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的何止是一个朝代?
蒲宁,一个朝代的结束实在不那么重要,完了的是一种味道、一种品位,一种永远消失、再也不会重现的品位。
第3节:谁会对这些小说爱之弥深
又何必替客死巴黎的蒲宁感到惋惜?至少他一直完整地保留着那种品位,以及有关那种品位的回忆。要是日后回到俄罗斯,他将比那个夜晚乘着一艘异国的轮船,向君士坦丁堡驶去更加地“完了”。
幸亏契可夫不必跋涉到这个味道的终点,在所有的人还没有变成马车夫之前,并挤上那条开往君士坦丁堡的船。
他把那个十字架留在了雅尔达,而把自己以及他的细腻和优雅,留在了一个远离俄罗斯的地方,直至最后一刻,还能握着一杯香槟对死亡说:“我很久没有喝过香槟了。”然后从容地喝完那杯香槟,躺下,对着“未来”,永远地、安静地转过身去。也许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又发出了那优雅而忧郁的微笑?不过人们再也看不见了。
我老是猜不透,对浅薄、平庸、无聊、猥琐的“眼下”,充满着不满和猜疑,在《带阁楼的房子》里对“未来”说过那么多好话的契可夫,怎么会知道《樱桃园》将一去不复返?又怎么能预见到未来的粗陋、粗鄙、粗俗,不得不含着怜惜的泪,砍掉精心栽培、美丽而茂盛的樱桃园,决绝而又绝望地毁灭了樱桃园的生活--那饱含着往昔贵族(并非物质意义上的)生活的诗意,美丽却又、却已无用的,为着特别的、不复是这个时代(抑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审美趣味而酿就的生活……
还有谁会对这些小说爱之弥深?
以后也许会有好作家、大作家。但是,再不会有优雅的作家了。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五日写于
SleepyHollow
二零零四年八月八日修改于
SleepyHollow
后记:写于七年前的原文,何止生涩、简直就是文理不通(但感觉没有错),让我想起多年前神经裸露的日子。。。。。。丢失的又何止是驾驭文字的能力。。。。。。幸有走出沉沦、幸有结集出版的机会,让我得以修正。如果有人看到修正前的这篇文字,请原谅我当时未能尽责。
※1蒲宁:《契可夫》
※2蒲宁:短篇小说《在巴黎》
※3蒲宁:短篇小说《完了》
第4节:有多少事我们无法预料
说不定它们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瞄着你、等着你,然后轻而易举地将你射杀;
说不定什么东西不意间就闯入你还算平整的日子,于是你不得不穿针引线,将你的日子重新补缀。而且,从此以后,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只好带着这份不请自来的牵挂,走南闯北。
不过你也许因为有了这样一分不请自来的牵挂而悲喜交集。。。。。。
谁知道呢。
对于绘画,我不过是个业余水准的爱好者,却因为海走天涯得到不少欣赏的机会。
既然几次出入阿姆斯特丹,怎能不参观伦勃朗和凡·高的藏品博物馆?
那些博物馆的入场券,偶尔会从某一本书中滑落,拣起来看看,背面多半留着我潦草的笔迹,记载着当时的感受,尽管很不到位,可那是我用过的心。
伦勃朗是西方美术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之一,尤其是他的肖像画,据说出群拔萃、构图完美、明暗对比无人能出其右、准确地表现了人物的性格和内心等等。
“比金钱更重要的是名誉,比名誉更重要的是自由”,似乎是伦勃朗的座右铭。
如果这一行文字的首尾两端不进行链接,可以说是功德圆满,如果链接起来,可就成了一个怪圈。
人对色彩的倾向、选择,不是毫无缘由。红金、橙金、褐金,是伦勃朗惯用的色彩,他一生创作多多,但我们几乎可以在他的任何一幅画作中,分离出黄金的质感。这使他的画面、尤其是肖像画的画面,呈现出一种“富贵之气”。
这是否伦勃朗后来被称为“上流社会的肖像画家”的原因之一?或是这种“富贵之气”原就是为所谓上流社会准备的?
不过伦勃朗的事业,正是从“上流社会的肖像画家”开始走向没落。所以,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比他的宣言更真实,以至无可辩驳。
第5节:同样是心灵的跋涉史
“富贵之气”对我是一种天然的阻隔。使我无法进入颜料后面那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境地……对于肖像画,我难免不带有作家的期待。
说到“准确”,惟妙惟肖得如同高保真复印机复制出来,人也好、事物也好,一旦被这只复印机捕捉,只能僵死在那里。
面对这种僵死与流动的思想、内心间的距离,沟壑,还能说是“准确地表现了人物的性格和内心”吗?
