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声传来,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后来,谢烨说,顾城,你看见吗,马路对面有
个卖橘子的老头,你去拿个橘子来,无论是要还是偷,只要你拿个橘子,我就给你
买船票。这个橘子其实就是签证一样的东西,代表一种现实的可能性。顾城想来想
去,就是没法去拿这个橘子,从小做一个乖孩子的教育这时候涌上心头,乞讨与偷
盗全不是他能干的。于是他只得和谢烨回了那个小屋。
我想后来顾城在欧洲,还有美洲,走来走去,其实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橘子,然
后去搭一条船。他们这里停停,那里停停,然后滞留在了新西兰的城市奥克兰,在
那里,谢烨生下了他们的儿子木耳。奥克兰的冬天很冷,他们很穷,买不起木柴,
朋友们就送他们许多报纸烧壁炉。晚上木耳睡着了,谢烨烧壁炉,顾城就在壁炉前
翻报纸。不识英文但识阿拉伯数字的顾城专门翻看房屋出售栏目,将价格低廉的售
出启事一张一张剪下来,第二天,带到奥克兰大学请一位教授朋友帮忙审阅。这朋
友一张一张地看,说,这是一个厕所,这是一个电话亭,这是一个汽车棚。接着,
他的眼睛睁大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座房子在离奥克兰不远的海岛上,他们在星
期天乘船去了那里,他们上岛,走下码头,涉过海滩,走进了黑压压的森林。这是
座太平洋的岛屿上的原始森林,高大茂密的树叶,遮住了天日,脚下是柔软起伏的
落叶,那就是高更离开巴黎所去的那样的岛屿。他们走了很久,几乎绝望的时候,
一座红色的房子出现在眼前。就是这房子,在破了一个大洞的屋顶之下,有一个脸
色苍白的人,正在努力地破坏这房子,他在砍一根木柱,一眼看见了来人中的顾城。
他很奇怪地不理睬任何人,只和顾城说话。他看着顾城,说:“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你知道吗?”顾城问:“什么时候?”“五十年以后。”“没事,我只要二十年。”
于是问的和答的都释然了,开始进入关于房子的谈判。
我读顾城最近的一首诗,题目叫做,我们写东西。诗里说:我们写东西,像虫
子/ 在松果粒找路/ 一粒粒运棋子/ 有时/ 是空的/ 集中咬一个字/ 是坏的/ 里面
有发霉的菌丝/ 又咬一个。诗里还说:不能把车准时赶到/ 松树里去/ 种子掉在地
上,遍地都是松果。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语言,就是“集中咬一个字”的那
个“字”,对于顾城是什么意义呢?一九八七年底在香港中文大学听顾城说过这样
一句话,他说,语言就像钞票一样,在流通过程中已被使用得又脏又旧。但顾城有
时也需向现实妥协,他承认语言的使用功能,并且利用这功能和人交谈,在大学讲
课,于某些场合介绍自己和自己的诗。这使用功能于他还有一种船的作用,可将他
渡到大海中间,登上一个语言的岛。这是一副语言的岛屿景观,它远离大陆,四周
是茫茫海天一色。语言的声音和画面浮现出来,这是令顾城喜悦的景象。有时候,
他的耳边会忽然响起一个字词,清脆地敲击着他的感官,这就象来自很久以前的一
个启迪,一个消息。比如说,“兰若”这个词的来临。“兰若”是什么呢?顾城心
里揣着一股神秘的激动。他就去查找字典,这就象乘船重回大陆进行考古与勘察。
他意外地看见了“兰若”这个条目,竟有两种解释。一是指“兰”与“杜若”这两
种香草;二是梵语寺庙的意思。顾城想,这是一种幽冥的召唤,又象是一个旧景重
现,好比海市蜃楼。而我想,这种召唤与重现的实现,不是又要依凭语言的使用功
能了吗?
