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走,让人家半宿半宿地陪您熬夜、唱歌给您听,现在,您这是怎么了?
谢阿姨热情地把妈一直送进了电梯,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差点没跟着电梯一
起下了楼。
这种心烦气躁的情况,在瑞芳第三次来看望她的时候已见端倪,当时她睡在床
上,我和瑞芳坐在沙发上小声谈话。她光是在床上动来动去,可能就是心烦又不好
说,后来还是忍不住地说:“你们小声点好吗?”我以为她不过是想睡觉而已,便
把声音放得更小,可是过了一会她干脆不客气的提出:“你们别说了吧!”
这在妈都是非常反常的现象。
下了楼,先生的司机一眼就看出妈的气色不好。说:“姥姥的脸怎么黑了?”
他多日不见妈,这个感觉自然就更加突出。
我仍然不醒悟地答道:“大夫说瘀血还没有吸收完呢。”
妈却先和他打了招呼,不过叫错了他的姓,这也不够正常。妈记性极好,从美
国回来后,看到电视中一个说书的名角,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妈却脱口而出:
“田连成。”
回到先生家,我领着她四处参观了一下。她还显出星点兴致,扶着阳台的墙,
往外看了看说:“还有个小花园呢。”
我安排她住在客厅里。那房子朝南,在暖气没来之前比较暖和。又让她睡在长
沙发上,因为沙发比较矮,这样便于她的起坐。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两天开始,妈连在椅子上站起、坐下也有些困难。在医
院里每每坐到桌前吃饭的时候,她的身子要紧贴着桌子,两手用力把着桌沿才敢往
太师椅上落座。以前不过是躺着的时候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坐起。
考虑到是让妈睡在沙发上,特别又是先生家里的沙发,她可能会有所顾虑。如,
担心自己像在医院那样该上厕所的时候醒不过来,弄脏沙发,便索性不睡;或不停
地上厕所睡不安稳。又赶到和平里商场,给她买了一个“尿不湿”,免得她担心弄
脏沙发不能安心养息。
妈问小阿姨,“买‘尿不湿’干嘛?”
“您就是不能起夜也不用担心了。”
妈还是说:“要是尿在上面多不好。”所以虽然有了“尿不湿”,妈还是照样
起夜多次,她从来是一点享受都不会贪的人。只在她行将远行,不能自制的情况下
用了一次,也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最后的一次。
晚饭以前,先生开了电视,我领着妈坐到电视机前,想等新闻联播结束后,让
她看看她最关心的天气预报。可是她只坐了几分钟,没等新闻联播结束就回客厅去
了。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不愿和先生无言相对。
在这一切安排好之后,又去赴吉林日报的聚会。
然后,又到老家去取妈心爱的猫。
妈住院期间,我搬了半个家。因为新房子是用我的两套两居室房子换的,机关
又把这两套两居室的房子分给了两家。其中一家非逼着我腾房子不可。那时我又要
在医院照顾妈,根本没有精力去操心装修公司装修新房子的工作,他们干了几个月
之久,我还是搬不进新家。只好把一部分东西,诸如家具炉灶、小阿姨、我和猫挤
进另一套房子。床也拆了,家具摞家具,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好在我和小阿姨那
时是以医院为家,就是其中一个回到家里,也是就地一躺。这就是妈出院后根本无
法住进不论老家或是新家的原因;一部分东西(主要是书籍和衣物),塞进新家最
小的一间屋子。因此堆放得非常满,几十个纸箱一直堆到屋顶,这也是妈过世时,
根本无法取出她喜爱的衣服的原因。
妈出院的这一天,我、小阿姨和猫,自然也要随妈过到先生这边来。
原打算第二天再去取猫,因为我实在太累了。可是我们都住到先生这边以后,
晚上谁喂它呢?它饿肚子怎么办?更主要的是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它,非常想
念。
自从唐棣远离我们、我又经常在外奔波,我们都不能经常伴随在母亲的左右,
猫就成了妈的另一个孩子,陪伴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日子。
有一次邻居问妈:“你外孙女和闺女都不在家,我还老听见你在说话,你们家
还有一口人呐?”
妈说:“没有,我是和猫说话。”
不过就是说我们家还有一口人也不为过。
它难到不是我们家的有功之臣吗?不但可以替我们安慰妈于一二,妈也可以在
照顾它的生活中,消磨一些人到老年就不知如何排遣的时光。
第九章
不要小看它,它的力气其实很大。单是把它装进纸盒,再把纸盒用绳子捆上就
费了我不少力气。
一路上它更是鬼哭狼嚎。
我一手扶着自行车的车把,一手背过去不断拍打着夹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纸盒,
口中还不断喊着“咪咪、咪咪”地安抚它。
它在纸盒里乱蹬乱喘,弄得自行车摇摇晃晃很不好骑,又赶上修路,不时还得
绕行或下得车来推行。到了先生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在十月下旬的天气,我竟能汗流如雨。
把它一放进客厅,我注意到妈没让人扶,一下就坐起来了。
我马上想,妈真是躺下就不会坐起来吗?
