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替薇薇解下婚纱,大头针撒落一地,发出幽秘的呼卿卿的声音。脱裙子的时候,
薇薇的口红抹上了白纱给,给这婚服又添一笔历史。裙子堆在地板上,是一个巨大
的蝉蜕。走出照相馆,已是中午,就到国际饭店十一楼吃饭。三个人都有些疲惫,
不怎么说话。望着窗外的天空,无风无云,无边无沿。然而,只要将目光向下移一
寸,那连绵起伏的屋顶便涌入眼睑,嚣声也涌入耳内。这天空和这城市似乎两不相
干,自行其事,黄浦江也是自行其事,总是流淌,却流淌不尽。不晓得谁是真理。
下午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小林也跟了来坐着。因是大年初二,弄堂里不时有
鞭炮爆响。大年初二还是访亲间友的一天,平安里的动静都是迎客和送客的动静。
停下来的时候,便有一些冷清。两个年轻人都沉默着,连日的兴奋和辛苦消耗了精
力和心情,临到正式开幕,不由有些退缩起来。两人坐在桌边嗑瓜子,转眼间嗑出
一堆瓜子壳,嘴唇也黑了。太阳在地板上画着方格子,新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吃
瓜子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王琦瑶试图挑起一些话题,也无人响应。她走到厨房烧
水,看见阳光已越到北窗,这是多少回复一日的。北窗上的阳光到底是走过一天的
路程,积攒了阅历,流露出善解和同情。窗台上停了一只觅食的麻雀,啄了几下飞
走了。王琦瑶推开窗,在窗台上放了几粒剩饭,等它明天再来吃。她回到房间去时,
竟见那两个一人占一张床,昏昏地睡着了。她一看时间不早,赶紧叫醒他们,催促
他们整装。不一会儿,日前走好的出租车就在后弄里撤喇叭了。
他们直到坐进汽车,脸上还水不地带着困意。这一天显得无比漫长,几乎没有
信心坚持到底。想到即将来到的盛大场面,三个人竟都有些胆寒。新人是怯场,一
生只一场的戏剧就要开幕,他们却发现还没准备充分,手足无措,台词都忘得差不
多了。王琦瑶也是怯场,是做看客的准备设做好。这一幕幕的,尽是新花头,还有
这最后最辉煌的一幕,要在她眼前演过去。现在,已经能看见酒家门前的灯光了,
铺了一地,光里头空着,等着人去填充。汽车靠了边,有一些闲人站住了脚,等着
看新人新事开场。王琦瑶先下车,再等那两人厂来。她拉住小林的手臂,让薇薇挽
住,然后在身后暗暗一推。他们并肩走了过去,看那背影,可真是一对啊!
9.去美国
薇薇结婚,将她的衣服都带走了,衣橱陡地空了一半,五斗橱也空了一半。王
琦瑶觉得,抚育薇薇的二十三年倏忽而去,而自己,竟然有了白发。她开始使用染
发水,但她的皮肤和身腰还是显得年轻,如果不是有这样成年的女儿,人们决不会
想到她的年纪。她也是用女儿来提醒自己的,否则连自己都不相信似的。染过的头
发比原先更黑亮,又增添几分年轻。王琦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便有些散漫,
想这是什么时候,何年何月?薇薇不在家,有时王琦瑶一天只吃一顿饭,从这天下
午睡到那天下午,睡和醒都在午后一二点,太阳走在一个地方,设移动过一样。星
期天是知道的,这一天,薇薇会和小林回家。他们早上来,晚饭后才走,生活恢复
了常规。一天过去,一切重又散漫下来,显得常规的力量很不够。但毕竟是给散漫
打了一个节拍,不至于陷入混饨。
婚后的薇薇和小林,变成了客人。她买菜买酒,煮汤烧饭,最后,人走了,留
给她的是一准吃剩的碗碟。王琦瑶在水斗洗侧着,心想这一日终于应付过去。她收
拾完了,打开电视,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点上一支。她坐下来,肘撑在桌面,徐
徐地吐出烟。眼前有些云遮雾罩的,心里也是云遮雾罩。只一支烟就足够了,她收
起烟还得再坐一时,听那窗外有许多季节交替的声音。都是从水泥墙缝里钻出来的,
要十分静才听得见。是些声音的皮屑,蒙着点烟雾。有谁比王琦瑶更晓得时间呢?
别看她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懵懵懂懂,那都是让搅的。窗帘起伏波动,你看见的是
风,王琦瑶看见的是时间。地板和楼梯脚上的蛀洞,你看见的是白蚂蚁,王琦瑶看
见的也是时间。星期天的晚上,王琦瑶不急着上床睡觉,谁说是独守孤夜,她是载
着时间漂呢!
