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妈会蹭一手脏。把妈安顿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厕所。根据妈扶墙时可能触
到的高度,先把那一圈墙面,还有洗脸盆、洗澡盆擦洗干净,留下其它的地方,等
我歇过劲再慢慢地擦。
谁能想到入院费了那么多的时间,住进病房已是开过午饭的时间。我没敢麻烦
护士为我们备饭,就是对晚饭也没敢寄托希望,因为病房里的饭一般说来都是两天
前预定的。临时添丁,恐怕也是强人所难。这一天只好先用点心对付过去。
刚住进医院的时候,妈一大早就起床,把被子叠好,然后就坐到房间里的那把
太师椅上去,她一辈子拘谨,自律极严。病成那个样子,还想着医院不是自己的家,
凡在不是自己家的地方,就习惯地克制着自己,居然可以做到不昏睡的地步。朋友
们来探望她的时候,她还问我:“我怎么办?坐在沙发上还是怎么地?”
我说:“您当然躺着,您是病人,怎么舒服怎么做。”
她这才像在家那样,躺到病床榻去。
陪妈住院以后,因为老是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就嗅见她身上有股没洗净的汗味。
我才想到,靠小阿姨给她洗澡是靠不住的。可见其它方面托靠小阿姨的结果大概都
是如此,我更加为自己把妈大撒手地撂给小阿姨就走而自疚。
从我一嗅到这股味道起就下了决心,我对妈说:“以后我再也不让小阿姨给您
洗澡了,我给您洗。”
她好像很满意这个安排,从这个安排中她大概感受到了人们常说那种“老来福”。
以后,小阿姨再要给她洗澡的时候,她也不说不让她洗,她说,“等你阿姨给我洗
吧。”
给妈洗澡,是我们共同的享受。每当我洗出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妈,给
她擦干净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衣服,我就感到一种宁静的愉悦。
趁着这个日夜相守的机会,料理了平日早该为她料理、却没有认真为她料理的
一些琐事。比如更换内裤已经失去弹性的松紧带;按照“脚垫净”上的说明,为她
治疗脚垫等等。
手术后妈奇怪地问:“我的脚怎么不疼了?”
过去她一走路脚垫就硌得她脚疼,这回我严格按照说明书上的用法,按时给她
贴药换药,她的脚垫果然一天比一天小,最后竟完全消失了。
我本来以为妈的脚垫是治不好的,因为在美国的时候也曾用美国治脚垫的药给
她进行过治疗,却没有什么效果。现在家里还剩有妈那时没有用完的药,和她的一
些遗物放在一起。
看来不是治不好,而是没有认真地给她治,让她的脚白受了多年的罪。
我不能说美国的药不灵,只能说中国人的脚垫和西方人的脚垫可能大不相同。
他们走的是什么路,我们,以及我们的母亲走的是什么路?他们的脚遭过什么样的
罪,我们的脚又遭过什么样的罪?他们的医生只能根据他们的脚设计适合于他们的
药,他们的医生怎么能理解我们的脚有过什么样的遭遇?既然不能,怎么能指望他
们设计的药能治好我们的脚垫?
平时从没有拿出过这么多时间陪妈,只有在妈病成这个样子的时候,才想到好
好守着她,以为这就能守住以前不曾好好守过的妈,只是,晚了!