我也看见妈欣喜的笑了。妈,我为的不就是您这短短的一笑吗?可是我突然发
现,我的背包忘在门户不严、等于是废屋的老家里了。那里面有我全部的钱财细软,
只好返回去取。等再回到先生家里,已是午夜十二点多。我一头扎在床上,一下就
睡着了。
不过睡了几十分钟,又突然醒了。然后就睡不安稳了。虽然有小阿姨陪妈睡在
客厅里,我还是不断起身到客厅里看望她,见她安详地睡着,便有了很实在的安慰。
当然,大功告成的兴奋也使我无法入睡,我长久地注视着她,就像欣赏自己的
一个的杰作。我怎能知道,那其实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败笔,而妈就要离我而去?
十月二十二号,星期二。
很早起身,说是给大家做早饭,其实真是为妈。
煎蛋和“培根”。国产的“培根”质量不太好,只能拣最好的几块给妈,余下
的是先生和我、小阿姨平分秋色。
妈的手又不大好使了。一块煎得很好的“培根”从她筷子里掉下来,妈像犯了
过错,轻轻地“哎呀”了一声。
我说:“没事。”
她懊恼的也许是那块煎的不错的“培根”,更懊恼的也许是我为她的劳作让她
白白地掉在了地下。
这是很小的一件事,可我现在仍然能清楚地记起,我想它肯定不是无缘无故在
我心里留下了痕迹。
对,我懊丧那么好的一块“培根”妈没有吃到嘴里去。一块煎得很好的“培根”
就那么容易得到?要以为那仅仅是一块煎得很好的“培根”就错了。
还有,妈那像是犯了过错的神态让我为之心痛。妈,您就是把什么都毁了,谁
也不能说个什么。这个家能有今天,难道不是您的功劳?
后来妈要上厕所,我有意要她锻炼自己从马桶上站起,没有去扶她,也不让小
阿姨去扶。
她先是抓马桶旁的放物架,企图靠着臂力把自己拉起来。我把放物架拿开了,
迫使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可她就是不肯自己站起来。
我那时真是钻了牛犄角,认为站得起来、站不起,对她脑萎缩的病情发展至关
重要。如果从这样小的事情上就倒退下去,以后的倒退就更快了。
为了让她自己站起来,实在用尽了心机。
我先是假装要把她抱起来,然后又装作力不胜任、歪歪扭扭像要摔倒的样子,
嘴里还发出一惊一乍的惊叫,心想,妈那么爱我、疼我,见我摔倒还不着急?这一
急说不定就站起来了。
可是不行。
我又推高发动的档次,打出唐棣这张王牌:“唐棣年底就回来了,她不是说要
带您去吃遍北京的好馆子吗,您自己要是站不起来,她怎么带您出去呢?”
还是没用。
深知她盼望着一九九二年我带到她美国去和唐棣团聚,又说:您也知道,飞机
上的厕所很小,根本进不去两个人。您又爱上厕所,要是您自己站不起来,我又进
不去怎么办呢?
这样说也没用。又知道妈极爱脸面,在先生面前更是十分拘谨。便故意打开厕
所的门,明知先生不过在卧室呆着,却做出他就在厕所外面的样子,说:“你看,
妈就是不肯站起来。”
妈着急地说:“把门关上,把门关上。”
就是这样,她还是站不起来。
后来我发现,她起立时脚后跟不着地,全身重量只靠脚尖支撑,腿上肌肉根本
不做伸屈之举。既然不做伸屈之举,自然就不能出劲,不能出劲怎么能自己站起?
