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呵呵的,不笑不说话。他是一个天性快乐的人,喜欢人多和热闹,看到大家高兴,
他便高兴。为了创造欢快的气氛,他甚至愿意扮演一个受用弄的角色。他真是能委
屈自己,像他这样无私的人,天下难找。渐渐地,他确实也赢得了人们的心。人们
要去哪里,都要叫上他一起,看不见他,也会找他,说:长脚呢?上哪儿去了?他
就是这样,慢慢地耐心地经营起他的人际关系,像他们这样渴社会的人,表面上流
动无常,实质里还是有着相对的稳定,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所以也是像上班和
下班一样,聚和散是有一走路数可循的。他们上的是接近工厂里中班这一档班次,
大约中午十一点碰头,深夜十二点以后才分手的。他们分手后,就各人走各人的路,
渐渐消失在路灯下的树影里面。
长脚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向着上海的西南角骑去。他慢慢地踏着车,路面
上的人影显得很冷清。开始他嘴里还哼着一支歌,渐渐地也没声了。只听见自行车
的绞链吱啦啦响。马路偏僻起来,灯也稀疏了,长脚那一颗欢快的心沉寂下来。假
如有人在这时看见他的脸色,便会发现他换了一个人。他郁郁寡欢,眉宇间还有一
股因烦躁而起的凶蛮之气。他的脸色暗淡了,失去了光彩。这时候,他已经骑到了
一个住宅区,两边的房屋是七十年代造的工房,由于施工粗糙,用料简陋,看上去
已旧得可以,在陡然明亮的月光下,像一排排的水泥盒子,一盏灯都不亮了。那里
面藏着黑压压的梦魔,只有一个灵魂是清醒的,那就是长脚。他穿行在水泥盒子间,
要是能够俯视的话,就好像一个虫子在墓穴间穿行。他停在其中一座楼前,将自行
车靠在墙上,然后走进门洞,便被那里的黑暗吃掉了。难为长脚是怎么走上楼梯的。
楼梯放满了杂物,供人走的只有一尺半宽的地方。这时,长脚就变成了一只灵巧的
猫,他悄无声息,三步两步就上了接。你可以想象他在这里已经生活得多么久了。
他打开一扇门,这里有一些光,是从通道的窗里透进来。并且有一些动静,马桶的
漏水声。通道里也是东西。这里两家共一套的单元,住了很多年,屋角里的蛛网就
是证明。长脚先到厨房里,拉开碗橱的纱门,朝里看看,并不为想吃什么,只是习
惯成自然。碗橱里有一些碗脚,上面积了一层薄膜。他关上橱门,从煤气灶下提了
一瓶水,就去了厕所。过一会儿,就响起了脚在水盆里搅动的轻轻的泼喇声,长脚
在洗脚。这一切他都是趁着窗外那点模糊的月光做的,完全不必开灯,闭着眼都行。
他坐在马桶上,脚浸在水盆里,手里抓一块干脚布,搁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前方。
潮湿的水泥地上,有一些小虫在活动,长脚在想什么呢?
假如不是亲眼看见,你说什么也不会相信,长脚睡在这样一张床上。这床是安
在一个直套间的外间,床前是吃饭的方桌,桌上总难免有一些油腻的气息。床的上
方是一长条搁板,夏天放棉花胎,冬天放席子,还放一些终年不用却不知为什么不
丢的杂物。所以长脚看上去就好像钻进一个洞里去睡觉的。他一旦钻进去,便将被
子蒙了头,转眼间也让梦魔攫了进去,沉没在黑暗中了。干是,最后的一点活动也
没有了,真是说不出的寂静和沉闷。这里的黑夜倒是货真价实的黑夜,不掺一点假
的,盛在这些水泥格子里,又压实了一些。从光明里走来的长脚怎么忍受得了啊!
所以,他蒙着头大睡的样子,就好像是在哭泣,是一头哭泣的鸵鸟。你看他弓着腰,
始着长腿,要藏身又藏不住的伤心样,你的眼泪也会流了下来。可到了白天,这情
形就会变得有些滑稽。因像长脚这样晚睡的人,通常都是要晚起的。再说,他就是
早起了又能上哪儿去?所有过夜生活的人这时候都在睡觉呢!于是他也只得睡觉。
要去上班或者上学的人们就在他床前走来走去,高声说话,或是坐床沿吃早饭,筷
子碰在碗边,叮当作响。门窗大开着,早晨的日光直晒到长脚身上,这是白昼的梦
魔。谁说梦魔都是黑夜里的?有一些就不是。好像是有意同昨晚的寂静作比,这时
候是要多吵有多吵,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那个闹呀I长脚就是睡得着,是这万
物齐鸣中的一个独眠不醒。这样的闹至少有一个小时,只听那些门一扇扇碰响,楼
梯上脚步杂沓,窗外自行车铃声一片,慢慢远去,趋于无声。就在将静未静的一刻,
却从远而来一阵音乐,是小学校的早操乐曲,一拍一拍的极有节律,传进长脚的耳
朵,这时,长脚就好像回到了小的时候。
长脚小时候还有一种常听的音乐,就是下午四点钟左右,铁路岔口放路障的当
当钟声。钟声一响,他的两个姐姐就一人牵着他的一只手,跑到路口去等。他还隐
约记得那时住的房子,是一片平房中的一间。他们姐弟三人在这些自家搭建的房屋
的呼陌里穿行着,急匆匆像是去赶赴什么约会。当他们来到路口,已可看见那灯一
亮一亮,警示行人车辆停止,钟声依然当当个不停。然后,汽笛响了,火车咋呼呼
地过来了,开始还是轻快的脚步,到了近处,却陡然间风驰电掣起来,一节节车厢
从眼前过去,那车窗里都是人,却来不及看清面目。长脚就想:他们是去哪里呢?
