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唐棣在美国给她买的中间开口的黑毛衣,这件毛衣妈去世后唐棣又要了
回去,时常穿着御寒,我想她也和我一样,需要寻找一种仍然和姥姥相近的感觉。
贴身是一套我们从美国回来后新给她买的睡衣。要不是因为住在医院,我从家里给
她拿什么她只好穿什么的话,这些衣服她还舍不得穿呢。她老是存着,攒着,准备
再到美国去看唐棣的时候穿。不过自从她住进医院以后,就再也没有表示过任何意
愿。有了一种万事皆空的超脱。
走廊里的灯光如此昏沉,一种离我虽已渺远却永远不会忘怀的、关于灯光的记
忆在我心里涌动起来。
我们的苦情为什么老和这种灯光联在一起?现在,它又来了。像过去一样地挤
压着我们。在它的挤压下,妈显得更加矮小、老迈,也更显得孤助无援。想必我亦
然。
甲大夫说:“我们会考虑本人的意愿。”
妈听了以后,伸出右手和甲大夫握了握,说:“谢谢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
的亲人了。”
妈为什么对甲大夫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人了”?是把自身的安危托付给
了甲大夫,或是替方寸大乱的我负起托靠大夫的责任?还是说,从此以后,她的命
运就紧紧地和甲大夫连在了一起?
甲大夫也动情他说,“你也是我的亲人了。”跟妈一起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常
以为妈是胆小怕事的人。从记事起,就老是听见她说:“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别
让人家听见。”到了生死关头,却见到了妈所不为人知,甚至也不为我知的大勇。
妈去世后小阿姨对我说,手术前她问过妈:“姥姥,做手术您怕不怕?”
妈无谓地说,“不怕,一点也不怕,是死是活由命了。”
这真是个太伤人、太不懂人情事故的提问。她怎么能这样问妈!
我从不敢、不忍问妈一句怕不怕,也不敢就此抚慰妈一句话。我怕那会给妈增
加更多的压力,懵懂中我还觉得,这样避而不谈似乎就可以躲过这场大祸,可我还
是没能躲过。
其实妈对疾病还是相当恐惧的,记得有一年她得了食道炎,她总以为得的是食
道癌。在等待进一步检查确诊的时候,每天晚上待大家睡下后,就悄悄地坐起来拿
块馒头一口口地嚼咽,以试验她的食道是否已经堵塞,她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如何
用棉被捂着自己的呜咽,看她坐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吞咽馒头的。
她对疾病的恐惧倒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更不是留恋人间的荣华富贵。我们的生
活何曾荣华富贵?一九四九年以后算是有饭吃了,但也只是吃了三十年社会主义的
咸菜,直到我有了稿费收入,方才有所改善,如此,她已经心满意足。特别在搬到
西坝河以后,暖气烧得很热,不像在二里沟住着的时候,一到冬天房间里冷得连毛
衣,毛裤、棉袄、棉裤,大衣、围巾、口罩都得穿齐戴好,那还冻得妈浑身直抖。
她不只一次拉着胡容参观西坝河的房了,说:“你看多好啊,比起过去的生活,真
是天上地下了。”
她只是不放心把我一个人丢下,她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她深知我在各方面对她的依傍,没有了她,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依靠的
呢?在我漫长而又短促的一生里,不论谁给我的支撑,都不能像她那样的穷其所有,
都不能像她那样无时无刻不左右在我的一旁。
她是为了我们才分外爱惜生命、恐惧疾病的呀。
当时我仅仅以为她是怕我为难,以她老迈的有病之身,自己承担了自己手术的
责任。
其实她坚决要求手术还有无法衡量的大爱在里面——但她觉得再不能呵护我,
不但不能呵护,反过来还可能成为我的累赘的时候,就宁肯冒着下不了手术台的危
险,也不愿那样活着连累我。
回到病房以后,我趴在她的膝上再也忍不住地大哭起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
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似乎又进入了精神麻木的状态。我还暗暗地想,幸亏她的精神
已渐麻木,否则这生离死别的痛苦给她的刺激就太大了。
可是手术后的一天她突然对我说:“那天晚上,你哭得我心里好难受啊。”
