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妈知道,但妈也没有随身带着我机关的电话号码。她就叫护士帮助查找。护士
的服务态度不错,在电话号码簿上给妈查到了。小阿姨拿着机关的电话号码正要去
打电话,我就到了。
一进病房,就见妈双目眦裂,满眼是大难临头的张惶。
小阿姨见了我,如释重负地说:“来了,来了。张阿姨来了。”
这时妈又心慌起来。妈怀疑有婚外恋那个男病人的家属正在帮小阿姨安抚妈。
她说:“躺下、躺下,休息休息就好了。这是因为刚才太紧张了。”
我也以为她的心慌是活动太激烈。心情太紧张所致,其实这也是大病之兆。
每次去医院的路上,其实都是分秒必争,就是红灯亮着的时候,也不管不顾地
在车流里穿行,哪怕早一分钟抢过马路也好。因为妈在企盼着我。
那时候不像现在,有许多可以提供各方面服务的公司,和花费不大的“麦的”,
方方面面的事情全靠我一个人应对。
单说每天一早背着一兜汤水炒菜挤换电汽车就耗去不少力气, 我最怕挤那一0
六路电车,也许是我挤车技术不佳,常常挤得满腿是伤。有一次甚至将内裤挤掉,
要不是外面的衣服上着皮带,真不知怎么收场。经过那样一段时间的锤炼,现在不
论碰见什量级样的“挤”,我都不怕了。
由于连日的焦虑、伤情、担忧、恐惧、劳累,体力消耗很大。在快速往来的车
辆里穿行往往会让我感到两腿发软,头晕眼花。
特别是妈的病房还在六楼。
刚进医院的时候,我每天还能轻捷,甚至是潇洒地在楼梯上,上上下下地走几
趟。渐渐地也就潇洒不起来了。
医院里有电梯,虽说只供病人或护士、大夫使用,但情况也不尽然,一切要看
开电梯人的性情。
有个和我同年的女同志,还有一个文学爱好者对我很是照顾。如果是她们在开
电梯,那就是我的运气,怎么也能蹭上电梯。
也有大碰钉子的时候,而且碰得嘎蹦脆。有天早上,我背着很多东西来到医院,
看看楼梯,实在上不动了。便老了脸皮,低眉敛气地走进电梯,对那位开电梯的女
士说:“我实在太累了,您看我又拿了这么多东西,谢谢您让我乘乘电梯吧。”
她的手往电梯外面一挥,简明扼要他说:“出去!”
我只好夹着尾巴走出了电梯。
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相信她如果看我一眼,能发点善心,一定不会那样对
待我。十三号这天不巧,开电梯的正是那位丝毫不肯通融的女士。鉴于以往的经验,
我自知没有指望地往楼上爬。而且还是一步两个台阶。——妈一定等急了。
我甚至听见大腿前的两块肌肉,在拉起两条腿的时候,噔噔地响得非常吃力。
像一辆难以发动的老旧汽车,却非要它发动起来不可地蹦蹦着。
看到妈闹成那个样子,我真是又急又气又委曲,觉得她太不体谅我。
心想,我已经很努力了,妈,您为什么不懂我的心呢?从而让您自己的心和我
的心,都累得没有了一点汁水了。
您累,比我累还让我忧心,结果是我的心就连您的心一块累着,是累上加累了。
急得我恳求她说:“妈,我真的很累。我知道您爱我,可是爱得太过也是一种
负担。我已经很急了,为了早到医院一分钟,我差不多分秒必争,连过马路都是横
冲直闯。您再这么催我,我就更着急了。一急就容易出事,那不就是催命吗?到那
时候,您就后悔莫及了。”
我了解自己,装了那一肚子心思,这恳求比发火还煎熬人。
妈不回答。我看见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颤颤地抖着。
后来想,我这样说,她心里一定也很委曲。她不正是因为爱我、担心我的安危
才这样紧张的吗?
我又说:“咱们哄着人家还来不及呢,怎么能为这样的小事麻烦人家,像查电
话号码的事,人家管得着吗?要是把人家弄烦了,到了真有要紧事的时候,人家还
能耐心细致地照管您吗?”