车厢过尽,稍停一会儿,路障慢慢举起,人和车潮水般漫上铁轨,长脚便看见了一
张熟悉的脸,他们的母亲。他是这家里唯一的男孩,两个姐姐一个比他大七岁,一
个比他大六岁,是他的两个小保姆。她们在门口一棵树上吊一根绳子,绳子上栓一
个小板凳,这样就做成一个秋千,是他的儿童乐园。还有砖地上爬行的蚂蚁,泥里
的蚯蚓,都是他的伙伴,他还隐约记着那时的快乐。后来他们就搬到了现在的工房。
这水泥匣子祥的工房,给长脚的只有烦闷,虽然他是有好天性的,可也止不住烦闷
的生长,屋角和床肚里的灰尘,墙上的水迹,天花板上的裂纹,还有越来越多的杂
物,其实都是他日积月累的烦闷。他又说不出来,就觉着没意思,很没意思。中学
毕业,他分在一家染料化工厂做操作工,进厂第二年就得了肝炎,回家休养,再没
去上班。长病假里,他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出去漫游,不知不觉的,烦闷消散了。
他骑车走在马路上,看着街景,快乐的好天性又回来了。街上的阳光很明媚,
景物也明媚。长脚弓着背,慢慢地蹬着车,就像阳光河里的一条鱼。长脚来到市中
心的时候,总是在十一点半的光景。他停在马路边,脸上浮起些茫然的表情,但只
一小会儿就过去,紧接着又坚定起来。他选择了一个方向骑去。太阳在建筑的顶上
反射出锐利的光芒,是叫人兴奋的。这是在武康路淮海路的那一带,是闹中炔的
地方,也是闹中炔的时间,有着些侵息着的快乐和骄傲。长脚心里明朗起来,梦
质的影子消散殆尽,有一些轻松,也有一些空旷。所有看见长脚的人都断定他是一
个成功的人,有着重要的事情在身上,长脚是去做什么呢?他是去请他的朋友们吃
饭。
长脚要对人好的心是那么迫切,无论是近是远,只要是个外人,都是他爱的人。
是这些人,组成了他爱的这一个上海。上海的美丽的街道上,就是他们在当家做主,
他和他的家人,却都是难以企目的外乡人。现在,他终于凭了自己的努力,挤身进
去了。他走在这马路上,真是有家的感觉,街上的行人,都是他的家人,心里想的
都是他的所想。那马路两边的橱窗,虽不是他所有,可在那里和不在那里就是不一
样。一万个从街上走过的人中间,只可能有一个怀有这样至亲至近的心情,这万分
之一的人是上海马路的脊梁,是马路的精神。这些轻飘飘的,不须多深的理由便可
律动起来的生命力,倒是别无代替的,你说它盲动也可以,可它是那样的天真,天
真到回归真理的境界。
在有些日子里,长脚从事的工作是炒汇。可别写炒汇这一行当,这也是正经
的行当,他们还印有名片呢!他们都是有正义感的人,你可去调查一下,骗人的把
戏从来不是出自他们的手,那全是些客串的小角色搅的浑水。哪个行当里都有鱼目
混珠的现象。他们一般都有一些老主顾,这些老主顾就可证明他们的品行。这种生
意是有风险的生意,好时讲时都有。坏的时候,他们蛰伏着,等待好时候一跃而起。
长脚做起生意来也是友谊为上的,只要人家找上门,赔本他也抛,倒是给人实力雄
厚的印象。他的名片满天飞,谁手里都有一张的。有人说,长脚,你应当去做大买
卖。长脚便不置可否地笑笑,也给人实力雄厚的印象。张永红认识他的时候,正是
炒汇这一买卖比较顺手的当口,长脚挥金如土,叫人看了发呆。花钱本就有成就感,
何况为女人花钱。长脚天性友善,又难得经验女性的温存,花钱花到后来,竟花出
了真情。这一段日子里,他把对人对事的一腔热诚全放在张永红身上,把朋友淡了,
把生意也淡了。他看上去是那么和蔼,忠实,眼睛里全是温柔,谁见都要感动。他
实在是一个忘我的人,一心全在别人的身上。他给张永红买了一堆时装,自己别提
有多激遍了。他眼里都是张永红的好,自己则一无是处。他恨不能把一整个自己兜
底献给张永红,又打心底自以为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值钱的。他有上干句上万句的真
心话要对张永红说,说出的却是实打实的假话。
长脚到王琦瑶家来,开始是为了张永红,后来就不全是了。他觉得这地方挺不
错,王琦瑶这个人也挺不错。虽然是长了一辈的人,可是和他们在一起,并没什么
