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湖水照得灼亮,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然后回来。路上,正和薇薇小林相遇,他
们也是散步去的。她对他们说一声:等你们吃早饭啊,便走了过去,进到宾馆。这
时,浴室里还有热水供应,洗一个澡,换身衣服,下去到餐厅,坐一刻,他们便来
了。白天的活动,三次里有一次她缺席,晚上的时间统统给他们俩自由。薇薇直要
到十二点才回房间,王琦瑶听见周便闭上眼睛装睡。听着薇薇碰碰撞撞地洗澡,刷
牙,开灯,关灯,最后上床,转眼间睡熟,响起轻轻的鼾声。她这才敢翻身,睁开
眼睛,那眼睛闭得都有些累了。房间里其实很亮,什么都看得清楚,那光有一些极
轻微的波动,想来是从湖面上折来的光。王琦瑶想着白天去过的九溪十八洞,一派
空山鸟语的意境,心想去那里做个女隐士怎么样?样样事情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那样的少人迹的地方,一百年都和一天一样,没什么过去和将来,也很好。但又觉
着现在再去做隐士,有些晚了,已经付出的那半生的代价,难道都算作徒劳?都不
计结果了?岂不是吃了大亏,又岂不是半途而废。再要去想那结果当是什么,思想
却散漫开来,抓又抓不住,出现了些旁枝错节,渐渐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一
睁开眼便见屋内大亮,薇薇已不见了踪影,才知自己睡过时间了。但也不着急,干
脆慢下来,闭会儿眼睛再起床梳洗,到餐厅等那两位吃早餐。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眼看人家要收摊,只得匆匆吃了几口。走到大厅里等,还是不来。又到门外去等。
湖水已有些蒸人,远望过去,苏堤白堤上已有了游人的身影,慢慢地晃动。天上有
几丝浮云,一会儿就不见了。蝉鸣起来,依然没有他俩的身影。
薇薇和小林这天早上是到六公园喝茶去了,然后直接乘船游了趟湖,中午十二
点才回到宾馆。以为会在餐厅里碰见王琦瑶,却没有,便自己吃了饭再去房间拿些
东西。因小林是与别人合房间的,所以东西都放在王琦瑶母女的房内。一开房门,
却见王琦瑶靠在床上,看连环画,身边还放了有一沓连环画。因没想到屋里有人,
先是惊了一跳,然后小林便问,伯母有没有吃饭。王琦瑶却像没听见似地不回答,
眼睛看着连环画,手慢慢地翻着,脸上倒带着微笑。薇薇兀自拿了衣服进浴室去换
装,小林又问,下午一同去黄龙洞看方竹吧!王琦瑶说:不去!脸上的微笑陡地没
了。小林停了一下,就解释说:早上,我和薇薇沿着苏堤散步,走远了,就没回来
吃早饭。王琦瑶听了这话,不由一阵委屈涌上心头,眼圈也红了,挣了一下才说出
一句:我也散步去了。说罢又恼怒,恨自己显出可怜相,便再加了一句:你不用来
向我汇报的。这时,我该从浴室里出来,冲着小林说:走不走?也不着王琦瑶一眼,
就好像没这个人似的。王琦瑶从连环画上转过脸,看了她说:你是对谁说话?藤该
被她问得一怔,朝她翻翻眼:不是对你说话。王琦瑶便冷笑了:你不对我说话,又
是对谁说话?你不要以为你有男人了,就可以不把别人放在眼睛里,你以为男人就
靠得住?将来你在男人那里吃了亏,还是要跑回娘家来,你可以不相信我这句话,
可是你要记住。她这漫不着边的一席话,把我健说急了,她说:谁有男人了?谁不
把别人放在眼里了?今天我倒要你把话说说明白,黄龙洞我也不去了!说罢就在对
面床上坐下,搁起腿来望着王琦瑶,正式谈判的样子。这母女俩向来不分尊卑上下,
别人说她们像姐妹俩,还不仅因为王琦瑶长得年轻。平时的口角就不少,就连小林
这个外人都亲眼目睹过几回。但今天的形势却有些不同寻常,似是无来无由,吵不
下去却要硬吵,其实是有着原委,一旦触动可是个大难堪。小林看出这弛角的危
险,便过去拉该盗走,薇薇打开小林的手:你总是帮她,她是你什么人!话没落音,
脸上就挨了王琦瑶一个嘴巴。薇薇到底是只敢还口不敢还手,气急之下,也只有哭
这一条路了。小林则往外技她,她一边哭一边还说: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这一个
下午,谁也没出去玩。大好的阳光,大好的湖光山色,便在怨怒和抽泣中过去了。
小林将薇薇拉到他的房间,同屋的人正好不在,于是便百般抚慰与劝说。薇薇
闹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小林,你评评这个理,今天
是我不对还是她不对。小林替她擦着泪说;自己妈妈有什么对不对的?再不对也是
你妈妈。薇薇又气了:照你这么说,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对和错了?小林笑道:我又
没说“世界上”。然后他沉默一下,又说:你妈妈其实很可怜。薇薇便说:可怜什
么可怜!小林也不与她争,只是望着窗外出神。停了一会儿,薇薇将他的脸扳过来,
问道:你和她好还是和我好?薇薇郑重的神情,使这荒唐无聊的问题变得严肃起来。