妈没看见吗?除了危险期间有特护照顾,特护走了以后,哪样事不是我这个一
点医护常识也没有的人在时刻关注着她?幸亏妈没有出别的事。
可是她一定听不进去这些话。对她来说,首先是我的安危,至于她自己到了要
紧的时候人家怎么待她,她才不考虑呢。
妈把我的韬讳之计当成了我在人际关系方面的才能。看我在病房里似乎很玩得
转的样子,曾当着我的面对小阿姨说:“你张阿姨在哪儿都能打开局面。”
我没吭气,只对妈得意的笑笑。
妈,那叫打开局面吗?那只是当下三烂、装孙子,并以此来讨取人家的欢心。
就在我为签不签字手术而忧心如焚的情况下,也得强颜欢笑地陪着前来消闲解
闷或观赏名人的人高谈阔论,那是真正不惜血本的感情投资,为的是妈在紧要关头,
能够得到较为悉心的照料。
恐怕对外的这种投降主义和我的宵小之心也不无关系。
好比,我能得罪小阿姨吗?得罪了她,我不在家的时候她能好好照料妈吗?说
是为了好好照料妈,其实还不是为了自己可以抽身而去?
这时妈又要喝水,真给她端过水去她又喝不了几口,让我们端走。或是刚在床
上躺好,又让我们扶她起来喝水。
或一会躺下,一会坐起。每种体位都保持不过两三分钟的样子。
我压抑着心里的不满恳求她:“妈,您天天晚上都闹得我们一点不得休息,要
说您晚上闹那是因为‘谵妄’没有办法控制,白天您再闹就说不过去了,小阿姨晚
上照顾您已经很辛苦了,白天咱们应该尽量让她休息,如果她白天也得不到休息,
如果撂了挑子,临时再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熟悉情况的阿姨?现在的情况是越少出
问题越好。”
我每天到医院后,什么也不让小阿姨干。而是让她把折叠床撑到阳台上去睡觉。
为的是让她晚上和我轮换着陪床,我的体力已经消耗得不能独自支撑这件事,所以
特别害怕小阿姨撂挑子。
其实,妈哪儿是折腾人,她是病得开始折腾自己了。
妈好像根本没有听进我的话,一会儿又要坐起来。我没有好气地扶她坐了起来,
并让她自己披上夹克。
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时间过得越久,我越能咂磨出她当时的神情,她不但隐忍着极大的不适,还要
在穿衣的逼迫下逃遁无门,心神败坏地瞪视前方。
她看也不看手里的夹克,拿起夹克的下摆当领子,伸出胳膊就去穿袖子,那怎
么能够穿进?我不但不帮她纠正,还冷酷地说:“好好看看,那是袖子吗?那是袖
子吗?”
任她长期这样“闹”下去总不是个办法,特别是在晚上,对没有人手可以替换
的我和小阿姨,实在太辛苦了,别的病人都是老婆、丈夫、儿子、媳妇、女儿、女
婿什么的一齐上,就是那样他们还感到力不能支。更何况我除了陪夜还要应付一切
想到,或是想不到、一环扣一环的方方面面。
只好想出这样的办法骗她:“您闹得病房里的大夫、护士、病人都对您有意见
了。我一到医院,大夫护士就抓住我反映您的情况,让我带您出院,所以我都不敢
到医院来了,怕人家抓住我,让我带您出院。老房子交了,新房子还没装修好,咱
们出了院上哪儿去?只好住到老孙那儿去。”
知道妈最怕住到别人家里去,就拿这个威胁她,希望她能迷途知返,知难而改,
在医院和先生之间选择其一。
妈一辈子都没痛痛快快地活过,非常看重别人的反应。老对我和唐棣说:“别
人让人家说咱们的闲话……”
我和唐棣就会激烈地反对:“偏不!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闲话?有些人吃饱了
不干别的,就会拿闲话害人。人活一辈子不易,再为那些别有用心的闲话委曲自己
不是太傻了吗?”
或是自寻烦恼地说:“某某今天和我走对面也没有理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
这肯定和她自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一切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有关。
因为深知她的忌讳,就编造大夫、护士对她反映不好的假话吓唬她。
又吓唬她说:“您什么时候改好了,我什么时候再到医院来。您要是不改,我
就永远不来了。”这样吓唬她实在太无情了。
人一上了年纪本就来日苦短,和至亲至爱的人多守一会儿是一会儿,谁知道以
后(还有多少个以后?)乃至明天,还有没有这样的相守的时机,更何况她的自觉
症状越来越不妙,到了这时候她心中一定明白,一天看不见我,可不就少了一天和
我的生聚。
“我永远不来了”与她是多么大的打击。她又怎么知道我仅仅是吓唬她呢?
