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细致,她们的舌苔都干净得几乎透明。她们的皮肤也是透明的。又是居住在这样
深而阔大的楼房里,逼厌的房间,人口拥挤,她们本来就少见太阳,出于生怕晒黑
的偏见,又格外不愿见太阳,不喜爱户外运动,皮肤更没了活力。在黄黄的脸色中,
玲玲的皮肤显得格外的白,但并不是说气色好,而正是相反,她比其他女孩子更加
孱弱。她的白是单薄的,稀释的白,就好像她缺少某一种什么色素,任何颜色都要
比别人浅一成。她头皮是褐色的,眼珠子是褐色的,眼白呢,白过头了,倒有点泛
蓝,这就使她看上去有些异样。她的头和脸很大,也是和身体相比的缘故,黄褐的
头发薄薄地贴了头皮,编了两条齐肩的辫子,因为分不出头发来作刘海,就光着额
头。眉毛很淡,几乎看不出来,双眼皮也几乎看不出来,很细的一道。鼻翼很小,
仔细看去,便看见它们在轻微地翕动着,好像呼吸有些急促似的。嘴唇宽而薄,人
中较长,就使得嘴形有些“包”,这种嘴形的女孩子大都有着暗藏的心计。其实,
她所有这些都反映出佝偻病的症状,这些症状却使她变成了一个干净,白皙,精巧
的小姑娘。
妹头的脸色也是黄的,但比较人家的黄,她的黄里则含有一种质地比较厚密的
牙色,这使她在某一些情形下,或者是受了光,或者是受了热,她的脸色会忽然焕
发起来,变成光润的象牙白。并且,在她发育的青春期,这样美好的肤色就会长驻
不褪。这大约是因为她家毕竟有两个男孩子,男孩总是喜爱味厚的东西,所以,饮
食就比较荤,口味也比较开放。和两个食欲旺盛的男孩同桌吃饭,往往会有一种争
夺的气氛,这最能刺激胃口了。因此,妹头的营养就要比弄堂里其他女孩丰厚一些,
胃口也大一些,甚至有着一些美食的倾向。等到她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已经会烧
几个很像样的苏锡帮的小菜了,四鲜烤夫,糖醋小排。当然,此时还只是些浓油赤
酱的菜种,更进一步的,还有待她在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过程中,慢慢学习。
妹头的头发,是比较黑亮而且浓密的一种,由她妈妈做主的时候,总是将它留长编
成辫子,然后用火剪烫弯辫梢和刘海。她妈妈多少有些把她当洋娃娃的心情,这也
是小时候宠她的原因。可等到妹头有权力为自己头发作决定了——这种权力,弄堂
里的女孩子都是比较早获得的,她们的形骸稍一脱离小孩子,有点小女人的样子,
父母就给了她们平等权,尤其是妹头的母亲,当妹头不再是个洋娃娃了,她便急于
她作自己的姐妹——这时候,妹头便改作短发了。在做母亲的姐妹这一点上,妹头
的性急也是一样的,她来不及地要长大,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这也是和母亲给她
的印象有关的。妹头不像有些孩子那样,单纯地从儿女的角度看母亲,这样,母亲
就只能是母亲。她却不,她还从女人的角度看母亲。
妹头的妈妈是一个好看的苏州女人,她显得比实际岁数年轻得多。平日里,她
多是穿家常的蓝布或者花布衣服,蓝是毛蓝,花布呢,又多是浅色的底上细小的碎
花,两样都是贤淑又带点妩媚。等到了节假日要出门了,她便换了比较正式的装束,
比方方才说过的那一套洋装。这时候,她又变成了一个文雅的女学生。到了夜里,
妹头的妈妈则穿上苹果绿的绸睡衣裤,袖口,裤边,都绣着小朵小朵的草莓红花样,
于是,陡然的娇艳起来。妹头很爱看她母亲,怀着喜欢和羡慕。母亲的每一件衣服,
每一种装饰,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好看,并且有趣。比如,她用指甲油给手提包和
皮鞋上的金属扣上光,她两只手指捏着沾了指甲油的棉花球,小手指则抵着擦拭的
皮鞋或者皮包,手指的骨节由于用力而略略有些突出和发白,就显得格外修长。还
有,她织补长统丝袜。她从来不把长统丝袜送去弄堂口那两个专补丝袜的女人那里,
花钱请她们织补。那两个女人,从早上起,便背靠着街这边,朝阳的墙上,鼻子垂
在绷箍上面,补着丝袜上的破洞。太阳先是照在她们面前的圆凳,一堆补好和没补
的丝袜,然后慢慢移到她们的手上,脸上,弯着的背上,再移向她们上方的那面墙,
最后,从墙上移走,她们也就收摊了。多是些保姆模样的乡下女人,送来她们女东
家的丝袜,补一个洞一毛钱。妹头的妈妈也有一个绷箍,茶杯口大小,将破了洞的
一面网在绷箍上,撑开,撑平,然后用一根极细的针,一针一针挑。由于专心,妹
头妈妈的眼睛略略有一点斗鸡,却并不难看,而是带一些稚气。她也是用两个手指
捏一根针,小手指向下抵着箍,那么缝着。再有,洗头以后,头发里裹着卷发的纸
卷,头发因为卷紧了,就短了,短到耳朵上方,妹头的妈妈就变成了一个外国女人,
活泼和风骚的那种。什么时候,妹头也能做着妈妈所做的一切呢?
