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秦泉答应一声。显然,工作组找他没有好事。但他比较老练,并不惊慌,从容地把手中墨笔套上竹管的笔套,又把没有写完的大字报折成三折,用墨盒压好,然后拿起桌上的茶杯,将不多的一点热水“咕噔”咽下去,声音分外响,好象吞下一块鹅卵石。他撂下杯子就随崔景春走出去了。
这种气氛对吴仲义来说,形成一种压力。他坐在秦泉走后的空座位上,看着崔景春交给他的那几张纸,原来是两种油印的表格。一种是“检举揭发信”,上边印着“检举人”、“被检举人”和“检举有功,包庇有罪”的字样;另一种是“坦白自首书”,印着“坦白自首人”和“坦自从宽,抗拒从严”的字样。尤其是这空白的“坦白自首书”对他有种逼迫感。
他一双眼盯着窗外的一株柳树。返青的枝条在微风里轻轻摇着它淡绿色的生机,却没有给他任何动心的感受。他脑子象马达那样飞快旋转着。他把那封遗失的信所能引起的后果想象得毛骨悚然,就象一个胆小的孩子,坐在那里,想出许多可怕的情节吓唬自己。这时,他的虚构能力抵得上大仲马。可是他忽又想到,刚才找信时,家里书桌最下边的抽屉底下的空处没有找过。往往抽屉里的东西太满,一拉抽屉,放在上边的东西最容易从后边掉下去。早晨他慌慌张张收拾桌上的东西时,很有可能把那封信塞进抽屉里去,再一拉抽屉就掉下去了。他便将早晨那封信带在身上的印象,归于人紧张时常有的错觉。他恨不得马上跑回家把书桌翻过来看看。他坐不住,甚至想装急病好回家一趟。
他使自己轻松了五分钟的光景,很快又觉得这些想法都是不牢靠的自寻安慰的假设。于是,他早晨站在自己家中的走廊上用手按了按上衣口袋内那封信的感觉,又执拗、清晰、不可否定地出现在手指上。信明明丢掉了。只有盼望拾到信的人好心肠,把信替他丢进邮筒里。但如果是另一种人呢?拆开看了,发现了他的秘密,拿这封信立功和牟取政治资本,那么他的一切就都不可挽回了。这时,他眼前出现一个可怕的画面:工作组长贾大真从一个告密者手中接过信,现在正拆开看呢
这当儿,有人叩门。他心里一惊。屋内一个同事说:
“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伸进一张陌生的又宽又长的脸,吊稍小眼,扁扁的大嘴,象一张河马的脸,用一口四川腔问:
“这是办公室吗?我有事。”
“这儿在搞运动。你有事到后楼二楼革委会。要是外调就到后楼的三楼。工作组在那儿:”那同事淡淡地说。此时人人都不爱管闲事。
吴仲义的座位正对着门。他忽然发现这张河马样的大脸下边,隐约可见一只手捏着一个白色的东西。他的心顿时提到喉咙处。是不是送信的人来了?
那人已把门带上,走去了。
吴仲义猛地站起身。哐嘟一声差点儿把椅子碰翻,他过去抓开门,跑上走廊。这一连串动作十分迅疾,仿佛救人去似的。使同屋的人都莫名其妙。他在走廊尽头的小门口追上那人。
“你找谁?”
“找你们所里的领导。”
“你,你手里拿的是不是信?”
“是信。!,
“是不是在路上捡到的。”他急渴渴地问。
“捡到的?”那人一双吊梢的眼睛几乎立了起来,惊奇地打量着这个举动、言语和表情都象是有些失常的人,含着温怒反问道:“怎么是捡的呢?我是重庆博物馆来联系业务的。这是我单位开的介绍信,难道是假的。看,这是公章。我身上还带着工作证。”那人板着大脸,打开手里的那个白色的东西,果然是封介绍信。上边还盖着圆形和红色的单位图章呢!
吴仲义松了一口气,但这误会的确闹得人家挺不合适.他给一种尴尬的表情扯得嘴角直扭动。只好向人家道歉,却无法解释明白。
那人嘟囔一句什么“岂有此理”之类的话,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满走了。吴仲义转身往回走,只见赵昌迎面走来。赵昌胖胖的脸上带着笑,走到他跟前就说:
“老弟,听说你在写检举信。写好了可得给我看看哟!”
