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演,据说干警和劳教人员都参加了表演。我不知道这一趟来会不会有新鲜的发现。
早晨,在招待所食堂吃了饭,就去路口等着上车。原先,一个星期才有一次接
送,使干警们很不方便。往往她们的丈夫是在另一个劳改或劳教大队工作,一周也
仅能来回一次,孩于就无人照管了。在白茅岭农场,主要的职业只有一个:干警。
现在,女劳教大队每天早晚接送,有一辆专门的大客车,开车的是一个卷头发的小
伙子。七点半时准时开车,沿途会停几次,有去枫树林小学读书的孩子搭车,他们
下车时便齐声喊道:“谢谢爷叔!”我注意到他们说的是上海话,将“叔叔”说成
“爷叔”,虽然,上海对他们是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在一九五三年从上海来到此
地,披荆斩棘开创农场的垦荒者,当是他们的祖父甚至曾祖吧。
汽车走的是一条土路,起伏蜿蜒,当拖拉机迎面而过时,便扬起漫大的尘土,
蒙住了视线,路边是茶林和稻田,柏树总是孤零零的,在视野中停留很长时间才消
失。车中大都是二十多岁三十岁的女孩,她们往往是在幼年的时候,跟了母亲到这
里来。其时,父亲们已在此铺了土路,建起茅草的房屋,上海只留给她们模模糊糊
的记忆。
到了女劳教大队,女孩子们下车各赴各的岗位,一位姓王的大队内勤管理向我
们介绍了概况。我们知道女劳教大队是在一九五八年开始办的,“文革”中停办,
一九七二年时再成立,是中队的规模,一九八四年又重为大队。其间劳教人员最多
时达七百,目前是三百多。在编干部九十二人,其中百分之七十八是从职工中提干
上来,百分之十七从安徽屯溪招工(白茅岭占地安徽屯溪),百分之五由上海警校
分配过来。大队的编制为四个中队,有正副大队长三人,党支部书记一人,正副中
队长共八人。一二中队是普通中队。三中队称为“二进宫”中队,即每人在此之前
都有一次以上的处罚记录。一百零六人中,八十一人曾经劳教;十一人妇教(即妇
女教养所),判过刑十人;少教过四人。四中队名叫“出所中队”,是临近解教三
个月前转入的,对她们的管理比较宽松,使之回到社会中时较易适应。在目前三百
三十四个劳教人员中,“流氓”百分之八十七点六,“偷窃”百分之九点七,“诈
骗”百分之一,“其他”百分之一点四。劳教的生活主要是生产劳动,然后读书、
学习、队列操练,等等。如今白茅岭努力要实现经济自给,各大队都有经营的任务,
女劳教大队主要是服装、羊毛衫和玩具的加工。由于劳教人员流动性大,很难有熟
手,所以定额指标无法提高。并且白茅岭地处边远,交通不利,又很难向厂方争取
加工活儿,工厂往往把难做、利薄的活儿给她们,条件又极苛刻。于是在我们去到
白茅岭的时候,女劳教大队正被一股紧张的生产热潮席卷,管生产的副大队长急得
跳脚,只听其声不见其人,到处是她的指令,不可违背,刻不容缓。在此同时,文
化统考逼在眼前,队部又正组织一场歌咏比赛,都在向大队长讨时间。
下午,我们翻阅了全部的档案卡片,预备一张采访的名单。卡片做得极其简单,
有一帧小照,看上去面目都很可憎,激发不起想象。我们感到无从下手选择采访的
对象,竟想以抽签的方式决定,最后,我们还是兼顾考虑,各种案情都挑选一些,
各种家庭状况也都挑选一些。年龄则“老中青”都有选择,“老”是指四十岁以上,
“中”是三十岁以上,“青”则是二十岁上下的。后来,管教干部向我们推荐了一
些。她们所推荐的人选确实都很有意义,比较有“故事”,可是我们也发现,这些
人是经常由干部们推选去和采访者谈话,她们的表述过于完熟和流利,使我们也怀
疑:其间真实的东西是不是很多,这是后话了。
傍晚回场部的途中,汽车将放学的孩子捎回了家,早晨干干净净的一身,这时
已泥猴一般,手里还用塑料袋提了一兜水,水中有针似的小鱼在游。天气还是炎热,
夜间一声闷雷,下了几个豆大的雨点。
这一天开始了采访,许多人向我们推荐二中队的一名女劳教,这是使人感到非
常头痛的一个角色,她们描绘她道:她的气质显然同一般劳教不同,很文雅,长得
也很清秀,肤色白净,高鼻大眼,说话毫不粗鲁,教养很好似的,从不与人争吵,
也不与干部顶嘴,然而却也不听从指挥,自行其是。比如,队长喊集合,别人都跑
出门去站队,只有她躺在床上,等队长跑到床前喊道:起来!她才慢慢坐起来说:
起来吗?喊她做活,她很温和他说:我不会做啊!于是就教她,比如钉扣子,她把
扣子钉到完全不可能有扣子的地方,别人还要下功夫拆。她就是这样和队长纠缠,
队长受不了她,只得由了她去,她便不去劳动,每天坐在床沿,很惬意的。她声称
她会英语,时常以英语回答队长的问题,弄得人不知所措,这天,队干部们正在讨
论针对她专门成立一个严管组,一天二十四小时监督,住单人房间,直到她听话了
才归队。同时,她们又很怀疑她精神是否有毛病,想找个医院为她做精神病鉴定。
眼下医院一般不愿接受这种检查,因精神病鉴定本来就极复杂,再要委任它承担法
律的责任,就更不敢轻易下判断了。她们建议我们与她谈谈,从她们信任的目光中,
我感觉到了期望,她们说:你们作家和她谈谈,会不会有结果呢?她们与她都是差
不多的年龄,虽是管教和被管教,却并没有超凡的经验和手段,相比较而言,她的
生活比她们的广阔丰富,是要比她们更为老道和成熟,这一场斗智般的管教和被管
教,已使这些女孩子们失去了耐心和自信,甚至生出了一种挫败感。我很想试一试,
我想到有一些读者曾把我们当做医生,将他们的困惑和忧虑告诉我们,希望从我们
这里得到治疗。也许,我想,我能够洞穿并制服她呢?