原来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她不过是强忍着自己的悲伤,免得再增加我的悲伤就
是了。
第四章
这一生也算碰到过不少难事,但都没有像让妈接受手术、还是不接受手术让我
这么作难,这么下不了决心。
为此我将身比身地问过甲大夫和王集生大夫,“如果是你们自己的母亲,这种
情况下你们同意、还是不同意手术?”他们的回答都是“不同意”。这更增加了我
的犹豫。
天坛医院的老专家、陈炳煌教授正好也住在综合二病房,等做换胯关节的手术。
见我急得团团乱转,既无临阵的经验,又无人可以商量,更没人可以帮着拿个主意
很是同情。他看了妈的片子、了解了妈的病情后主动对我说:“实话对你说,医生
既然肯做手术,就有相当大的把握,否则他是不会同意手术的。哪个大夫愿意病人
死在自己的手术台上?当然他要把丑话说到前头,万一将来出了问题,免得病人家
属纠缠不休。我的意见你还是签字吧,再不手术你会后悔的。这是你母亲最后一个
机会了,现在她的身体条件还好,大夫对她的病情也比较熟悉,罗世祺主任是国内
这方面手屈一指的专家。要不是看你这样孝顺母亲、爱母亲,以至让我感动的话,
我作为这个医院的大夫,是不该给你出这个主意的。”
我实在并不孝顺,我只是非常爱妈而已。
爱和孝顺是两回事。孝顺除了牺牲、奉献,还有很多技术环节上的问题。
那几天我不断去找陈教授咨询。
“罗主任说,我母亲的脑子已经软得像豆腐渣了,手术时难免要把脑子托起来。
这一托可能就会把脑子托出两个窟窿。”
陈教授说:“一般说脑软化,并不是脑子软了,而恰恰是脑子硬化的意思。怎
么能捅出两个窟窿呢?再说额页托起的时候,是用垫了很多棉条的板子往起托,而
不是用两个手指去托。”
“听说额页托起后会损伤大脑,手术后可能会变成什么意识都没有的植物人?”
陈教授回答说:“两个额页同时托起也许有这种可能,你母亲的手术只需托起
一侧额页,而且又是右侧的额页,更不会有那样的危险。”
“要是不手术呢?”
“不手术最后瘤子会破裂。出血,除了失明还会造成卒中,从而影响生命中枢,
那时再到医院急诊为时已晚。碰上一个对她病情不甚了解的值班大夫就更不好办了。
她现在的这些病状,实际上就是垂体瘤压迫植物神经造成的后果。”
而罗主任说就是手术成功,也只能解决失明的问题,对解决妈现有的病状毫无
意义。她合同医院的外科主任更是说,手术只会加重脑萎缩的症状。
我想他们的意思是,对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冒这
个风险?医生们又何必为一个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留的老人大动干戈,如果手术失
败,甚至还得搭上自己的声誉。
难得陈教授如此直言。
这期间,什么时候听到、想到手术中可能遇到的意外,随时就去找陈教授咨询。
在陈教授的启发、开导、帮助下,直到我这个脑子再想不出什么疑问,才对甲大夫
说,我考虑手术。
事实上,对于命运,人如何能考虑周全?人,更不要说我,要是能考虑周全,
妈就不会没命了。
决定手术以后,我又开始陪床。我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也许这就是我和妈最
后相聚的时日了。妈入院后每晚差不多要上五六次厕所,而我一旦醒了就难以入睡,
各种各样的烦忧立刻又会在我的脑子里频率极快地跳进跳出,所以体力消耗很大,
有些晚上不得不让小阿姨来顶替我。九月十七号,星期二。
吃过晚饭,将近七点钟的样子,妈突然对我说:“咱们俩坐一会。”
和妈相依为命五十多年,不论情况多么险恶,妈从没有对我这样说过:“咱们
俩坐一会。”
我做出什么异样感觉也没有的样子,把沙发拉到她坐着的太师椅前,靠着她的
膝前坐下。我握着她的手,先声夺人地想些使她开心的话题。
“唐棣说她明年结婚,请咱们去参加她的婚礼。我要给您做一套缎子服,上身
是中式短袄,下身是到脚腕的长裙……
为了满足妈四世同堂的愿望,本不想结婚的唐棣决定一九九二年为姥姥结婚了。
虽然我们常常与她的意见相左,但真到决定大事的时候,基本上还是以她高兴
或不高兴为原则,如果她不高兴的事我们勉强做了,总觉得是个缺陷,即使我们得
到快乐和幸福,也觉得不完满。
这是妈期待已久的消息,要照过去,妈一定会问长问短、高兴地笑起来。可是
这次妈却没有显出丝毫的兴趣。
我又接着热热闹闹地说下去。说着、说着,她突然冒出一句:“跟前没人了,
你要吃得好一点。”
她不说“谁”跟前没有“谁”了;她也不说“谁死了”她说“跟前没人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了这样的时刻,不论我怎样做,都不可能让她不
去想那即将到来的背水一战。她想的肯定是她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丢下我一个人怎
么办?