“什么?检举?检举什么?”他给赵昌的话弄得糊里糊涂。不明自赵昌为什么对他说这样的话。
“检举我呀!瞧你,干什么眼险得这么吓人。我跟你开玩笑呢!再说,你写了检举信也不会交给我。你得交给崔景春,不过最后还得到我手里。……哎,老弟,你可别拿我的笑话当真。咱俩互相心里最有底儿。谁也没问题,对吧?!”说着,赵昌亲热地拍了吴仲义一巴掌说;“有事找我,我在后楼三楼的工作组里。哎,早晨你怎么迟到了呢?我没见到你,在你办公桌上留张条,瞧见了吧!”然后不等吴仲义说什么就走了。
吴仲义站在这里,浑身感到一阵莫名的舒服。既然赵昌对他这样亲热,不是等于告诉他工作组还没有见到那封信吗?在事情没有落得最坏的结局之前,一切都是大有希望的。此刻,他不愿意去想刚刚发生的那件事不愿意再想那封信了。他要象淋热水澡一样,长久地沉浸在刚刚赵昌对他的这种亲热里,永远不清醒地面对现实。他与赵昌是要好的朋友,赵昌的又软又胖的手常常亲热地拍一下他瘦削的肩头,但他从来没感到现在赵昌拍他一下有这样珍贵。
可是,赵昌刚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恐怕他此生此世都不会明白。
九
心与心,有时能象雨滴水珠那样一碰就溶成一个;有时却象星球之间距离那样遥远。从这个星球向那个星球上遥望,那里云包雾裹,玄奥莫测,是一个很难解开的谜团……
谁能知道,赵昌在役有发现吴仲义的秘密之前,竟是害怕吴仲义的?
他原是公用局业务科的一个办事员。喜欢地方的风物、历史、遗迹、习俗和掌故。业余有点时间就去访问遗老,搜奇寻异;并注意收集有关地方史方面的零零星星的材料,绝版小书,以及有价值的能对某一史实或事件作为佐证的物件;如本地名人的书信、农民运动中散发过的揭帖、民间年画、城砖庙瓦、大量的旧照片等等。往往一个专家开头的一步并没有什么宏伟的目标,全凭着浓厚的兴趣;而且学识渊博的学者不见得就是专家,对于专家来说“精”比“博”更为重要。赵昌对地方风物的兴趣,并没有停止在单纯的爱好或收藏家那样的嗜好上。他还致力于研究与发掘,并常在报刊上发表些小文章,来公布他的研究成果。地方史的研究一直是冷门。一般历史学家因其内容偏狭而不屑去做;而他们一旦需要这方面的史料或知识,还得求教赵昌这样的地方通。渐渐他就成了一名业余专家,有些小名气。五八年后,所里为了加强地方史研究而专门成立了一个组,就把他调进来;前后调人的还有张鼎臣。秦泉是所里的元老之一,五七年划为右派,摘掉帽子后也调到这个组工作。最后一个是吴仲义。
吴仲义进所不久就与赵昌成为相好。
人之间,好比锁和钥匙,只要合适,一拨即开。赵昌性情随和,没有是非,很好相处。他热衷于自己的工作,对别人很少有意见,这些都和吴仲义合得来。
他外表胖胖的,肌肉松软,全身的轮廓和线条都是圆的;和他的性格、说的话一样,没有一点棱角;弯弯的小眼睛总带着和蔼和亲切的笑。将近五十岁的人。在过光中脸上还有一层软软发亮和战样的汗毛。他给人的全部感觉,颇象只温驯的猫儿。有人认为他圆滑,有人认为他平和,不过他从不招惹人、干涉人,工作热情又高,怎能说他不好?
在吴仲义没调进来时,地方史组的三个人归属近代史组,由崔景春代管。业务上由赵昌负责,但没有明确职务。吴仲义调入后,地方史组就从近代史组分出来,独立了。所里委派吴仲义做“临时组长”。因为吴仲义大学毕业,又是个老团员;赵昌和张鼎臣、秦泉三人都是白丁,没有一点政治头衔。之所以叫吴仲义做“临时组长”,根由还在于哥哥的污点,不过一时没有更适当的组长人选罢了。
赵昌对这个新人来做组长,从未表露出一点妒嫉。反而,他很钦佩吴仲义扎实的学识、埋头钻研的毅力、对工作的热诚,以及录音带一般非凡的记忆力。他本人的知识带点“业余”色彩,庞杂而不够严谨,缺乏系统性和理论性。因此他总是谦恭又实心实意地向吴仲义请教。
吴仲义的能力只表现在专业研究方面。生活上是个糊涂虫,一点也不会料理和照顾自己。他对历史上的朝代年号倒背如流,生活上却丢三忘四,饮食起居和房间的一切都七颠八倒。一个人的精神总在别一个天地里,必然常常忘记身边的生活。他那些雨伞、钢笔、手绢、围巾和口罩,不知丢了多少次,买了多少次。由于常丢门钥匙,门锁一撬再撬,连门框都撬得满是洞眼和硬伤。
他一个人,工资够用,但过得挺拮据。衣服又脏又破,弄得人家总认为他装穷,他却很少舒舒服服吃过一顿饭。赵昌在这方面比他强得多,便主动帮助和照顾他;每年入冬,他家里的炉子烟囱都是赵昌替他装上的。吴仲义在人事上特别无能,每逢遇到一些不好处理的事,都是赵昌帮他想办法,排难解纷,处理得稳妥又无后患。渐渐地,他对赵昌的信任中产生一种依赖性,事事都和赵昌商量。当他含着感激温情的目光望着赵昌那张可亲的胖脸时,赵昌便笑道:
“等你娶了老婆,就用不着朋友了!。
他摇头。他多年来谨小慎微,没有朋友。但在同赵昌的长期交往中,认定了这个人是诚实可靠的。他想:“我就要这个朋友啦!”他不相信这样好的朋友会有疏远的一天.