我立刻蹲在地上,把她的脚后跟按在地上,又用自己的两只脚顶住她的两个脚
尖,免得她的脚尖向前滑动。以为这就可以让她脚掌着地。但她还是全身前倾,把
全身重量放在脚尖上。而且我一松手,她的脚后跟又抬起来了,这样反覆多次,靠
她自己始终站不起来。
现在回想,这可能又是我的错。
她术后第一次坐马桶的时候,突然气急败坏地喊道:“快,快,我不行了。”
我吓得以为出了什么事,奔进厕所一看,原来她上身前倾。两脚悬空,自然有一种
要摔向前去的不安全感,难怪她要恐怖地呼叫。
那时我要是善于引导,将她整个身体前移,使她两脚着地,并告诉她坐的时候
重心应该稍稍往后,起身时重心应该前移,以后的问题可能都不会有了。
我却不体谅她大病初了,在正常生活前必需有个恢复过程,反而觉得她的小题
大作让人受惊,根本不研究她为什么害怕,就气哼哼、矫枉过正地把她的身体往后
一挪。她倒是稳稳地坐在马桶上了,可是两只脚离地面更远了,如果不懂得起身时
重心应该前移,使两个脚掌着地,再想从马桶上站起来就更不容易了。
对于一个本来就脑萎缩、又经过脑手术的老人来说,手术后的一切活动等于从
头学起,第一次接受的是什么、就永远认定那个办法了。以后,没有我的帮助,她
自己再也不能从马桶上站起来了。
人生实在脆弱,不知何时何地何等的小事,就会酿成无可估量的大错。
也许她的敏感、她对这个手术的一知半解也害了她。自己给自己设置了很多受
了伤害的暗示。她认为既然是脑手术,自然会影响大脑的功能。
大脑的功能既然受到伤害,手脚自然应该不灵。
这时她又叫小阿姨扶她起来,我因为急着到装修公司去,就嘱咐小阿姨别扶妈,
还是让妈自己站起来。
在装修公司忙了一天,回家时一进胡同,恰好看见妈和小阿姨从农贸市场回来。
小阿姨没有搀扶她,而是离她几步远地跟在身后。她连手杖也没拿,自己稳稳当当
地走着。这时她看见了我,就在大门口停下,等我走近。
我搀扶着她走上台阶,她的脚在台阶上磕绊了一下,我想,好险,幸好我扶着
她,就回头对小阿姨说:“走路的时候你可以不扶她,但要紧跟在她的身边,万一
她走不稳,你得保证一伸手就能抓住她。上台阶的时候可得用劲搀扶着她,不然会
出事的。”
妈还买了半斤五香花生米,这就是妈这辈子最后一次上街、最后一次买东西了。
不过半斤五香花生米。晚上我问小阿姨,妈是不是自己站起来的。我是多么想要听
到这样的消息,那会比什么都让我高兴。
小阿姨说不是。还是她扶妈起来的。
我感到无奈而又失望。
她说,妈还对她说:“你干嘛不帮助我?我请你来就是要你帮助我的,你怎么
不听我的净听你阿姨的呢?你别听你阿姨的。”
妈不但过于敏感,且取向颇为极端。
她之所以这样讲,一定是又为自己制造了一份寄人篱下的苦情。诸如,因为她
是靠我生活,自然在这个家里说话不算数;自然指挥不动小阿姨:保姆自然势力、
谁给她工资她就听谁的……等等。
妈是永远不会理解我的苦心了。她不理解我的苦心倒没什么,让我不忍的是她
会从自己制造的这份苦情里,受到莫须有的折磨。
晚上,大家都睡下以后,我还是不断到客厅里去看她。她似睡非睡地躺着,猫
咪亲呢地偎依在她的怀里。它把头枕在妈的肩头,鼻子拧在妈的左颊下面。我在沙
发前蹲下,也把头靠在妈的脸颊上,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妈没有说话,一直半合着
眼睛。
那就是我们少有的天伦之乐。我当时想,妈的病好了,我们还能这样幸福地生
活几年。
为了不影响她的休息,我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十月二十三,星期三。
一早我就起床了,把头天晚上泡过的黄豆放在“菲利普”食物打磨机里粉碎,
给妈磨豆浆喝。此物早已买来多时,这是第一次使用。
然后我又让小阿姨去买油饼。
妈吃的不多。她的食欲反倒没有在医院时好了。
服侍妈上厕所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臀部有一圈出血性紫癍,根据部位推测,显
然是昨天我让她练习自己从马桶上起立未成,在马桶上久坐而致。
当时我倒是想了一想,即便坐的时间长了一点,怎么就能坐出如此严重的一圈
瘀血呢?但我很快就否定了可能有问题的取向,心里想的总是妈手术后百病全无。
要是我能往坏处想一想,肯定早就会发现问题的严重。
也因为我们家的人,身上常常出莫明的出血性紫癍,过几天就会自行消失。妈
也如此。我也就大意了。
但这一次发展到后来,轻轻一碰就是一片。所以星期三的发现,已是非常危险
的信号。
从这一圈紫癍的发现到妈过世,不过就是五天时间。
如果说妈去世前有什么征兆,这就是最明显的征兆了。
回忆妈这一场劫难的前前后后,我甚至比医护人员还能及时发现妈各种不正常
的体症,只是我既没有医学常识,不了解这些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