隔阂的。虽然是旧时代的人,可是对这新时代的精神也是没有隔阂的。长脚和老克
腊不同,他对旧人旧事没什么认识,也没什么感情,他是朝前看的,超前面的事情
越好。因他不是像老克腊那么有思想,做什么都不是有选择,而是被推着走,是随
波逐流,那浪头既是朝前赶,便也朝前看了。就是这样的不由自主,他也还是有着
一些直觉的,这些直觉有时甚至能比思想更为敏捷地,长驱直入事物的本质。他在
王琦瑶这里也能获得心灵的某种平静,这平静是要他不必忙着朝前赶,有点定心丸
的意思。好像冥冥之中发现了循环往复的真理,还有万变不离其宗的真理。上海马
路匕的虚荣和浮华,在这里都像找着了自己的家。王琦瑶饭桌上的荤素菜是饭店酒
楼里盛宴的心;王琦瑶身上的衣服,是橱窗里的时装的心;王琦瑶的简朴是阔绰的
心。总之,是一个踏实。在这里,长脚是能见着一些类似这城市真谛一样的东西。
在爱这城市这一点上,他和老克胎是共同的。一个是爱它的旧,一个是爱它的新,
其实,这只是名称不同,爱的都是它的光华和锦绣。一个是清醒的爱,一个是懵懵
懂懂的爱,爱的程度却是同等,都是全身相许,全心相许。王琦瑶是他们的先导和
老师,有了她的引领,那一切虚幻如梦的情境,都会变得切肤可感。这就是王琦瑶
的魅力。
长脚也会有问题对王琦瑶提出,却是比老克腊幼稚一百倍的,有的实在令人发
笑。但王琦瑶也还是—一向他解释,心里感叹着他的憨傻可爱,心想:他到了张永
红的手里,还不是要圆就圆,要扁就扁?也算是张永红有福,但接着又冷笑了一下:
只是不知道长脚的钱究竟能维持多久。她想:世上凡是自己的钱,都不会这样花法,
有名堂地来,就必要有名堂地去,如长脚这样漫天挥洒,天晓得是谁的钱!她这么
想其实还是不了解长脚,长脚是会将自己的钱花在别人身上的。甚至,为别人花钱
正是他挣钱的动力,否则,当他手头拮据的时候,他用得着那样的苦恼和不安?他
自己又没什么需要花费的。前边说过,穿的是那么简单,吃是更不必说了,一碗泡
饭一包榨菜便可打发。即便是对了一席盛宴,也尽是在为别人张罗,少见他动筷子
的。他个人的需求实只在温饱线上。他的快乐是在供别人吃喝玩耍的时候,有好几
回,因别人抢着与他会钞,他动气翻了脸,那可是动真格的,他觉着别人是在剥夺
他的享受。可他确实苦于没有足够的钱,套汇是一门起落很大的买卖,收入极不稳
定。有时家人会给他一些钱,但也是杯水车薪。曾经有朋友介绍他陪几个海外华人
游玩,采购,做些跑腿的事,到头来,他争付的饭钱和茶钱要比佣金多。朋友劝他
不必如此,说好是包他茶水饭费的,他却回答,交个朋友嘛!他就是这么看重友情。
谁都木知道,在他豪爽的背后,是日以继日地为钱发愁。说真的,他向他两个姐姐
借的钱已是个大数目,平时想都不敢去想。他还挪用过套汇的钱。和主顾打个招呼,
拖几日兑现,打个时间差。好在他的信用向来不错,对朋友的情谊则有目共睹,所
以拖几日也还成。而他也深知此事不可多,多了就收不住闸,非到万不得已不为之,
实在万般无奈,他就对外声称,去外地几日,见他的从海外来的亲戚,借此躲几日。
这几日里,热闹的饭桌上再见不着他的身影,听不见他争抢买单的声音。谁能知道
其实他就在这城市的东北角的一个冷僻的小公园里,坐在一条长凳上,看着面前的
滑梯,孩子们在爬上滑下,那尖叫声在城市边缘很显辽阔的天空下,传得很远。有
麻雀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方啄着沙土,和他做伴。他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傍晚公园关
门才慢慢地回家,去吃家人留在饭桌上用纱罩盖着的饭菜。这时候,他口袋里连在
外面吃一碗小馄饨的钱也没有了。
上海的繁华不折不扣是个势利场,没钱没势的人别进来。要说长脚是为朋友花
钱,其实是在向这势利场纳税。那闪烁不定的霓虹灯,日长夜消的新浪潮,现在还
多出了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