六十年代的大革命来了。不仅改变了有形的一切,也改变了无形的一切。诸如人的思想、习惯、道德、信念,以及人和人之间固有的关系。运动初期,人们炮轰各层领导时,赵昌居然给他贴了一张大字报。说他“身为组长,在组内搞业务挂帅、业务第一、白专道路”云云,还举了一些例子。这事出乎吴仲义的意料,他想不明白赵昌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而且,这是所里第一张点了他的名字的大字报。这么一带头,又有张鼎臣和明史组的两个人朝他轰了几炮。他曾为此害怕、担心、失眠。幸好他平时谨慎,没有更多把柄叫人抓住,供人发挥。闹了一小阵子就很快过去了。过后,他对此事并不在意。他是个与世无争、不会报复的人,没有强烈的爱和恨,也不会记仇。但赵昌的行为确确实实成了他俩之间一层隔膜。关系慢慢疏淡了。
此后,两派打起来。赵昌参加了贾大真为首的一派,是一个中坚分子。据对立一派说赵昌是他那派的谋士,曾被提起来捆进麻袋里挨过一顿毒打。吴仲义身在局外,冷眼旁观,他不理解赵昌哪来如此狂热的情绪。赵昌还找过他,拉他加人那派组织。他婉言谢绝,头一次没有按照赵昌的主意去做。两人的关系更加淡漠。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昌没去过他家。
后来,两派联合了,工作恢复了。赵昌的一派是战胜者,在新搭成的领导班子里占优势。所里的所有职权差不多都给这一派把持住。贾大真做了政工组长。赵昌被任命为地方史组的组长。原组长吴仲义虽没有被公开免职,实际上被稀里糊涂地废黜了。有人对吴仲义说,赵昌早就想谋取他组长的职务。他不相信,也不以为然。只要自己平安无事,怎么办都行。他叫这两年人与人之间残酷无情的搏斗吓坏了,恨不得藏到什么地方去才好。因此他一点也不妒恨赵昌,正象当年他做临时组长时,赵昌也不嫉妒他一样。
赵昌被任命为组长的当天晚上,忽来叩吴仲义家中的门。他长时间没来,但这次来仍象往常一样,神态自然,胖脸上依旧闪着亲切的笑意,进门就朝吴仲义的肩头热热乎乎地拍了一巴掌,笑吟吟地说:
“咱哥俩二年多没坐在一起喝喝了。都怪我瞎忙。从今儿起又该常来了!”
这三两句话,把两年来没有明朗化的不愉快的几页全翻过去了,好似他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这自然很好。赵昌带来小半瓶白酒,几包油烘烘的酱菜,于是两人收拾一下桌面上的杂物,摆上菜,斟好酒,面对面坐下端起酒盅“当”地一碰。关系仿佛又回到他俩亲密无间的那个时期。吴仲义反而有些尴尬,竟好象他俩疏淡一阵子的责任都在自己身上似的。
吴仲义不会喝酒,半盅下肚就昏昏沉沉。不一会儿再挪动一下自己的脚,就象挪动别人的脚一样。对面赵昌的脸变得不清晰了。在灯光里,象一个活动着鼻子眼睛嘴巴的毛茸茸的白色大球儿。他笑嘻嘻看着虚幻中赵昌的脸,不说话;他属于那种喝多了酒不爱说话的人。
赵昌的酒量略大,但喝多了,也有些醉意,耳鸣脸热,头脑发胀。他的表现恰恰与吴仲义相反,酒劲上来之后,哇里哇啦说个不停。他觉得对方的脑袋一个劲儿地东摇西摆,但不知是吴仲义摇晃,还是自己摇晃。
酒常常会打昏心扉的卫士,把里边真实的货色放出来.赵昌感到心里象烧开水那样滚沸,控制不住了,日常的约束力消失了,他有种放纵的欲望,想哭、想喊,止不住要将心里的话全都泼洒出来。他把嘴里一块啃得差不多的鸡脖子“噗”地吐在桌上,咧开嘴说:
“老弟,我当初给你贴过大字报,现在又当了组长,顶了你,你对我有看法吧!”
“没有!没有!”酒意醺醺的吴仲义摇着双手说。“不!你对我不诚实。这可不够朋友!我赵昌不愿意当这个组长,七品小官儿,只有受累、得罪人,没什么好处。他们非叫我当不可。我实告诉你,他们因为你哥哥曾是右派,不肯用你!你不当这个组长并不是坏事。你还看不明白,今后象你这样家庭有问题的,别想再受重视,只有老实躲在一边干活吃饭。至于我运动初期给你贴大字报,我”赵昌忽把酒盅往桌上一扔,涨红的胖脸非常冲动,一双小眼居然包满泪水,给灯光映得亮晶晶的,颤颤巍巍的,仿佛就要掉落下来。他面对吴仲义,嘴唇抖索地说:“我承认,我有私心,对不住你!我对你实话实说,当时我听了一个恍信儿说,你家里有问题,你又一向只钻业务,郝主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