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散步。县城里有一处分洪闸,是这个县城最为壮观的景物。它是解放初期治淮工
程的产物,一座巨大的水泥建筑,顶上刻着三面红旗,闸下过着大河,万舸争流。
此处是淮,浍,冲,通,沱,五条河的交汇之处,所以叫做五河。当淮河泛滥时,
这道闸能起着分流截洪的关键作用。有一年,为了保蚌埠,分洪闸的闸门,拉到了
最高位,致使五河全面受淹。这是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站在此处,我们方能体会
到这个偏僻县城与外面世界的联系,还有和时代的联系。而其他时候,我们却有着
世外桃源的感觉。我们在县城仅有的两条街上消样,不时遇到另一伙知青,也倘佯
街心。天渐渐黑了,就那儿盏街灯孤魂似的。路两边的房屋都暗了灯,店铺打烊了,
民舍都闭了门。只有我们这些知青,高声大气地走过去,唱着旧时的歌曲,朗读着
名章名句。这座孤寂的小城,却也并不因此变得喧闹起来。
这真是一个孤寂的小城。很多年过去以后,它都没有改变它的孤寂的面目。我
们大多离它而去,但也有一些少数,留下了,参加了它的孤寂的命运。农机厂有个
大学生,上海人,毕业于南京工学院,六八届生。就是说,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
命开始,他已经读到了三年级。这在文化大革命中毕业的大学生中间,可算是高学
资的了。他显然是个勤奋的学生,热爱自己的机械专业。即便在这个颇为初级的农
机厂,他也积极地参与工艺改革,创造发明。他是一个稳重的人,性情宽厚,有兄
长风度。人们便在他的姓之前,冠以“大”字,称它“大虞”。大虞他长着一副欧
化的睑形,狭脸,高鼻,深目,薄唇,头发微卷,戴一副深色边框的眼镜。照理说,
他这样的长相应当深得女性的青睐,遗憾的是他身量矮小,这使他在个人问题上屡
遭挫败。而他又极爱容貌美丽的女孩,总是将目光留连在县城里那几个出挑的女孩
身上,不免更贻误了时机。我以为他并不是如人们常说的那样,自视太高,不自量
力,而是天生喜爱美好的东西。他喜爱的女孩不仅形象妩媚,性情也都纯真,甚是
美好。实是很有审美的眼光。他对他所爱的女孩终是持尊重的态度,甚至是崇拜的
态度。我想,大约这也是他所以挫败的原因之一,这使他表现得无所作为。女孩子
往往喜欢男性积极进取,甚至粗暴些也无妨,这可以证明她对地的吸引力。而大虞
却温文尔雅,欣赏多于行动。但恋爱上的挫败并没有使大虞有所失态,他依然宽仁
待人,心情平和。他是一个理性的人,可惜这种优质缺乏个性的光彩,它显得平淡
无奇。理性的炮力是埋藏很深的勉力,而美丽的姑娘大都头脑简单。这种资质不容
易觉察,但它却能给人以感染。我想,这就是大虞特别有人缘的道理吧。人们有了
困难,总是向他求助。即便是那些被他喜欢并且追求的女孩,拒绝了他之后也不因
此与他拉开距离,以避嫌疑。她们依然能坦然地与他相处,心理上并无负担。就是
这样,他从来不给人施加压力,他总是温和,谦让,而没有人会因此轻视他,不把
他当回事。哪怕他在恋爱上有了这些财迹,也依然不影响他在人们心中的分量。这
是一种健全的人格,可惜在这一个封闭的县城里,机会有限,难有知遇。
大虞最后是和县城里另一家工厂的女大学生结婚的。也是上海人,学工出身,
六八届毕业。这也是大虞理性的表现,即便不能找到审美理想中的对象,那么就尊
重实际,找合乎现实条件的伴侣。大虞的妻子是瘦小的,貌不惊人,身体孱弱,她
一直在暗中喜欢大虞。他们在农机厂里,大虞的单身宿舍结了婚,然后大虞妻子就
怀了孕。在一个大雪封门的晚上,大虞妻子提前临盆了。大虞踩着半尺高的雪去找
医生,医院关着门,他又找到医生的家,医生家也关着门。于是,大虞只得回到宿
舍,自己给妻子接生。孩子生下了,是个女孩,像一只猫,不会哭,一息尚存。大
虞将孩子裹在棉袄里,抱在怀里,在屋里来回踱了一宿,想把孩子暖过来,哄过来。
可是,天亮时分,孩子还是死了,死在这个雪封的寂静的时刻。这就是大虞的遭遇。
其时,农机厂的知青们一个一个地都走得差不多了,关于知青后来有着许多补偿性
的政策。另有一些像大虞这样分配来的大学生,也都自找门路,走得差不多了。农
机厂里只剩下大虞一个上海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结果把孩子生在了这个荒凉
的地方。知青们走了之后,这里可真是冷清啊!