而对凡·高风景画的兴趣,也远远胜过他的肖像画。
总之,阿姆斯特丹的朝圣之行,并未鼓动起我对肖像画的兴趣。
还有,那时的我比起现在的我,是如许地年轻。。。。。。
有一种老套而又老套的办法其实一直在耐心地等着你,等着你自己来修正自己,那就是岁月。
对一首诗的阅读史,实际上是心灵的跋涉史。
对一幅绘画的阅读史,也同样是心灵的跋涉史。
正所谓一岁一心情。
那天,凡·高创作于1890年6月的肖像画《DoctorGacher》(尕歇医生)突然闯入我的眼帘,而且是他拿手的黄蓝色调。
看过不少画家画过的脸,没有哪张脸能像尕歇医生的那张脸,一瞬间就把我揪回我曾逃离的地方。
对于尕歇医生,凡·高曾说:“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
不,凡·高,你过高地估计了未来时代的精神力量,这种“肝肠寸断”的情状,并不仅仅属于你那个时代。
虽说那是一幅质地粗糙的印刷品,然而,无由的荒凉,一瞬间就像凡·高的向日葵,在我心里发了疯似地蔓延。
凡·高,凡·高,你不缺乏灼人的阳光,但却无法终止这种荒凉的蔓延和疯长。
我下意识地掉转头去,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一种危险。
可我又马上调转头来,将那孤独的忧伤,搂进我同样没有一丝热气的怀抱。
一生看到过许许多多的眼泪,自己的,他人的。在我们不长的人生里,我们得为忧伤付出多少力气。
可是尕歇医生用不着眼泪。
医生不再年轻,他的忧伤当然不是绿色的忧伤,那种忧伤只要遇到春天就可以康复,也许不用等到春天。
第6节:你为什么留下那些文字
他的忧伤甚至不属于感伤的秋季,无论如何秋季也有来日,而他的忧伤是没有来日的忧伤,再也等不到生的轮回。
那一条条皱纹,都是紧抱着绝望,走向无法救赎的深渊的通道,面对那无数通道织就的网,你只好放弃,知道无论如何是无能为力的了。
凝视着虚无的眼睛里,泊泊地流淌着对忧伤永不能解的困惑,直至流光他的所有,眼眶里剩下的,只是忧伤的颗粒、结晶……那忧伤中最为精华的部分。
谁说忧伤是沉默的?
我明明听见有什么在缓缓地撕裂,与此同时,我听见另一个我,发出的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尖叫。你一定知道蒙克的那幅《呐喊》,那一刻,我就是站在桥上呐喊的那个人。
谁说绘画仅仅是色彩、光线、线条的艺术?我明明听见它的吟唱:抽丝般的幽长,悠悠荡荡,随风而去,渐渐消融在无极。
…………
医生逆来顺受,甚至没有挣扎的意图,他不吸一支烟,不喝一杯酒,不打算向任何人倾诉……因为,他的忧伤,是无法交付给一支烟、一杯酒、一个听众的忧伤。
忧伤不像欢乐,欢乐是再通用不过的语言,而忧伤只是一个人的语言。
但是我听懂了、读懂了你的忧伤,医生;
也明白你为什么忧伤,医生;
因为你就是我独一无二的解释和说明,医生;
…………
无论如何。
尕歇医生那张平常之至的脸,却因它的忧伤而永垂不朽。
凡·高曾不容置疑地说:“我已完成带有忧郁表情的肖像画《尕歇医生》。对于那些看这幅画的人来说,可能觉得他模样挺怪,既悲哀、绅士,又清晰和理智。那就是许多肖像作品应该追求的境界。有一些肖像作品可以有很长时间的艺术感染力,在许多年之后,还会被人们所回顾。”
不知道多年以后,自己的文字是否被人回顾。
我问自己:你为什么留下那些文字?
…………
我们曾经的梦想,已经无可追寻,而人生不过如此。
第7节:多少未曾实现的许诺
听到冰心先生去世的消息,重又落入母亲过世后的那种追悔。
虽然我叫她“娘”,然而我对这个“娘”就像对自己的亲娘一样,心中有过多少未曾实现的许诺!