等到她无时不在盼望的、可以和我日夜厮守的时候来了,她却抑制不住地昏睡。
住院以后,每天只有吃过晚饭到七点多钟这两个小时是清醒的。
不但昏睡,对身边的事物有时也不大清楚了。老是把医院说成学校,把大夫说
成老师,还把我们的病房说成是家里的客厅。我想这是因为她做了一辈子教师的缘
故。她好像知道自己的意识已经不甚清楚,就更加反复地说到医院和大夫,而一旦
出口,却又变成学校和老师。可是我不能纠正她,我不愿向她证实,她的疑惑可不
就是真的。
只有对我们的爱,是永远清醒着的。
她的生命即使到了靠这最后的孤注一掷,来决定生死存亡的关头,也还在为我
着想。
朱毅然主任打算再给她做一次核磁共振的时候,她掉泪了。瘪着嘴说:“又要
为我花钱了。”
再一次掉泪,是因为听说我向机关借了一万块钱付医院的押金。她说:“为了
给我治病,你都倾家荡产了。”
那时她虚弱得几乎哭不动了,恸到深处,也只能是几滴清泪罢了。
那几滴衰老的泪,挂在她被疾病折磨得变了样的脸,让我倍感伤情。我强做欢
颜他说:“瞧您说的!何至于倾家荡产?您又发挥您的想象力了,我看您才应该当
作家呢。再说了,买条人命才一万块钱,比买间房子便宜多了。我们现在为您花的
钱,怎么能抵得上您当初吃糠咽菜、等于乞讨为生,拉扯我们长大时花的哪怕是一
分钱!更不用说您每月还有一百六十多块钱的退休养老金呢,您根本花不着我们的
钱。”
这可以说是妈一生中的最后两次泪,从此,到她清清明明地知道,她在这个世
界上已经没有几日可以盘桓,并且不动声色地独自怀揣着这个惨痛的隐秘、走完她
最后的人生时,再也没有流过泪。
入院初始不过是做各种检查,检查结果是各部器官都没有问题。我那时很乐观,
妈也很乐观。以为不过就是垂体瘤的问题,只要抗过手术,我们还会有不算短的一
段好日子。我还得寸进尺地想,经过这次手术,消减了这个隐患,她的身体可能会
更好一些。
医院里晚饭吃得比较早,通常是下午五点钟就开饭了。我们虽然自己弄着吃,
但也遵守这个规矩。吃过晚饭,我就搀着她在病房的走廊里散步。
病到那个地步,并且眼看就要上生死难卜的手术台了,妈却没有流露半点要我
安慰、开导她的悲戚和惶恐。有好几次,她甚至甩开我搀扶她的手,自己甩开膀子
做正步走。我捧场地说:“妈还真行。”
听我这样说,她浅浅地、亦庄亦谐,甚至还有些调皮地笑笑,说:“念小学的
时候,老师就是教我们这样正步走。”
那一阵,或者从那时开始,不,也许是从一九八七年妈得甲型肝炎后,我觉得
我变成了妈的妈,而妈变成了我的孩子。
这期间,我曾寄希望于妈的垂体瘤会像大夫所期望的那样,属于密鲁素瘤,那
就不必手术,有一种进口的针剂就可治愈,可化验的结果偏偏不是,真是天绝我了。
主任大夫拿了妈的核磁共振片子,请王忠诚院长看过,王院长认为从病情出发,
是非手术不可了。
从核磁共振的片子上还看出,妈的神经中枢上有一个小囊肿,这可能就是她经
常渗口水的原因。但医生表示,这个囊肿没有办法解决。或即使办法有,但是太危
险,仅仅为了解决渗口水的问题没有必要冒那个险。
九月十六号,星期一。大夫酝酿了很久、我也期待了解的最后方案终于出台了。
下午近四点钟的时候,神经外科主任罗世祺找我谈话。
他开门见山地说:“不论从你母亲的病情、年龄、身体状况,或从手术准备情
况来说,都是你母亲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但以她八十岁的高龄来说,很可能下不了
手术台。”
我说:“从我母亲入院后的一系列检查来看,她身体各部器官的功能不是很好
吗?平时身体也不错,没有生过什么病。一九八七年得过一次黄胆性肝炎,治疗了
一个多月各项指标就恢复了正常,比很多年轻人恢复得都快、都好。”
他说:“这不等于她经得起手术的打击,谁也不知道手术中会出现什么问题。
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比较容易经得起手术的打击,对老年人就很难了。所以我们一
般不考虑接受八十岁以上老人的手术。”
我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手术的打击”,以为就是手术中的硬伤而已。只要
有一位高明的主刀大夫,又有适当的麻醉,还有什么经得起、经不起的问题呢?没
想到后来果然就如他所料。
又说:“老年人的脑子,软得都像豆腐渣了,手术中需要把额页托起,这一托,
也许就能把脑子戳出两个窟窿。
“麻醉这一关也很难过,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抬起额页的时候,也可能对大
脑造成损伤,手术完了人也许就没意义了……当然,在脑外科手术中,切除垂体瘤
手术算是最小的手术了,和普通外科手术中的切除盲肠差不多。你要考虑好,如果
你坚决要求手术,我们还是可以给她做的。”
我立时心乱如麻:“如果不做手术还能坚持多久?”我当然首先想到的是妈在
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日子。
他说:“一两个月吧。”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掉了下来。世界上还有什么打击比
这更为沉重?当你知道你所挚爱的人还有两个月就要与你诀别的时候。
妈去世后我向他多次探询过可能造成妈猝死的原因,在一次谈话中才知道他说
的“一两个月”指的是妈的视力。
造成这个误会是我的怯弱。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就被吓住了,连追问一句的勇气
也没有:一两个月究竟指的是什么?
既然妈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而手术这条路也许有希望挽救妈的话,我为什么
不背水一战呢?
