的矛盾。
但是李希凡和肖林同志却不是这样理解这篇作品(他们的文章见《文艺报》19
80年第5期和《光明日报》1980年5月14日第4版)。在他们看来,小说只不过写了个
爱情与婚姻的三角关系,作者所歌颂的则是第三者插入的、破坏正常婚姻的、与道
德相悻因而渺小可鄙的爱情。这是值得商榷的。
应该指出,李希凡和肖林事实上也肯定了张洁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