这些年,我只顾沉溺于自己的伤痛,很少去看望这个疼我的人,说我自私也不为过。
最后一次见到冰心先生,可能是九三年,出国前到医院去看望她。她比从前见老了,有点像母亲去世前那几年的样子,心中一阵不宁。可头脑还是非常清晰,我们谈了不少话,关于文学、关于人生,说到对辛弃疾、苏轼、李煜--“太伤感了”她说--的共同喜爱。
看到我头上的白发,她怜爱地说:“你太累了。”
“唉,心累。”
“心累比身体累更累。所以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我说:“一九四九年以后,却是'劳力者治人,劳心者治于人'了。”
她说:“正是如此。所以我针对'没有工不行,没有农不行,没有兵不行',写了一篇'没有士怎么样?'”
后来问到我的丈夫,“你看上了他的哪一点?”
“'文化大革命'中不出卖他人。”
她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大革文化的命……你结婚之前,还带他来先让我看看。”又问:“欧洲那些国家,你最喜欢的是哪一个?”
“意大利。”
“我也是。他们的女人即使不化妆也很漂亮,头发的颜色很深,像中国人。我现在还记得四句意大利语'早上好'、'多少钱'、'太贵了'……”
她接着问:“最不喜欢的呢?”
“德国,有点冷。”
“我最不喜欢伦敦。”
“啊,对,英国人太冷也太苛刻。”
“不过你要是和他们处长了,就觉得他们不像美国人那么……”
“花里胡哨?”我说。
“对,花里胡哨。”
…………
后来她看看表,问我:“你吃晚饭了吗?”
我说:“回去再吃也不晚。”
第8节:来,让我亲你一下
她说:“走吧,该吃晚饭了。”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自母亲去世后,再没有人关心过我,是不是吃过晚饭这样的问题了。
她说:“我不是撵你走,我是怕你饿了。”
“我知道。”
“带手绢了吗?”我转身从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口袋里拿纸巾,她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
七点钟,我准备走了,穿风衣的时候,她说:“你这件风衣很长。”等我穿好风衣,她又提醒我:“风衣上的带子拧了,也没套进右边那个环里去。”
当我快要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叫住我,说:“来,让我亲你一下。”
我走近她的病床,俯下身子,像我过去离去时那样,她在我的右颊上亲了一下。
走出病房时,我又一次回头看了看她,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并向我摇了摇手。我也向她摇了摇手。
谁能想到,这就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吻。
实在说,我并不值得她那样关爱,她对我那份特殊的关爱,只能说是一种“缘份”,而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殊的“表现”,更不知她对别人是否也会如此。总之,我觉得她有很多话,是只对我一个人说的。有很多爱,只是给予我的。
一生坎坷多多,每当情绪低落得无以自处,就会不自觉地走到她那里去,她也并不劝慰,常常很简单的一句话,就有指点迷津的作用。
她曾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说:“听孙女说,你又住院了,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心脏不好?这要小心,不要写太多东西,'留得青山在',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匆匆。祝你安康冰心十一月十七”
特别她最后给我的那封信,更让我视若珍宝。那时我因母亲去世、以及其它方面的打击,情绪十分低迷,她在信中说,你不要太过悲伤,你的母亲去世了,可是你还有我这个娘呢,你这个娘虽然不能常常伴在你的身边,但她始终关爱着你。
我本该引出这封信的全文,但是正像我一生难改的作派,越是珍爱的东西,越是东藏西藏,最后藏到连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步。
第9节:倍受我珍爱的那封信
丢是肯定丢不了的,只是要用的时候却找不到,可说不定哪一天又会不期然地冒出来了。
反倒是她给我的其它的信,就在抽屉里,一拉开抽屉就找个正着。
人们常常谈到她作品中的“大爱”,却很少谈到她的“大智”。
《关于女人》那个集子,她就对我说了很多故事中的故事,其中还有早年发表时,因“男士”这一笔名引出的一段笑谈。出版社担心这一笔名可能不会引起读者的注意,她却答道,可以用一个引人注意的题目,因为“女”字总是引人注意的,集子便定名为《关于女人》。如此超前的剖析,即便到了本世纪末,仍然一语中的、一针入穴。
比方她对我《爱,是不能忘记的》一文的看法,也是慧眼独具。“……我也看了,也感到不是一篇爱情故事,而是一篇不能忘记的心中矛盾。是吗……”
又比如她对龚自珍的偏爱,龚自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