这日子是无须数的,冬装脱下了,换上春装,接着春装也嫌厚了。小林的签证
下来了,八月就要到美国,去赶秋季的开学。这些日子就有些乱,有一阵,星期天
也不来,又有一阵,却是天天来。天天来是为了向王琦瑶请教置装的事情。人在中
国,想着美国,就好像那里是一个大派推,非有几套行头不行。王琦瑶带小林去培
罗蒙做西装,一路上教给些穿西装的道理。说到衣服,王琦瑶就有些活跃。她说衣
服是什么?衣服也是一张文凭,都是把内部的东西给个结论和证明,不致被埋没。
小林听了这说法,觉着新鲜又好笑。王琦瑶就说你不要笑,我说的一点不过分,衣
服至少是女人的文凭,并且这文凭比那文凭更重要。小林更笑了,转脸问薇薇:你
有文凭吗?王琦瑶冷笑一声道:那文凭读几年书就能读来,这文凭可是从生下地就
开始苦心经营的,也不要问薇薇,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只问问张永红就可知道。
薇薇就说:张永红有“文凭”,可到现在也找不到“工作”呢!这话说得很刻薄,
是那种被幸福冲昏头脑的人才说的,连王琦瑶听了都有些刺痛,说:你不用替她发
愁,她比你强!说着话,就到了地方。先看料子,再选式样,不免又发生了冲突。
薇薇倾向新近流行的大驳壳领,双排扣的款式。王琦瑶则坚持最规矩的西装,说这
才是本分,任何时候都有一分天下,而那些流行的式样,必得当时当令,只需差上
一点点,便落到过时的下场;何况上海的流行,未必能与美国流行合拍。熊该虽没
有充分的道理,态度却很强硬。她天然地排斥者派的东西,喜新厌旧,目光又短浅,
看不清未来,于是一味地追赶时髦,还是脱离背景地看问题。她像吵架般地,还有
些蛮不讲理。王琦瑶只得说:让小林决定吧!小林却采纳了王琦瑶的意见,薇薇气
得一扭身走了,小林便去追她,剩下王琦瑶一个人在店里,走不好不走也不好,站
了一会儿,干脆也走了。去乘公共汽车的路上,想想三个人出来,却一个人回家,
真是无趣得很。南京路上的熙攘和喧闹,都是在嘲笑她的。回到家里,已近中午。
那两人是下午才进门,嘻嘻哈哈的,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上午的不快早已忘得一干
二净。王琼瑶也不问那西装的事,全当不关心,却见小林背着薇薇向她腴了腴眼睛,
是默契与讨好的意思。王琦瑶便生出一股委屈,想:你们做什么样的西装与我何干
呢?
为小林置办行装,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差一点就会愧对美国似的。以前的旧
衣服,一件也用不上,里外全换新的。不仅求质,而且求量,每一种东西,都以打
为计,十二件十二件地买。从这点看,又不像去美国,倒像是去偏远地区插队落户。
美国那地方,到底是去的人少。光知道是好,却不知道是怎么个好。总之,能做到
的尽量都做到。这也有些像置办嫁妆,是茫然的前途中的一个握在手,派上派不上
用场且是另一测事了。那两个特大号箱子,一点一点塞满,心里便踏实起来似的。
这一日,薇薇一个人回家,手脚很勤快地帮着做事情,将王掏瑶泡在盆里的两件衣
服也洗了。王琦瑶知道我该是有事求她,并且大体可断定是钱的事情。以前,她求
王琦瑶买衣服,就是这样表现的。不过,此时比那时更殷勤,出口也多了些犹豫,
毕竟是已出阁的人了,再向母亲伸手总是理亏。王琦瑶不免也生出些感叹,再想小
林这一定,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可夫妻聚首,薇薇一个人住在婆家,虽说也是家,到
底两下里都是不相干,前景也不可多想。等薇薇晾好衣服进来,见桌上已放了一些
钱,王琦瑶说:拿去给小林买双鞋,算我送的。薇薇没有拿钱,说春夏秋冬的鞋都
买了,不需再买鞋。王琦瑶看出她是嫌少了,就说,不买鞋就买别的,多的她也拿
不出,这算是她的一点心意。薇薇还是不拿钱,低着头。王琦瑶就有些心凉,不再
说什么,起身走开。不料薇薇却说话了,说的是某人某年也是去美国,什么都没带,
就带了他外婆给的一个金锁片,到了美国后,就凭这金锁片度过了最初的时期,站
稳了脚跟。王琦瑶听了这故事,心里便一动,她想:这是什么意思?接着便想起有
一日让小林替她去兑金条的事情,她一阵心跳,脸都涨红了。她抖着声音说:我可
从来没亏待过你们。薇薇惊异地扬起眉毛:谁说你亏待我们了,我们是向你借,以
后一定还的。王琦瑶几乎要落下泪来:薇薇你真是瞎了眼,嫁给这种男人!薇薇不
高兴了,说:是我自己来同你商量的,小林他都不知道,其实我也有几个戒指,但
都是十四开,贵在工艺上,卖不出钱,外面的人是看成色的,要不,我这几个押在