但这被顾城视作语言的天然景象。顾城认为语言也是有它自然生命的,具有外
在形状与内在精神。就好比“兰若”这两个字,香草与寺庙是它们的外形,而“兰
若”的字音与字形以及它们的偶然的并列,则是它们的精神。那天早晨还是梦中来
扣醒顾城大脑的,就是这字词的精神。但我以为顾城对于语言的写实性的外形,还
是有着相当的迷恋的,比如当他看到字典上对“兰若”的解释,心中升起了欣喜的
感动。然而他嫌恶被使用得烂熟、滑腻的语言,那有一种失贞的感觉。而像“兰若”
这样已经被时间淘洗干净,宛若处子,便能在顾城心中唤起喜悦。他有时也承认,
语言的精神当借助外形而存在,这表明顾城在某种程度上是个唯物主义者,只是对
这种承认流露出无奈。比如,他用模糊主谓动宾的方法,来展现“红豆生南国”的
另一番嘲。他说,想一想,红豆生出了南国,是何等壮观的场面!这证明他至少
承认并且运用了“红豆”、“南国”、“生”以及语法的日常表达方式,这就象乘
船去岛屿的旅行。
顾城来到那南太平洋上,与当年高更所居住的地方同样地理位置的岛屿上,他
们可说是一穷二白;他们所有的钱都付了房价,且在银行欠了一笔贷款。在这一个
时期里,顾城总是在森林里走来走去,尝着各种植物。看有什么能够作充饥的粮食,
各种草汁染黑了他的嘴唇。有人指着一棵树告诉顾城,这可以吃。于是顾城就从这
棵树的树根开始尝起。这树是巨大的参天的一棵,南太平洋岛上所有的植物都是那
么肥硕巨大,把人类映衬得很小,孩子似的。小小的顾城从根上开始啃一棵树,是
什么样的情景呢?他很耐心的,忍着辘辘饥肠,拿出蚂蚁啃骨头的精神,从根啃到
梢,最后知道,这颗树可以吃的,是它的花蕊。他们还吃过能够制造幻觉的野草。
最后,牡蛎救了他们。这样,他们就做了岛上的渔民,他们从海里打捞起牡蛎,一
桶一桶提进森林的红房子。在天黑以后,就着蜡(因为此时他们还没有拉进电线),
他们在摇曳的烛光下,剥着牡蛎,储备着过冬的口粮。然后,顾城就去种菜了,他
每天扛着锄头去开荒,锄子扎进泥土又翻起泥土的一瞬间,他喜不自禁。顾城深翻
了泥土,播下菜籽,等待菜籽发芽,长出叶子,叶子再被各种无名的虫子吃光。最
后,他心满意足地扛着锄子回家。
我还很喜欢顾城追逐母鸡的场面。那时他们只有一只母鸡,每天下一个鸡蛋,
补充他们的营养。可是母鸡却出走了,谢烨追了几天,又派顾城去追它。它跑,却
又不跑远,只是在你视线里活动,可你却永远接近不了它。等到太阳下山,天黑了,
你悻悻然回家,那母鸡便在房子前边声声唤着。等到天亮,你走出房子,它便起身
走开,一天的追逐又开始了,那母鸡就好象是来诱惑顾城似的。我想顾城追得绝望
的时候,就埋头在草丛里寻找它下的蛋,可是一无收获。后来,顾城得了一笔稿费,
他们决定发展畜牧业,实行生产自救。这天他们去邻近的农场买了二百只鸡,余下
的钱还够买两个月的饲料。然后,他们带着鸡和饲料回家了。垒鸡窝的活儿他们整
整干了一夜,从西边升起的硕大的月亮照耀着他们,这是他们永远不解的,月亮和
太阳从西方升起,东方落下,一年四季是冬、秋、夏、春的次序排列而来,五月里
的秋天恍若梦中。养鸡业的第一个难题是他们始料未及,这是世代生长在现代化流
水线上的鸡类,它们祖祖辈辈居住在笼子里,它们竟不再会走路,它们还不会从地
上啄食。为使它们吃食,顾城谢烨绞尽脑汁,好话说了无数。最后他们终于想出一
个办法,把饲料放在一条木板上,然后一人一头来回晃动,模仿流水线的饲料传送
带,它们就这样开始吃食了。顾城谢烨想,回归自然是多么难啊!他们还想,在这
个文明世界里要过自然的生活要花多少代价啊!他们望着岛上那些英国、德国的银
行家们豪华的空阔的别墅,心想:他们正在辛勤地挣钱,为了来过自然的生活,而
他们从来没开过。想到此,他们便会有一种富足感。后来,鸡们渐渐地学会了从地
上啄食,它们开始走动,甚至学着飞翔,将它们的腿肌锻炼得很结实。它们全是那
样硕大强壮的体魄,停在那里,就好象停了一群鹰。当两个月过去,饲料吃完的那
一天,它们开始下蛋了,每个蛋都有盈盈一握,十来个便装满一篮子。顾城挎着篮
子去卖蛋的情景,多么叫人高兴。就此,他们进入了一个衣食无忧,并且少有积余
的阶段,他们还了一点银行贷款,修补了屋顶的大洞,扩建了阳台。站在阳台上,
望着太阳和月亮落下森林,再唱着一些旧歌。雨后的景色最是惊人,巨大的彩虹一
直落到脚底。然后,院子里三棵果树开始结果了,碗大的杏子一个一个砸在地上,
等着顾城拾到篮子里去。
顾城有时候非常嫌恶他的身体,他说,身体是多么麻烦和累赘的一件事啊!它
一会儿饿了,一会儿渴了,要你去弄吃的,弄喝的。他说他有个时期特别恨他的身
体,因为它总是饿了还饿。我想那大概已是一个发育的时期。可是我已经说过,顾
