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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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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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整不到他头上。一些人挨了整,冷静下来,才后悔当初不象这个没勇气、没出息的人去做。
但哥哥今天来信告诉他,他并非一个幸运的人。
各地都开始搞运动了,不知哥哥从哪里听说,陈乃智因为一句什么话被人揭发,成为重点审查对象。问题要重新折腾一番。哥哥怕陈乃智经受不住高压,把当初给他定罪的那些话的来由招认出来。那样祸事就要飞到吴仲义头上!
哥哥在信中说,当年陈乃智凭一股义气和对友情的信念,没有供出吴仲义。但事过十多年了,大家都不相见,友情淡薄了,人也变了,谁知他会怎么做?据说龚云划定右派后,他爱人一直跟着他,不曾动摇。然而去年,却在平静而难熬的日子里,在永无出头之日的绝望中,在无止无休的泥泞的道路上,走不下去了,对龚云提出离婚,两人分开了……陈乃智心中还有当年那团火吗?吴仲义心里的火早被扑灭,他不相信遭遇悲惨得难以想象的陈乃智仍象当年一样。……
五十年代飞去的祸事,好似澳洲土著人扔出的打水鸟用的“飞去来器”,转了大大的十多年的一圈,如今又闪闪夺目地朝他的面门飞回来了。

  六
初晓微许的淡白的天光,把封闭在窗前的漆黑的夜幕驱走。屋中的家具物件从模模糊糊的影子中渐渐显现出形象。早春的夜分外寒冷,透入肌骨。炉火在头半夜就灭掉了,余温只在炉膛内;楼板下传上来的杨大妈的鼾声,好象鼓风机,给他做了一夜的伴。这鼾声在天亮前的甜睡中,正是最响的时候。
他整整一夜坐在桌前,给哥哥写信。一边写,一边把将要临头的祸事想得千奇百怪。一个个不断地冒出来的估计、揣测、念头,使他否定掉一封封刚刚写好的信。一会儿,他觉得非把心里的话给哥哥写得明明白白不可;一会儿,又担心这封信落到别人手中惹祸,便改换成隐语。一会儿,他告诉哥哥,如果陈乃智真的把他供出来,他就不承认,他要求哥哥替他证明那些话他没说过;一会儿,他又认为这个办法不牢靠,因为那天在场的还有龚云和何玉霞,这两人之间如有一个人做了旁证,他也推辞不掉。
这样,他弄了满桌废掉了的信纸团儿。
他找不到一个大一些的网眼儿可以钻出去。一时只恨自己十多年前多了那几句嘴!他灰心丧气地告诉哥哥:“我只有听天由命了!”然后,他给嫂子写了这样几句话:“嫂嫂!听哥哥说,你为我已经急得两天没睡好觉。我和哥哥都对不起你。我真是恨死自己了。但是,说实在的,我和哥哥并不是真的坏蛋。没有党和新中国,我俩恐怕根本上不了大学。我爹就在旧社会的底层受累受病才死的,我们怎么能仇恨党和新社会?也许那些话当初不该说,叫坏人利用了?那只能怪我们太年轻幼稚,过于浮嫩了吧!此外,你也先别太着急。‘陈’并不见得把我说出来,那样做也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罪过,相反还得加上一个当初包庇了我的罪责。我求你放放宽心!多年来,你把我当做亲弟弟一样。想到你为我着急、操心、担惊受怕,我反而更不是滋味……”
写到这儿,几滴泪珠从他的镜片后面淌过脸颊,滴滴嗒嗒落在信纸上。
嫂嫂待他真比亲姐姐还要亲。嫂嫂的生活难得很,每次回来探望娘家亲戚,总要设法带来大包大包的东北特产,什么豆子啦、木耳啦、松蘑啦……而且还要抽出三整天时间,帮他把平日里杂乱不堪的房间做一次大扫除,一切规整得有条有理,还要把他的被褥拆洗得干干净净,破衣破袜全补缀好才回去。想到嫂嫂,他此刻更感到身边没有亲人多么孤单,有普天告,无依无靠,无人与他分忧,帮他排解心中的恐惧和不安。事情明摆着,祸事一来,一切完蛋事业、工作,还有那个新交的女友。前天他曾满怀着幸福的希望向那老姑娘提出做正式朋友。那老姑娘答应今天晚上回答他呢……