我又偷偷地安排小阿姨:“你要配合我,常常提醒姥姥,‘您要是不闹我就去
打电话把阿姨叫来。’”
晚上回家的时候,又拐到陈敏华大夫家去取我托她给妈买的“保护一号”,这
是北大医院为预防放疗的副作用而研制的中成药,据胡容说效果很好。现在这些药
还在家里放着,散发着一股凉森森的味道。
第八章
第二天我果然没能到医院去。我找装修公司去了,想让他们抓紧时间把新房子
装修好,无论如何妈快出院了。朱毅然主任已经谈起出院的时间问题。别人手术后
三四天就出院了,我们已经住了二十多天。可是那个装修公司根本不讲信誉,扯皮
扯到下午,问题照样解决不了。从装修公司出来已经很晚,就没再赶到医院里去。
这天小阿姨按照我的安排问过妈:“姥姥,您想不想阿姨,您要想阿姨我就去
打电话把阿姨叫来。”
妈伤感他说:“她生气了,再也不会来了。”
这件事纯属巧合,却伤透了妈的心。
从此她晚上不再闹了,睡得也安静了。
还也许,正是我这一番“训话”把她吓坏了,怕我真会因此丢弃了她;同时也
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自爱,到了真不行的时候,她也忍着不说了。
凡此种种,自然都是我的过错,但也不能回避负荷超过极限就会失控的现实。
也许我不该怨天尤人,要是在西方的医院,他们决不会让病人家属累到这种神
经失常的地步。他们也不会允许病人家属抢医护人员的饭碗,替医护人员干那本该
是医护人员干的万般事体。那万般事体要是分摊在每日轮换一新的医护人员身上,
反倒能让他们有充分的精神和力量,将其转化为“南丁格尔”的崇高精神。谁让我
们住的是九十年代、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医院,哪怕是五六十年代的医院,也不会
发生这种让人追悔无穷的恨事。
可是,妈一不闹,就显出衰败的样子了。
十月十五号,星期二。
上午一到医院,就发现妈的脸色一反前些日的红润白皙,突然变得晦暗起来。
在额上手术钻孔的部位,还塌进一个黄豆大的小坑。
马上去找大夫,病房里却一个大夫没有。又到罗主任的办公室去找罗主任,他
也不在。可是下午三点我还得赶到新桥饭店,前天作协已安排好我到机场送意大利
的那位朋友。她已经和他们团长彻底闹翻,决定提前回国。如果我再中途变卦,可
能会使她更加烦恼。
我又无知地认为妈的情况不太要紧,便安排小阿姨在我走后继续寻找大夫,我
会不断地和她联系,如果情况紧要我将及时赶回医院。晚上打电话给小阿姨询问妈
的情况,她说大夫看过了,说什么问题也没有。岂不知当时已是大难临头。第二天
我到医院后,又找大夫反映妈的情况,大夫说妈脸色晦暗是正常现象,因为手术中
的瘀血还没有吸收干净。瘀血是块状不均匀的分布,而妈是整个面部都晦暗了。我
说:“不对,她手术后脸上确实有过瘀血,但是五六天就吸收完了,脸色不但恢复
了正常,而且又红又白比手术前更好,怎么突然又有瘀血了呢?”大夫还说是正常
的。至于额上塌进的小坑,大夫也说是正常现象。护士们也这样安慰我说,有些病
人的钻孔部位还鼓出一个大包呢!比起一个大包,一个小坑自然算不了什么,更不
必着急了。我不是大夫,连一般的医学常识也一窍不通。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
说对我妈身上那些哪怕是很细微的异常现象,果然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如今,我
只能无穷悔恨地想,当时为什么没有竭尽全力、坚持到底地把我的疑问弄个明白?
后来看到一本民俗讲话,其中说到病人脸色突转晦暗,就过不去半个月了。妈正是
在脸色转暗后的十三天去世的。我那时要是懂得这一点,妈会有救吗?妈留给我的
许多谜,只能等我也去到那个世界的时候,才能解了。确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医生
只能治病,治不了命。既然我已发现,并向医生屡屡指出要妈一命的厉害,医生却
把它放过了,这不是妈的命又是什么?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二号,唐棣带我在纽约做
了全面的身体检查,为了验证那一次的检查无误,我离开美国之前的七月八号,她
又带我做了第二次检查。回国后,我将这些检查结果请同仁医院的一位主任过目,
她说,这个血液检查的项目太详细了,要是母亲手术后每隔三天能做一次这样的血
相检查就好了……她没有往下多说。
我能明白,要是母亲手术后每隔三天能做一次这样的血相检查,不仅她在血液
动力上的变化,哪怕任何方面的变化可能早就发现了,也许早就可以采取一些措施,
我不说完全可以防止后来的恶变,但至少可以说,我们努力过了。
可是妈手术后, 除了第三天晚上因Y大夫负责缝合的右侧刀口不尽人意,引起
大量出血,经值夜班的王集生大夫再次缝合,并嘱我第二天一早立即带妈到检查科
做一次CT检查,以便确认这次出血是否回流脑膜,引起颅内血肿之外,连出院前那
次例行的检查也没有做。更不要说每隔三天做一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