我们在的时候,可说是黄金时代。大虞是我们的兄长,他将他的房间提供给我
们的男生住,为我们打饭打菜,请我们看电影。当我们之间有了龃龉的时候,充当
斡旋调解。而当我们闹起小心眼,对他心生芥蒂的时候,他则作浑然不觉,等待我
们脾气过去,回复常态,再一如既往。那阵子,我们这些下乡知青,在农机厂拥来
拥去,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吃饭时则挤在最前面,一买一大堆,以至后来的人都
没了菜。人们都对我们侧目而视,背底里闲话也很多。可我们不管这些,老实说,
我们压根儿没把这破厂放在眼里,也没把这破县城放在眼里。我们我行我素。在农
机厂的知青里,有一个来自上海复旦附中。这是一个市级重点中学,地处上海东北
角,学生都是住读。因是高等学府附属,深受学术风气熏陶,学生们与普通中学气
质很不一样,学养很厚的样子。这个复旦附中生是个比较母性的女生,很会照应人,
集体户的男生得她照顾已成习惯,就很依恋地往农机厂跑着。有的还正式在她这里
养病,吃住得十分安心。这些青年都热衷于政治和哲学,到了农村便积极进行社会
调查,然后起草“中国农村现状之分析”,我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认识,
就是对自他们的传播。他们的话听来半懂不懂,但这些艰涩的名词和概念,却非常
有魅力。在它的字面后头隐藏的,是一种与它本意完全不同的东西,这种东西其实
更接近文学,这是一个审美范畴内的东西。它的性质到了我们中间,发生了奇妙的
变化。这些概念完全不再是哲学的了,它成了一个艺术的符号。它们与我们日常使
用的词汇,语言,句式,那么不同,和现实相去甚远。这些从外来的概念生硬翻译
而成的名词,在我们这里,散发出唯美的光辉。它的不同寻常的字和字的组织,由
此生发的字形,音节,在我们的实用性语系之外,建立了另一套系统。它交流的是
一些不名所以,模棱两可的思想。这思想,或许称不上是思想,它只是一种茫无所
措,游离失所的思索的片断。它们很像是一个思考的不成形的胚胎,在寻找自己的
躯壳。又像是相反,是一些躯壳,在寻找思考的实质。这是一种虚无的游戏,我们
使用着空洞的美文,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能衔接得如此严密。紧凑,并且连篇累
接近世纪初
如我这样出生于五十年代的人,世纪末正是悲观主义生长的中年,情绪难免是
低沉的,所以要以“接近世纪初”作题目,是为了激励自己,好去看见结束之后的
开始,破坏之后的建设。
然而,目下是悲观的,不幸的感受总是更加尖锐,甚至盖住了希望。并且,悲
观的理由也都准备充分了。这是一个痛苦的认识阶段,有些像瓜熟蒂落的秋收季节,
摘下来的果实死亡了,枝叶藤蔓作了来年的肥料,留下荒凉的即将冬眠的土地。
世纪末就在这时节来临了。
于是,便看见了最为破碎的表情。这真是一个不幸的遭遇,不仅不能互添光色,
还互减了期望。
一切都是明了的,理解的,却无法释然,唯一的出路就是陈述理由。当所有的
理由都陈述完毕,相反的理由或许能够绝处逢生,现在却是未可知的。这就像掘地,
穿过熟土,再穿过生土,底下是什么在等着我们呢?一个巨大的悬念,说悬念是太
轻松了。
⊥像方才说的瓜熟蒂落,所有的理由都基于此。在这世纪的下半叶里,一些事
物飞快地成熟着,从开始走向终局。还有一些事物在经历了漫长的道路之后,却在
这下半叶里突然加快了节奏,进入全速奔跑。似乎是,长距离和短距离的跋涉在这
一时期里,都接近了它们的目标,问题都有了答案。
这是个生产力格外发达的世纪,也是在经过漫长的起跑以后进入全速的状态。
我说的生产力不仅指物质的生产力,还指思想的生产力。那是因为生产关系终于达
到了最合理和最协调,于是,性能良好地发动了,效率是惊人的。
对了,这是个极有效率的世纪。当地里的庄稼都在催长素的刺激下飞快地成熟,
将自然的规律抛在一边,思想这样人性的产物,便也逃不脱催熟的命运了。思想就
像暖房里的蔬菜,缩短了季节。
于是,物质和思想便堆积成山,人们只能以挥霍的方式享用它们,不至辜负它
们的生产者。消耗也是飞快的。消耗过后的垃圾便跟着堆积起来。
我们已经走向了我们的目标,昔日里抽象的王国终于变为具体的景象。接下来
的是什么呢?就好像一个坚硬的核,被无坚不摧的二十世纪敲破,四散落地。
事情是向人们的心愿接近,抵达之后则走上了背离的路途,似乎都是不由己的,
煞不住脚。创造力在完成任务之后,依着惯性变成了破坏的力量。而破坏是比创造
更见成效,更触目惊心。因力量已经度过了积累的阶段,量变到了质变。就这样,
我们看见了破坏。在我悲观主义的视野里,本世纪几乎是以破坏为结局的。这个破
坏是以取消为方式实现,取消差别和界限,科学和思想的武器都非常强大,攻无不
克,隔绝的藩篱拆除了,踩在脚下,余下的是什么呢?