你这里,还顶不了你一个吗?王琦瑶这才明白薇薇看中的是她那一个老式嵌宝戒。
这是初识李主任的时候,李主任带她到老凤祥银楼买的,也可算得上是一只婚戒。
倘若说王琦瑶也有过婚姻的话。是一个纪念,可再是纪念也抵不过那人事皆非,沧
海桑田的,给就给了吧!王琦瑶停了停,开开抽屉锁,将那戒指取出交给了薇薇,
只说了一句:待男人太好,不会有好结果。薇薇没理会她.拿了戒指就走了。
走之前,小林家在锦江饭店办了一次宴请,亲朋好友一共坐一十四桌,竟比结
婚的场面还盛大。王琦瑶看着满面春风的薇薇,想她分明给人做了个出国的筹码,
还高兴!她一个人坐在满目陌生的林家亲友中,虽是无人搭理,脸上却还须保持着
微笑。待小林和薇薇敬酒敬到这一桌时,她倒真是想笑的,不料眼泪却掉了下来,
倒弄得场面有些尴尬。后来,眼泪收住了,心里却抑郁得要命,也说不出个来由,
就是觉得没意思。看出去的灯影酒光都是蒙泪的,都是在哀悼什么,人脸上的笑也
是哭变的。那边年轻人的一桌上,乐得不行,吵得人耳聋,王琦瑶却觉得是悲极生
乐,全是哀的面孔。邻座一个孩子打翻了大人的葡萄酒,桌布上一片殷红,王琦瑶
看见的是血色。她几乎支持不到底了,心里痛得很,又不知症结在哪里,便无从解
开。这一场盛宴似乎是最后的晚餐,一切都到头的样子。这种绝望是突如其来,且
来势汹涌,专找这样的大场面作舞台似的。场面越辉煌,哀绝的心清越强烈,隔着
一张桌子,她听见小林和薇薇在唱歌,这歌声眼看将她最后的防线冲垮,又被一阵
起哄压住了。等到大家起身互相告别的时候,王琦瑶已经梗塞得说不出话来,只能
点头示意。好在,人们也不认识她,将她撇在一边。她从三三两两握手道辞的人群
中走过,自己回了家。
在这一场不合时宜的大动之后,又是长久的平静的日子。小林走了,薇薇回家
就很经常,有时遇到张永红也在,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时光。将一块面料铺在桌上,
左比划右比划,就是不下剪子。这时候,淮海路上又起来一批更年轻更大胆的时髦
人物,张永红这一代已转向保守。但这保守不是那保守,这是以守为攻,以退为进。
经过一系列的潮流,她们逐渐形成自己的观念,她们已过了那种摇摆不定人云亦云
的阶段,就将时尚的风口浪尖的位置让了出来。总之是,她们已经在追波逐浪的潮
流中站稳了脚跟,有点中流砥柱的意思。别看她们不趋潮流,却正是潮流中人,潮
涨潮落都是经她们而去。马路上的时尚看起来如火如荼,却没什么根基,转瞬即逝
的。薇薇总是要比张永红慢一步,她是天生需要领袖的人,倘若没有张永红和王琦
瑶为她掌舵,保不住终身要做时尚的奴隶。现在,她们三人又一度在一起热切地商
量剪布裁衣的事情。她们都添置了衣服,每一件都是集思广益,反复研究而成。试
样的时候,一个站在镜前,那两个便身前身后地仔细察看。偶尔一转身,看见镜子
里的那张脸,陡地发现那脸上的寂寞,赶紧地说出些话来,便遮掩了过去。
这一年的圣诞节,是她们三人一起过的。她们穿上新做的大衣,化了些妆。日
前已定好三个圣诞大餐的座位,是在虹桥新开发区的大酒店。她们叫了部出租车,
车还没走到酒店,已是满目的绚烂。她们走下汽车,有些茫然地站着,枝形的灯光
在头顶结成了网,火树银花的。她们移动脚步,走进酒店,有穿扮成圣诞老人的侍
者走来走去,宾客如云的气氛。她们上到餐厅,找到自己的座位,在足有二十人的
长桌旁边。前后左右大多是情侣,也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都是旁若无人的切
切嗟嗟。她们三人,平时也是有话的,逢到这样的场合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正襟危
坐着。那大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由于人多,倒像是吃客饭。圣诞歌却是一直在唱,
同时不断预告十二点的钟声,届时会有圣诞老人来送礼物,礼物是凭餐券摸彩的。
这三人都意识到来错了地方,这样的场合完全不适合她们;情侣们在亲热着,她们
只能视若无睹。还是小孩子好些,都不大认生的,会和她们搭讪几句,增添了几分
热闹。但父母们则都严肃着,目不斜视,她们就不好太过热络。总之她们在这里,
是处处受钳制,浑身不自在。等不到十二点,便商量着要走。三人起身离开座位时,
谁也没有注意她们。走到门口,却见一大群小姐端着托盘涌进,才知还需上一道冰
淇淋,但也没有兴致再回头了。走廊里静静的,一按电钮,电梯无声地迅速上来,
走进去,门便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