这个错误的理解,也是后来下决心手术的原因之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安慰我,又说:“也可能是一两年。不过不做手术也没
有什么大关系,顶多就是失明。”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每位大夫在和病人家属谈判
手术问题时的套话。这也难怪,见我那样提问,他的回答只能模棱两可。万一将来
手术出了问题,我要是赖上他们怎么得了。我说:“您这么吓唬我,我不敢签字了。”
他问:“难道你没人可以一块商量商量吗?”我说:“没有。”甲大夫在一旁说:
“她只有一个女儿,还在美国。”我不是没人可以商量,朋友们、还有先生,都可
以提出他们的建议,但是大主意还得我自己拿。问题是我拿不了!我在人世间闯荡
了五十四年也从没感到、或者不如说从不在乎的孤独,就在那一刻猛然地袭上我的
心头。就在那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孤独!它一上来就把我打得落花流水,让我
生出无法抵挡的恐惧。
“看来我只能和她本人讨论这个问题了。”
罗主任说:“你怎么可以和病人谈这个问题呢?”
我说:“我妈行。”
我不是推卸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事到如今,我不和妈讨论还能和谁讨论?谁
让妈生了我这么一个到了这种节骨眼上,还得让她自己来拿主意的女儿呢?不但不
能像一般人在这种时候常做的那样,对病人隐瞒起真情,让病人情绪稳定以利治疗,
反倒让她自己拿起笔来,在吉凶难卜的生死簿上给自己画个钩。
我不能老在医生办公室里哭个不休。我得赶快找个地方先把无法收住的眼泪排
泄一下,不然我就没法回病房去见妈。我拿起母亲的核磁共振片子,说了声:“谢
谢大夫。”就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我料到妈会在医生办公室外等我,她若看见我眼睛里的泪水,那就什么都明白
了。所以出了医生办公室的门,我头也不回地顺着走廊向综合二病房外走去。我用
眼角的余光向后瞥了瞥,果然见妈站在她的病房门口等我。
我没走几步就被她叫住了。也曾闪念,是不是应该拔脚就跑?可是那和让她看
见我眼睛里的泪有什么不同?我只好站住。
她到底看见了我的泪。
回到病房,妈就盘问起医生和我的谈话。
入院后,妈对自己的病情、治疗,一直不闻不问,好像不是她生病一样。是对
我的无限信赖吗,把她的性命全权交付给我?或许她也明白,探讨这个问题令我痛
苦难当?抑或她知道自己的寿数已尽,问又何用?
我无法瞒住任何时候都比我明白的妈,只有照实对她说:“不手术也没什么关
系,顶多就是失明,我再请一个阿姨专门服侍您。我也可以充当您的眼睛。虽然大
夫说在脑手术里这是最简单的手术,只相当于普通外科手术里的切除盲肠,但您的
年纪毕竟大了,何必冒这个险呢?”
妈说:“别、别、别,我一定要手术。我可不愿意那么活着。你不签字,我自
己签去。”
我说:“您签字不管事。”
妈说:“好孩子,你就听妈这一次话吧。”妈要这样说我就没辙了。
我一辈子都没听过妈的话,尔后的事实证明,都是我错了。
前不久我还就一生的婚嫁哭着对妈说:“妈,我从没有听过您的话,现在证明,
都是我错了。”
妈辛酸地劝慰我:“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这次该不该听?
既然每一次分歧的结果,都证明不听她的话是我的错,这次就应该听她的活。
可要是这一次偏偏就听错了怎么办,
也许我还是应该坚持不听她的话?
万一又是我错了怎么办?
这真像押宝,不论押在哪一点都险象四伏。
妈说:“我自己找大夫去。”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妈来充当我们这个家的主心
骨。
我拉着她的手向医生办公室走去。
刚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正巧甲大夫出来,我们便站在走廊里谈话。
妈的手在我的手里剧烈地抖动着,在这抖动的颠簸中我慌乱地迷失了心智。我
迷乱地牵着她的手,像牵着一根系在我和妈、或是妈和这个世界之间的,不论怎样
小心翼翼、也难保不会随时飘扬而去的游丝。
身材矮小的妈仰着头对甲大夫说:“我不愿意那样活着,我坚决要求手术。”
她的声音不大,但头脑清楚、咬字清晰。从容不迫地安排了自己的结果,就在那一
瞬间,我心慌意乱地朝她全身看了一眼。
看上去,妈仍然是一位知深知浅、自尊自爱的老夫人。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她那
样面对人间的万千风景?
她穿着唐棣在美国给她买的中间开口的黑毛衣,这件毛衣妈去世后唐棣又要了
回去,时常穿着御寒,我想她也和我一样,需要寻找一种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