六点四十分时,他站起身把桌上的废信纸收拾在一起,连同哥哥的来信塞进炉子里烧掉。在心慌意乱中,将要寄给哥哥的那封信抹上许多浆糊,贴上邮票。然后开始漱洗,吃早点,准备去上班。脑袋里,那些摆脱不开的恐怖感、胡猜乱想和一夜的焦虑所造成的麻木和僵滞的感觉浑浑沌沌搅成一团。他糊里糊涂地端着脸盆在屋里转来转去,一忽儿放在桌上,一忽儿又放回脸盆架上;并且竟用干手巾去擦肥皂,将嗽口缸里的热水当茶水喝,一块馒头只吃了几口就莫名其妙地放在衣袋里。随后他把随身要带的东西塞进口袋去上班。他站在走廊上时还按了按硬邦邦的上衣小口袋,怕忘记带那封信。
他上了街,到了第二个路口,便直朝着立在道旁的一个深绿色圆柱形的邮筒走去。在距离邮筒只差三步远的地方,他前后左右地看看有没有人注意他。这条道很窄,离大街又远,即便上下班时人也很少。他只瞧见一个穿绿色军服式的上衣、胸前别着很大一枚像章的小男孩,在他走过来的不远的地方玩耍。迎面三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个老妈妈手里提一个大菜篮子慢慢走来,眼睛没瞧他。再有,就是几个上班的人骑车匆匆而过。在马路中央,几只鸡互相追逐着,来来回回地跑;一只大白公鸡叼着虫子似的东西晃晃悠悠地很神气地跑在前面,一边咕咕叫……他放心地从上衣小口袋取出那东西,塞向邮筒。当那件东西快要投进邮筒的插口时,他的手陡然停住,他发现将投人邮简内的是一个红色的小硬本,原来是他的工作证,险些扔了进去。真若扔进去,怎么向邮局的工作人员解释呢?他微微出点冷汗,伸手再去掏信,可是上衣口袋里什么也没有了。他不禁诧异地一怔,两只手几乎同时紧紧抓住上衣的两个大口袋,但抓在他手里的仅仅是两片软软的口袋布。随后他搜遍全身,所有口袋都翻过来了,里面的纸条、粮票、硬币、钥匙全都掉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响。还有刚才揣在口袋里的那块啃了几口的馒头,滚到马路上去。但那封信没了!不翼而飞了!
他从整个内脏里发出一声惊叫:“哎哟!”然后一动不动地呆住了。上衣小口袋象狗舌头似的耷拉在外,几枚铝质的硬币在足旁闪亮;如果他的眼睛再睁大些,那对灰色的小眼珠恐怕就要掉出来了;半张着的嘴,好似一个半圆形的小洞。
迎面而来的那个提菜篮的老妈妈已走到他跟前,瞧见他这副怪模样,停住脚步,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他也不曾发觉。

  七
从七点十五分到七点四十五分,他在由家门口到邮筒这段路上来回跑了两趟,也没有找到丢失的信。他还在楼里的楼梯和走廊上仔细找过,惊动了楼下的邻居杨大妈。“吴同志,您在找什么?”
“一封信。信!您瞧见了吗?”
“信?怎么没瞧见?!”
“在哪儿?”他惊喜得心儿在胸膛里直蹦。
“您昨儿下班时,我不交给您了吗?您弄丢了吗?”杨大妈问。
“噢……”他的心又噗噔一下沉落下来,嗫嚅着说;“不是那封。是另一封不见了!”
他沮丧地回到自己屋中。屋里没有那封信。桌上只有少半本信笺,墨水瓶开着盖儿。一点点淡淡的丝一样的烟缕,从没有益严的炉盖旁边的缝隙处钻出来。这是他早晨烧那些废信纸的残烟。恍惚间,他突然想到,是不是早晨烧废信纸时,把那封信也糊里糊涂地烧掉了?跟着他又否定了这种乐观的假设。他清楚地记得,临上班时是把那封信怎样从桌上拿起来放进上衣口袋里的,而且他站在走廊上,还用手按过口袋,当时摸到信的感觉直到现在还保留在手指头上。没有疑问,信丢了,叫人抬去了。可能被谁拾去了呢?于是他想到那个蹲在道边玩耍的穿绿褂子的小男孩儿。
“多半是他!那时路上没别人。”
他认准是那小男孩,就跑出去,找到刚才那小孩玩耍的地方,却不见那孩子。他想那孩子可能就住在附近哪一个门里,于是他站在道边的树旁等候着。他看看表,八点钟了,已是上班时刻,昨天赵昌通知今天任何人不准请假或迟到。但那一切都不如眼前的事情更重要。他大约站了十多分钟,还算幸运,忽从身旁一扇门里走出一个斜背着绿书包的小男孩,他从这小男孩胸前别着的一枚特大的像章,立即辨认出就是刚才那孩子,他一步跨上去,就象一个藏在树后拦路抢劫的匪徒,一把抓住小男孩的胳膊。
“你说,你看见那封信了吗?”
小男孩吃惊地看着他白晃晃、由于过分紧张和冲动而显得任可怕的一张脸。突然哇地一声哭了。
“别哭,我的信在哪儿?”他扯着小男孩的胳膊说。
这时,隔墙的院子里传出女人的叫声:“小庆、小庆,怎么啦?”跟着跑出一个矮身材、黄脸儿的女人,腰上系一条蓝条格的小围裙,两只手水淋淋的,看样子是小男孩的妈妈。这女人见有人抓她的孩子,便生气地冲着吴仲义问;
“你这是干什么?”