城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个唯物主义者,他承认并且还称得上是尊重现实的需要。他不
拒绝运用某些谋生的手段,比如到大学讲课,比如接受某些交流基金的邀请。当我
们在伯林见面时,他便是来此参加一项文化交流计划。有一年时间。这一年的收入
可供他们归还银行的贷款,再进一步修缉房子。顾城也不拒绝以实用性语言来进行
日常生活的交流,他还很善于运用语言的这一使用功能,将许多只可意会的事情表
达得相当完善。据说,他的讲课很受学生的欢迎,听课的人总是济济一堂。他画的
图画有两种,一种是写实性的酷似的肖像,他为岛上居民画像,然后收费;另一种
是奇异的纲笔画。他、谢烨、小木耳,都以特别的线条表现,植物与自然,也以特
别的线条表现。那些流畅怪异的线条在纸上布下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又象是一张
地图,规划了肉眼看不见的存在状态。但顾城不愿意负担额外的现实劳动,房子的
贷款始终压在他的心头,还清贷款的这一日就象是一个未来的节日。他还不愿意学
英语,一句话也不说。他是岛上唯一个不说英语的人,这给岛上居民留下神秘的印
象。我想,他是觉得,有一种使用性的语言就足够了。不说英语的顾城在岛上走来
走去,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人们就猜测:看哪,这个人在想什么呢?他和他的儿
子木耳无法对话,木耳一口英语,一个汉字不说,他们见面也是相互微笑,一个字
不说。我就又想:顾城到这个岛上来,是不是为了省去说话的麻烦?等房子贷款还
清,荒地长出庄稼,他便可以再不出岛,安心在岛上,在森林里,过着像“我们写
东西”那样的生活:“像虫子,在松果里找路”,他这一只钻果子的虫子,他钻啊
钻进果皮,又钻进厚实的果瓤,再去钻那坚硬的核,最后,他也钻进了,然后“种
子掉在地上,遍地都是松果。
在伯林去找顾城,我走了很长的路。我们都住著名的库登大街,我是这一端,
他是那一端,我沿着库登大街走啊,走,走过了许多昂贵的商店和繁华的街区。我
没料到的是库登大街的尽头竟会是那样僻静,有着古朴的小铺,那条小小的街开满
了鲜花,好象乡间的小镇。我找到他的门牌,寻找他的门铃。在一排长长的外文姓
名中间,他的“顾”字的拼音显得特别简单,好象不是一个名字,而只是一个音节,
这音节象征着顾城。然后我按了门铃。他们的房间空空荡荡,行李打开放在床边地
上,好象随时都要开拔。进门就问我要不要吃面条,炉子上有一锅汤,随时可下面
条。顾城戴着他那顶牧羊人似的布帽,表情怅惘地走来走去,窗外是午后的灿烂的
阳光。顾城说他想家了,想回岛上去。交谈计划只过去了三个月,剩下的九个月真
是漫长得吓人。想家的心情他长久以来从未有过,现在有了多么叫人高兴。他想他
在山里凿石头,这一块大石他要凿下来抬回去,垫他们的台阶。他凿啊凿的,像一
个古老的石匠,忽然之间,石头上冒出了火花。他抬起头,发现原来天黑了,黑色
的鸟群在落日染成的红色的树林上飞翔,转眼,月亮升起,巨大的一轮。顾城收拾
起东西,就回家了。
上海是一部喜剧
我将上海设计在舞台上。
布景是写实的风格,细节比较烦琐,连墙壁上小孩写的骂人话都有。后门的门
板上钉着牛奶箱,信箱,好几个电铃,铃上贴了十条胶布,写着“张”或者“李”
姓。空调的落水管很仔细地顺到落水管边上,一起放下来。空调上方,爱惜地罩着
绿色玻璃钢的雨篷,或者条纹布的伸缩雨篷。当然要是老房子,这种老房子功能外
露,一看就知道,一看就知道,这是做什么用,那是做什么用。所以可以不要空调,
而是木百叶窗,可以活动的,必须做得十分到家。盖下来,可想见屋里一片森凉,
翻起来,则是一条条的光,亮亮地进去。
街面上的店多是小店,楼上可住人,从后门进去,前边是门面。米店,油酱店,
碗店,针头线脑店。服装店是一间一间的,门面不大,里头坐个老板娘,放下熨衣
板在熨衣服,玻璃门上贴了招聘雇员的告示。总之,张一眼就知道,这店里的内情。
但是推门进去,还是有私秘的气息。收银的帐台上,也是写字的桌上,放了写了半
页的信纸,算了一半的家用帐,顾客还是朋友的名片,谁给的几块糖果,小孩子的
照片,奶嘴,男人的烟盒,女人的发网卡子。门前的行人大多面熟陌生,走过来走
过去做什么,也大致知道个差不多。不过是从来不搭讪的,保持着矜持的态度,很
严肃,各有各的大事情,说出来你也不懂。
服装要讲究,这讲究不是说摩登,华丽,而是规矩。即便是到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