王安忆·妹头
第二章
妹头的短发,不像她那个年纪的孩子那样,中间挑一圈头路,系一个小辫。她
是正中略偏一些的地方,分开,额前留几络不规整的散发,然后用火剪烫得蓬松了。
发少的一边,挽在耳后,发多的一边,就由它垂下来,遮住一些脸颊。这果然使她
成熟了不少。妹头的脸是一种略短的瓜子脸,这种瓜子脸是比较俏丽活泼的。她的
眼睛是杏眼,分得较开,就使脸相变得开朗了。因为眼睛分得开,鼻梁这儿就自然
显得有些平,事实上,从侧面看,她还是有鼻梁的,甚至算得上挺拔。但这一点埋
没无碍大局,相反还给她带来另一样好处,就是年轻。尽管她远远没到需要显年轻
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弄堂里的流行观点,说塌鼻梁比高鼻梁显年轻。妹头的嘴很好,
是标准的嘴形,画上画的那种,端正。在后来看来,是嫌薄削了一些,因为后来都
时兴夸张的唇形。但在妹头的那时候,这样的嘴形却是最好了,又秀气,又能言善
辩。妹头的下巴略显尖了一些,这也是从后来的观点看,后来人们的审美越来越倾
向欧式,或者西亚式,要大而饱满的,有轮廓的下颔。其实,妹头的尖下巴,正是
她的瓜子脸的一部分,是很协调匀称的。所以,妹头的长相称得上完美,没什么可
挑的。但妹头的好看不是风头很健的好看,因为缺少一点光彩和气度,也是和她的
聪明才智一样,在小圈子里算头挑。不过,妹头对好看不好看,也是有着自己的看
法,并不人云亦云,因此,她对自己还是满意的。
就这样,妹头在各方面都要比玲玲略胜一筹,这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玲玲成了
妹头好朋友的原因。玲玲的性格也和她的长相一样,比较淡泊,基本由妹头摆布。
只有当妹头暂时抛弃了她,倾向于这一伙中另一人选,而她也不得已只能与第四个
人为伴,寸会对妹头做出小小的背叛。这背叛也是在一个固有的同盟内部,相对而
言的。但是就像所有的多子女家庭的,身体孱弱的孩子一样,玲玲是小心眼的。这
就使得她对妹头的背叛,变得比较严肃起来,两人之间便会发生一些认真的龃龉。
这也是她成为妹头好朋友的原因,妹头并不需要完全的服从,她也是要一些不尽一
致的可供互补的立场的。所以,这样好好坏坏的,两人从幼年到上学,再从小学到
中学,都是一个圈子里的,要好的朋友。
玲玲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输给妹头的,至少有一项,是妹头所没有的优势,那
就是她的二姐姐。玲玲的二姐姐要比她大六岁,当玲玲还是上小学时,二姐姐已经
初中毕业,并且分配到了这条街上的,以荤素豆皮和生煎包子著称的一家国营饮食
店里当服务员。在这样的弄堂里,上大学是做梦,去新疆农垦也是做梦,做的是噩
梦,现实是,在家里做社会青年。每一条弄堂里,都闲逛着几个不同届别的社会青
年,他们吃着家里的闲饭,竟还追赶着摩登。住在这条街上,又是个青年,命运再
不济,也逃脱不了摩登的浪头。在摩登的下面,其实全是青春的苦闷。不说远,只
说近,玲玲的大姐姐,二姐姐上面的那一个,就是社会青年。现在,二姐姐却有了
工作,进去就领薪水,一年一加薪,三年满师再是一大加,劳保也有了,福利也有
了,将来的退休金,也有了。还不是那种,大杨浦的,三班倒,流水线的操作工,
而是市中心,淮海路,国营店里,除了薪水,还包一日三餐,随便舀的经济汤,都
是小排骨或者鸡骨汤,一月只需交九块钱伙食费。玲玲的二姐姐,也正应了人们中
间流行的说法:“阿大憨,阿二精”。她不仅精,还运气好。妹头和玲玲有时候到
二姐姐工作的店里,去看她。她们不敢进门,就在店门外面,偷偷地朝里看。看见
二姐姐穿了一身洁白的工作服,托着盘子,脚步轻盈地在店堂里穿行。她灵巧地绕
过方桌和椅子,身姿非常好看,就像舞蹈。有顾客问她什么,她不屑于回答地不作
一声。在她的压着带褶边的白帽子的几络卷发底下,是一张白净的,娇小的,绷得
很紧的脸。只有当她收走一托盘碗碟,走出店堂,在店堂和厨房之间的过道里,遇
到老师傅和同事,她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笑容,说一句很简短的话。这有些像一个自
信的女演员退下舞台,走到后台时候的表情。妹头悄声对玲玲说:你二姐姐是粉质
皮肤。粉质皮肤就是像敷了一层粉似的皮肤,这种皮肤特别显白,细致,匀净,而