小男孩见到妈妈,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吴仲义放开小男孩,发窘地解释道:
“我,我丢了一封信。刚才这孩子在这儿玩,我问他看见没有……”
小男孩儿哭着说:“他抓我,抓得好疼……”他对妈妈还有点撒娇。
女人不满意地对吴仲义说:“你问他好了,干什么抓他?他又没惹你!”然后转过头问小男孩:“小庆,你瞧见他的信了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瞧见。他抓我……”
小男孩只是委委屈屈地哭着。没瞧见他的信。吴仲义只好道歉说:“那对不住了,对不住了!”随即匆匆忙忙转过身走了。样子显得很狼狈。耳朵还听着身后孩子的哭声和那女人一边劝孩子,一边怒骂他的话:
“丢一封信算什么?值得这样?这么回,欺侮一个小孩子,真没见过!我看你离倒霉不远了!”
他听着,跟着这声音从耳边消失,脑袋嗡一声响起来。他意识到,那封信叫不知名姓的路人拾去了。要命的是,他为了不叫哥哥那里的人知道是一封私信,而用了印有单位名称的公事信封。信封上又没署上他的姓名地址。抬到信的人肯定很快地就会把信送到他的单位,这等于他把自己送入虎口。

  八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吴仲义一进单位大门,就见迎面墙壁上贴着这样一条大标语。每个字都有一人多高;标语纸上有刚刷过浆糊的湿痕,字迹还汪着黑亮亮、未干的墨汁。白纸黑字,赫然人目,好象是针对他写的。
今天单位里分外静,气氛异常。院子里没人,走廊上也没人,各个房间的门都关着。他推开自己工作室的门,里面静无一人。阳光从四扇宽大的窗子照进来,使几张办公桌上的大玻璃板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机关单位已过了熄火的日子。早晨没有炉火和暖气的空屋子,浮着一些寒气。他见自己的桌上有一个小字条,上边写着 
仲义:
从今天起,咱组与近代史组合并一起搞运动,人都到那边去了。你见条也快去吧:
赵昌匆匆
他赶紧到近代史组。这间房子比他的工作室大一倍。但见他同组的秦泉和张鼎臣与近代史组男男女女四五个人混在一处;张鼎臣换了一件破旧而洗得发白的蓝布褂。不知是何原因,每次运动一来,他立刻换上这件衣服。人家都称他这件破褂子叫“运动衣”。此时,大家忙着写什么。屋内只有五张桌子,人多了一倍,显得拥挤,却没有声音,各干各的。大家见他进来都没打招呼,只有秦泉偏过半张瘦长而黯淡的脸,对他点了点下巴,也未出声。人与人的关系,在一夜之间变得不可思议了。乎日的友情变得不可靠了。友情好似一种水分,被蒸发掉,只剩下干巴巴的利害关系,而且毫无掩饰地突现在外。
吴仲义见老秦正在用他擅长的楷体字写大字报。标题字有拳头大小,叫做“欢迎对我狠揭狠批”。下边的字和火柴盒一般大,写得工工整整,行距整齐。以往运动乍到,他都写这么一份,但丝毫拦不住对他批判斗争的凶猛扑来的浪潮。其他人手里都拿着一种十大开表格似的纸张。有的在埋头填写什么;有的笔尖对着纸面呆呆发楞,也有的见他进来,用手把写在纸上的字挡住。他不去看,因为此时此刻总去注意别人写什么的人,就象自己心里有鬼似的。
门轴咔嚓一响,走进一个瘦高个儿,中年人,带一副黑色窄边方框的眼镜,镀金的钢笔卡子在平整整的制服上熠熠问亮。在大学校、研究单位和机关里都有这样的文职于部。一看即知是个能干、谨严和在各方面都富有经验的人;虽然他略显严肃和矜持,却因为人正派、办事规矩,在群众中很有些威信。他叫崔景春,是近代史组组长。他平时与所有人都保持一定距离,人缘好却谁也接近不得。而且在任何时候都是如此。别人对他更深一层的内心的东西很不容易得知。“你来迟了。怎么,你不舒服吗?”崔景春发现吴仲义脸色有点异常,故问。“不,不,我挺好……” 吴仲义忙说。可是他跟着又说,“我有点头晕,可能昨晚中点煤气……不过现在好了。”
他平时不说瞎话。此时一说,再加上心慌,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崔景春马上意识到对方表现异常的原因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吴仲义在每次运动中都无此表现,这是为什么呢?崔景春心里浮出一个小小的浅浅的问号。此种时刻,人们都变得极其敏感;连最麻木的人,神经都通了电;感觉的触角探在外边。崔景春把这个问号记在心里,表面不动声色地说:“从今天起,你们地方史组与我们组合并一起活动。所里成立了运动工作组;政工组老贾是组长。你们组的组长赵昌调到工作组去工作。咱们这个大组的运动暂时由我负责。这个给你。”他说着,回手从桌上拿了一叠纸递给吴仲义,“你写好,都交给我!”然后转过身对秦泉用一种完全公事化、一本正经的腔调说:“老秦,你随我到工作组去一趟。他们找你。”
“好!”秦泉答应一声。显然,工作组找他没有好事。但他比较老练,并不惊慌,从容地把手中墨笔套上竹管的笔套,又把没有写完的大字报折成三折,用墨盒压好,然后拿起桌上的茶杯,将不多的一点热水“咕噔”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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