我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我甚至也听见她的心被慢慢撕裂时的钝响。
很不风雅。“吃”在我们的一生中,几乎是最重的心思和负担。
过去妈老是为我们怎么才能吃饱而忧心,这几乎就是我们家的苦斗史。
所以妈要叮咛的,首先还是这件事。
我和妈也总是为了“吃”而吵架。
我规定她必须吃的东西,她老是舍不得吃,老想省给我、留给我。就算不是省
给我、留给我,也还是省着、留着,直到留坏了、留烂了,她还是留着。也许是穷
惯了。我到现在也不习惯自己和妈、和女儿享受一个水平的待遇。唐棣没有出国以
前,这个问题还不突出,反正唐棣是我们共同的重点保护对象。唐棣走后,她就变
成了天字第一号,先生是第二号。
回想我这辈子跟妈吵的架,基本两大类。一是不听她的话,净跟她不满意的男
人恋爱、结婚;再就是让她吃好,她老舍不得吃。
其实妈并不想包办,干涉我的婚姻,只是她对我要嫁的男人要求太高。凡是我
为之受累、受苦、受罪,让我生气、要我无穷无尽地服侍的男人,哪怕他是天字第
一号的男人,也算不得好男人。
可是,不让女人为之受累、受苦、受罪、生气、服侍的男人,上哪儿找去?
她去世后胡容对我说,她十分不满地对胡容说过:“我都不让她生气,可是别
人倒老让她生气……”她说的这个别人就是我的先生,纵观世上的夫妻,哪儿有不
置气的呢?
过去妈是很爱“参政”的。并把她的“参政”叫做“提醒”。从我的写作,到
结交的人等;到往来的应酬;更不要说是恋爱结婚……有些意见我从未认真听过,
有些意见干脆不听,为此我们常常发生摩擦。
其实好的“参政”和一般人的好事大不相同,她是怕我处事不慎、招灾惹祸、
吃亏上当。说到底,妈的“参政”是对我的守护。她老是不放心,总觉得我头上悬
着一把利剑,那把剑随时都会掉下来扎在我的头上。她得时时守护着我,按妈的说
法,也就是“提醒”着我。
“提醒”一次两次还行,时时“提醒”,我就烦了。一烦,就会和她呛呛起来。
一呛呛,就免不了生气。我老是对她说:“妈,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虽然我们常常争吵,可我知道妈是为了我好。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也不一定就
能采纳她的意见,甚至没有采纳过她的意见。
我们从美国回来以后,我发现妈有些不同。怎么不同?我也没去深想,听了胡
容的话才猛然想起,她不大“参政”了。
过去可不是这样,她的“提醒”有时真让人火冒三丈。
为什么她不再“提醒”我了?
虽然她没有做过解释,我现在猜想,很可能是因为我把她接到美国,让她和日
夜想念,甚至想得大病一场的唐棣团聚了几个月,是恩重如山了,更何况以后我还
要带她再去美国,她欠我的岂不更多、而她又不可能放弃看望唐棣的机会,却又时
刻都在想着如何报答我的这份情义。
她怎么不明白,她能把我拉扯大,岂止“含辛茹苦”一类的字眼所能容括?我
就是把自己的命舍给她,她也是受之无愧的。我用得着她的报答吗!?
但是爱女莫如母。虽然我无法对她说清,但她深知我心中的苦楚。她深知再不
能增加我的精神的负担,不然我就要崩溃了。而对我最现实、最好的报答就是别让
我生气,别给我再增加精神上的负担。一点也不能了。不但不要给我增加精神上的
负担,还要想办法让我高兴一点。这从她写给唐棣的信上可以看出。妈去世后,唐
棣把它们的影印件寄给了我。
由于视力日衰,后几年她给唐棣的信很少,但每封信里都表达了对我精神状况
的忧虑。
她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二号的信中写道:“……在电话中谈到我去看你,这
是我最希望听到的话题。你离开我已经两年之久,怎能不想呢?真想马上见到你。
这是我最后的寄托,以后又如何呢?想是感情的促使,但是现实生活中有很多难办
的问题。如果我去到你那里倒不十分难,买张机票就走了。我也不用人送,可是一
想你妈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北京,她的思想上有那么多痛苦的负担和压力,把她丢下
(尽管是几个月)我也不忍心。她每天都在苦恼中生活,所以我下不了决心……
希望你劝一劝你妈,她有时想不开。事情已经如此了,就得想开。我真怕她神
经了……”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三号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