我想将这些仔细地看个明白。先从我们身边着眼,这是一桩小事情,也许证明
不了什么,那就是美国的可口可乐打遍了全世界。这种有着强烈气体的饮料穿透了
坚实森严的壁垒,无所不至。记得是1988年的秋天,有一次穿越莫斯科航线的经历。
作为一个成功的开放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我惊讶地品尝了莫斯科航空公司的饮
料,它们被封闭在质地粗陋的玻璃瓶里,从撬开的铁皮瓶盖下散发出奇异的气味。
这是一种离群索居的气味。在洪大的可口可乐的浪潮中,它孤立其中。它带着壁垒
的表情。现在,它还会在吗?我们在报上早已看见过莫斯科街头的麦当劳的照片,
有麦当劳就有可口可乐。麦当劳也打遍了全世界。
还有肯德基大叔的笑脸。还有香格里拉,希尔顿,Holyday Inn,走进那里,
可以想象是在任何一个国家。世界在这一刻走进了大同,变成一个地球村。写字楼
也是国际化的,英语成为世界语,而真正的世界语——这个语言的乌托邦,退向边
缘的边缘。
奥林匹克成为世界的节日,奥斯卡成为世界的节日,诺贝尔也成为世界的节日。
当我们走通隔绝之后,就这样走到一起来了。差别仅在于谁走在前谁走在后,强者
总是在前弱者则在后。
还有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也许依然不能证明什么,那只是发生在人类生活的
一个局部,就是拉美文学大爆炸。八十年代初,那位来自偏僻的哥伦比亚的加西亚
·马尔克斯来到了瑞典斯德哥尔摩,摘取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于是,拉丁美洲
的文学撩开了神秘的面纱,展现了它们隐士般的面目。
如今回想起它带给我们的欣喜,悲哀油然而起。我们将它视作榜样,以为找到
了文学的方向,就是那句脍炙人口的语录:最民族的乃是最世界的。我们纯朴地说
出“世界”两个字,满心以为那真是“世界”的含义,于是虔诚地争取着世界的认
同。我们从各自的所在出发,又走到一起来了。土著人的舞蹈登上了国际舞台。谁
担任看客呢?
而我们在尽情地歌舞。为使我们的声音被世界听见,就特别地突出差异。而差
异只存在于过去,前景是日益统一,面目一致。于是,我们只得掉过头去,往回走,
直走进原始的丛林。那前方的合唱已经声部齐全,效果圆满,多我们不多,少我们
不少。它将彻底吞没我们幼稚学舌的声音。
当世界如我们愿成为一个地球村,谁是村落的酋长?
再说一件本世纪的大事情,就是科学和民主。它们取消了人和自然的差异,也
取消了人和人的差异。事情的开头激动人心,有多少憧憬诞生,前途壮丽。它们成
为一代又一代热血青年的理想和信念,写下了多少可歌可泣的诗篇。
—头也总是艰难的,布满风险,并且虚无。说它是理想,其实更接近空想。它
似乎只是一个巨大的动力,催促着积极的行动。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永远
推石头上山,而石头一上山顶,便轰然而下,再开始又一轮的推石头。不料事情忽
然有了转机,二十世纪就是这样,时有转机,是力量积蓄的成果。科学和民主加快
了脚步,事情终有了结果。
没有神的日子到了,没有英雄的日子也到了。众所周知,一个需要英雄的民族
是可悲的。大众的狂欢日来临了。倘若要用现成的场面来形容这个狂欢日,我想最
合适不过的就是《巴黎圣母院》的第一卷,在巴黎司法官上演流浪诗人的圣迹剧的
一幕。那样闹腾腾,热腾腾,乱七八糟且生气勃勃。市民、商贩、学生、诗人、亲
王、官员、教士、外交使节,聚于一堂,卑贱者和高贵者不分彼此,调笑和被调笑,
嘲弄和被嘲弄。这是十九世纪的雨果所怀想的1482年正月6日的情景,他身处革命和
复辟迭起的法国,进出于帝国王朝和共和体制的交替上演之中,于是便把这个大众
狂欢的节日推回到了四百年前。然而,雨果却还是在大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