小林亲了薇薇一下,反问说:我有必要回答你吗?薇薇也笑了,笑着笑着害羞起来,
将脸埋在枕头里,不让小林看。两人这么说着话,时间就过得很快,到晚饭时间,
小林对薇薇说:咱们去叫她吃饭,你要有点笑容。薇薇偏就拉下了脸,说:我不会
笑。正要出门,却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王琦瑶。她换了一身衣服,拿着手提
包,脸色平静,说带他们去楼外楼吃饭。等他们各自拿了随身的东西,三个人便下
楼出去。
太阳正垂到街的上空,将个杭州城照得金光灿灿。自行车就像金水里的鱼似地,
穿行而过。西湖上倒冷清下来,游客大都上了岸,只有很少几艘船在水上漂着。有
漂到湖边的,与岸上的行人对望的眼神,似都带了些诧异。这时,天空变得绚丽,
云彩被夕照染成七八种颜色,铺展到天边。小林说要拍照,于是单人照双人照地拍
了一气,天色也纯净下来。到楼外楼,三人坐定,王琦瑶让他们两人点菜,自己并
不发表意见。薇薇渐渐缓了过来,开始活跃,说这说那的,王琦瑶有时也应和两句,
都将下午的事忘记了。小林这才将吊了半日的心放下来,松了口气。他一边替母女
俩倒破,一边很由衷地说:薇薇,你应当敬你妈妈一杯酒,她把你养这么大,吃
了多少辛苦!薇薇耍赖道:是她情愿,又不是我逼她生下来的。王琦瑶笑着说:我
是道你的,好不好?小林就说:我敬伯母一杯酒,花这么多钱让我们来旅游。不料,
王琦瑶听了这话竟有些变脸,虽然还笑着,却是冷了下来。她喝了一口酒,并没说
什么,就吃菜。薇薇自然不会察觉什么,小林却感不安了,隐约觉着自己说错了话,
又不知错在哪里。这半日来,为了调解母女俩,已有些筋疲力尽,如今见这情形,
竟是徒劳一场。不免心灰意懒,便也闷闷地喝酒吃菜。一时上,只有薇薇在聒噪,
兴致很高,且不察言观色。一顿饭就她吃得高兴。
晚上,王琦瑶一人回到房间,也无事可于。便慢慢地收拾明天回去的东西。收
到一半,突然一笑,心里说,原来是当她银行用啊!停了一会儿,又问自己,她当
她是什么呢?她丢下手里的东西,决定去洗澡。热水还没来,水龙头空空地吐气。
她就让它开着,又回房间躺在床上,不想却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只听见哗哗的水声,
从浴室门里涌出一团团的蒸气,弥漫在房内。
第二天,他们是乘下午车回上海,车到北站已是晚上十点,广场上人声鼎沸,
路灯纵横排着,散布着昏黄的光,混饨饨地浮在攒动的人头之上。薇薇和小林走在
前边,王琦瑶落后半步,小林不时回头照应,问她东西好不好拿,路好不好走。王
琦瑶就说很好,心想自己还没老到这程度。他们横穿广场,终于走到马路上,也是
无头无尾的人流。最后,终于回到家中。才走三四天,房间已积起一层灰来,几只
米虫化成的蛾子在左冲有突地飞翔。
7.圣诞节
这一年,上海的某些客厅里,兴起了圣诞节。到了圣诞夜,这些人家的灯是亮
过十二点的。还有钢琴上的圣诞歌,也是通宵达旦。这种夜晚虽也免不了吃喝,却
因有圣诞蜡烛和圣诞歌作背景,吃喝也俗不到哪里去。圣诞树一般是没有的,没地
方去买。午夜的钟声是听无线电里“嘟嘟”的报时声,在静夜里有些寂寥,却使这
圣诞节更显得独树一帜。其实,这些过圣诞的人家倒并不见得是上帝的信徒,你问
他们耶稣的事情,也只答得出一二。他们大都是从外国寄来的圣诞卡上了解这一节
日。那些早年真正受过布道的教友们,恐怕都已想不起圣诞节这回事了。他们往往
年老力衰,也有些落伍,不免随流入俗了。过圣诞的事,是由这城市里最摩登的人
物担任。这些摩登人物的锐利目光,扫过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城市缺什么都躲
不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积极地要将这城市推进潮流,结束它离群索居的历史。在今
年的日子,圣诞夜难免有些冷清,可你可以想见它的竭诚竭力。最好的碗碟拿出来
了,新桌布铺起来了,玫瑰花插在瓶子里了,客人也来了,一律是最新潮,一看便
是这城市的主人。他们进门就说“圣诞快乐”,也是圣诞的主人。天有些冷,又没
有暖气,可因为兴致高,便也不在乎,穿的都是春装。吃一点东西,再跳一会儿舞,
就觉身上发热,挥洒自如了。圣诞夜是在九点钟开始的。这时候,人们大都准备就
寝,外出的人也在往家赶,连舞会都到下半段了,可是这里才在迎客。等邻居家窗
口一个一个暗了,这里的摧操就好像是一座航标,这城市再不会迷失方向了。
这年头,这城市就像一个干涸已久的大海绵,张开了藻孔,有多少快乐便吸吮
多少快乐,如今它还远没有吸饱呢!你看,那楼房上方的夜空,还是黑多亮少,那
掩紧的门廖后头,大多是睡眠,这么点快乐不够人们用的。那点快乐,从街上流过,
只能湿一湿地皮。你不知道,这城市对快乐的需求量有多大啊!这些客厅啊,旧是
旧了,不过还管用,还盛得下一个圣诞夜,让我们就在这里歌舞好了。钢琴的音不
准了,不过都是老牌的“斯特劳思”。那些老校音师呢?还须耐心地将他们一个个
寻访出来,使其重操旧业,这城市的旧钢琴全指望他们了。否则,圣诞歌怎么办?