且晒不黑,缺点就是容易长雀斑。可她二姐姐连这点都很幸运,她脸上没有一个雀
斑。
因为有这样幸运的姐姐,玲玲也变得骄傲了,妹头呢?则对她更在意也更要好
了。星期天里,她们站在台阶上,高大的门廊上方,突出的水泥檐投下的荫地里面,
看玲玲的二姐姐在太阳地里晾晒洗好的衣服。这条弄堂的前边是一个小学校的操场,
用竹篱笆墙隔开着,弄堂里的人,就将晾衣服竿一头搭在竹篱笆墙上,一头搭在窗
户顶上。这里的窗户都有着突出的雕花的水泥护檐。她二姐姐先用丫叉将晾竿权下
来,揩拭干净。她用抹布也很有讲究,叠成六叠,擦一遍换一面,每根晾竿揩拭三
遍,揩拭完四根晾竿,正好面面俱到。她把揩干净的晾衣服竿暂且一头搁在窗台上,
另一头插在低处的篱笆缝里,等晾满一竿就送上高处,架牢,再用丫叉送上这一头。
衣服的每一个部位她都要扯平整了,卷起的口袋沿拉上来,窝着的衣领抻开来,袖
管,裤管,更是要绷了又绷。裤子,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穿进一条腿,垂着一条
腿,而是要将垂下的裤管用衣夹夹在穿进的裤管上,这样垂下的裤腿就不会垂荡得
长出一点,也不会因为擦着过路的人的头顶蹭脏了。妹头注意到她还特别地沿了衣
缝掐过来,掐过来,使劲地一神。妹头领会到这是因为缝衣线往往更容易缩水一些,
就将两面衣块收紧,皱缩起来。这样一掐,一抻,就把线捋直了。所以,玲玲二姐
姐穿出来的衣服才能像熨过的一样,特别平服。二姐姐晾满了四竹竿的衣服,回去
整理整理,就出门去了。
她是娇小苗条的身材,穿一条花布长裙,系在白衬衫外面,腰上紧紧地箍一根
白色的宽皮带。头发是电烫过的,在脑后扎两个小球球,额发高高地耸起,蓬松的
一堆。肩上背一个皮包,带子收得短短的,包正到腰际。这是她这样刚出校门,又
走进社会的女青年的典型装束,标明了受教育和经济自立的身份。许多社会青年也
这样装束自己,可到底掩饰不住内心的空虚,表情是落寞的。玲玲的二姐姐则是自
信的,她绷着一张粉白标致的脸,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弄堂,去度她的假日。人们传
说她有男朋友了。
在这样的年龄阶段,相差五六岁几乎就像隔了一代,怎么赶也赶不上似的。妹
头看着玲玲二姐姐,就是这样的心情。她对日复一日的上学,下学的生活,简直都
是灰心的。所以她的成绩没有太坏,而是保持在中游水平,那只是因为她的聪明,
以及恪守义务的天性,她认为读书是她应尽的义务。事实上,她对书本上的知识是
谈不上有什么兴趣的。弄堂前边的操场,就是妹头他们小学校的操场。下午放学回
家,隔了篱笆墙,听着那些晚放学的班级在操场上体育课,吵吵嚷嚷,夹着老师的
口令,哨子,还有呵斥,她好像从局外看见了自己生活的不幸。这时候,她就像个
淑女一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用绷箍绷了一片枕头布,绣着花。妹头她们的小学
校,就是间在弄口的民居里面,教室,办公室,都是东一处,西一处的。弄堂里的
孩子,听到打预备铃了,再奔去上课,也来得及。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妹头还没
上学,哥哥已是三年级学生了,两节课后的大休息,他都来得及奔回家,吃一碗猪
油拌饭,再奔回学校。这条弄堂又地处闹市中心,课堂外边就是繁华的市面,下课
时,女生们拥在窗前,点点戳戳地看着街上走过的摩登男女,还有对面橱窗里皮鞋
的样式。她们给街上经常出现的人物起名,比如,“淮海路上一枝花”。这其实也
是一个社会青年,家住在这条街上的某一条横马路上,她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有
时手里托着一包油浸浸的熟食,有时是几条固本肥皂,还有时是一卷布。眼尖的女
生甚至能看出这是一卷短裤的裤片,还是一卷龙头细布的口袋布。虽然是为了这些
琐事进出,“淮海路上一枝花”依然穿得很正式,丝袜,皮鞋,过膝的裙子,衬衫
的袖口端端正正地扣着扣子。她也是烫发,但不是妹头妈妈那样的短发,也不是玲
玲二姐姐的蓬松额发,脑后扎两个小球,她是长波浪,可又不是披散在肩上,而是
做成束发的样式,额发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