还有很多朔拿大,小夜曲怎么办?
薇薇跟着小林到他同学家过圣诞的时候,王琦瑶一人在家。她想:这墨样黑的
晚上,过什么圣诞呢?她坐在灯下编织羊毛的婴儿连衣裤,忽觉四下里十分的静,
平日里的人声此时都惬止了,难道都去过圣诞了?这时,她听见有自鸣钟的声音响
起,数了数,竟敲了十下,才知夜已深了。她想圣诞这日子真没意思,聚在一起听
钟打十二下,哪一天不打十二下呢?王琦瑶自己上床睡了,夜里并不知道薇薇回来。
早上起来买菜,见她睡着,床前扔着新买的长统靴,衣服也是乱扔着,真有些一夜
狂欢的意思。她轻轻下楼出门,路灯刚灭,天色有些阴,是在作雪,看起来却像通
宵未眠的疲惫。路上走着匆匆的行人,有迎面过来的,王琦瑶便在他们脸上看见过
圣诞的痕迹。她觉着,人人都过了圣诞,只有她除外,可她无所谓。她买了菜,拿
了牛奶,还买了豆浆、油条,就往回走。一路上就有许多上学的孩子,脸冻得通红,
啃着冰冷的早点。想来他们的父母也是刚从圣诞舞会上回家,来不及为他们烧早饭
的。太阳在阴霾后面,透出滞重的光。王琦瑶回到家,房间里还是走时的情景,薇
薇蒙头睡着。一股又酸又甜的隔宿气弥漫在屋内,叫人心头烦乱。王琦瑶想起今天
是薇薇休息,不知她要睡到几点。便退到厨房,自己烧早饭吃。从窗里看见对面人
家在收拾房间,进进出出的。还有一扇窗户里,伸出一竿洗净的衣服,又关上了窗
户。那衣服在阴冷的空气中,永远不会干的样子。然后,送早报的来了,自行车铃
响着。弄堂里嘈杂起来,一天开始了。
这天,薇薇睡到中午还不起来,两顿饭都没吃。王琦瑶不想与她费口舌,就随
她去。一点来钟时,张永红却来了。薇薇翻个身睁开眼睛,人躺在被窝里,听她们
说话,并不插嘴。王殇瑶少见她这么安静的,问她要不要吃饭,她说不要。因睡足
了觉,脸色很红润,披散了头发,懒得像一只猫。王琦瑶问张永红,昨晚有没有去
过圣诞夜。张永红不解地说:什么圣诞夜,听也没听说过。王琦瑶便慢慢告诉她圣
诞节的来历。张永红认真听着,提了些无知的问题,让王琦瑶解释。薇薇也听着,
一声不出。天明着,屋里有些暗,不是夜色的那种暗,而是遮蔽得挺严实,于是便
觉着温暖的暗。张永红听了半天说:咱们这些人有多少热闹没赶上啊!王琦瑶就说:
你们还有时间呢,像我,连时间也没了。张永红不同意道:你已经赶过了,怎么好
和我们比。王琦瑶安慰她;这就好比看戏,上场演过了,要停一会儿,下一惩开
幕了。张永红说:可别停得太久了呀!王琦瑶说:怎么会太久,锣鼓家什都敲起来
了,你看这人,昨晚不就疯了一夜?她指了指薇薇,薇薇往被窝里一缩,露出双眼
睛,还是不说话。王琦瑶就告诉张永红,薇薇昨天跟小林去过圣诞,不知什么时候
才回来的。张永红朝薇薇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房间里又暗了一些,也暖了一些。
王琦瑶起身到厨房去烧水,这边两个人却是无话,默默的,一个躺,一个坐。薇薇
闭着眼睛,睡着的样子。张永红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等王琦瑶回来,屋里似乎
又暗了一成,连人都看不清了。有那么一阵子,三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都像在酝
酿什么心事似的。忽然,被窝里发出一声笑,极短促的。王琦瑶和张永红朝那边看
去,却见薇薇整个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