然后,她来了。如她们所说,她文静而清秀,中等身材,偏瘦,头发齐颈项,
一条淡黄色的短裙,外罩一件豆沙色的夹克衫,脚下穿了白袜,一双搭袢黑布鞋。
她的眼睛很大,神情很安详,还有一些茫然。队长告诉她,我们是上海来的记者,
要与她谈话,她要有问必答,老老实实的。她说:好呀,好呀。声音有些飘浮,好
像是唱歌用的假声,然后,我们就带了她离开二中队去大队部接待室。二中队的院
门锁着,有一个身材高大,脸色黝黑的劳教过来为我们开门,并向我们微笑,她的
眼睛很黑,我们走向大队部的路上,有些发窘似的,开始没说话,互相看着,她轻
盈地走在我身边,态度很闲适。过了一会,我问她: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歌唱
似他说:不知道啊!我又间:你什么时候出去呢?她说:不知道啊!我碰了钉子,
心里有些恼火,又执著地问:你为什么进来的?她微笑了一下:不知道啊!我按捺
不住了,就带了一点攻击他说:你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进来吧!她还是微笑着,说:
我正想请你们帮我去问一问,我到底是为什么进来的!我还想请教你们,究竟什么
是劳教?她变得滔滔不绝起来:我要读法律的书,你们能帮我找一本法律的书吗?
什么是劳改,什么是劳教,难道可以随随便便地就用手铐铐人吗?我们这里吃的饭
好比是给鸡吃的,全是砂子,你看我身上长出这么多东西,全是吃这里饭吃出来的。
她卷起袖子给我看,我说那是蚊于咬的,她不屑地一笑。这时,我们已通过门卫,
到了大队部,她坐在我们对面,坐相还端正,她的眼睛在我们脸上扫视。应当问什
么呢?心里不由有点惶惑,停了停,就问她家里有几口人,她总算回答了这个问题,
说有父亲母亲和一个哥哥。又问她在外面时是否也上班下班,她说上班有什么意思?
那么不上班又做什么呢?她说,不上班当然很开心,咖啡馆坐坐,逛逛马路,这时,
她忽然抖起腿,说话的口气也变得粗重而生硬。她不再有笑容,目光里有一种紧张,
问我们在上海的什么单位,能否请我们做她的老师,帮助她写一本关于法律的书。
我的同伴宗福先就说:做你的老师很累啊!她就笑,声音银铃似的。我们不知道还
能问什么,又坐了一会儿,只得将她送回二中队去了。跑出来开门的还是那个黑脸
蛋的女孩,她的眼睛里有一股热辣辣的表情,我很注意地看她,她也看我,中队长
们问我们谈得怎么样,我们说她也许精神是有问题。中队长们说,可是有时她头脑
特别清楚啊,能活活地将人气死,她的母亲和哥哥来探望,和她说什么,她都不好
好回答,只一味神秘地笑,哥哥就要揍她,母亲则哭个不停。她进来的原因是愉窃
和流氓,原单位是上棉十三厂,一九六三年生,判一年半劳教,因表现不好延长三
个月。
白茅岭纪事
02
出师就很不利,情绪有些低落,要是个个都这样难弄,咱们趁早打道回府算了。
中队长问我们还想找哪一个谈,我们草草地看着名单,胡乱点了一个,此人生于一
九五五年,在某农场所属工厂的总机工作,与多人发生两性关系,判为卖淫。我们
是从绣花工厂将她带出来的,她较为高大,剪了短发,脸庞宽宽的,浓眉宽鼻,看
上去降质朴,走在路上,我们问她怎么样?她说活儿实在太重,脚都肿了,说着
就弯腰掀她的脚踝处给我们看。我们说:是有点肿,她才又直起腰,做出通达的样
子说:吃官司嘛!我们走进大队部,坐定下来,我们刚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她
便涕泗滂沱,被眼泪噎得大口大口喘气,一边说道:没想到会吃官司,怎么会弄得
吃了官司!她哭得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等她哭好了才说,可她的眼泪就像流不尽似
的,而且越来越汹涌,这样等下去是没有希望的,我们几乎又要想把她送回去了。
她艰难地吞咽着眼泪,断断续续他说了起来,大概情况是这样:她已结婚,有一十
岁的女儿,后来她与一男人发生关系,此人承包了一个豆制品厂,比较富裕,对她
很好,问她如何地对她好,她哭道:帮我打开水什么的,反正很好。他为她家买了
许多东西,因此,她丈夫对这事也就眼开眼闭,甚至有几回在家里撞上,他也高抬
贵手。我们不禁要说:这怎么可能呢?她便气愤地抬高了声音说道:他身上穿的短
裤都是我那男的给买的,他能说什么呢?我们便哑然。她再又接着哭道,她丈夫心
很黑,要那男的买这买那的,后来就闹翻了,将这事抖落了出来,那男的妻子也来
一起闹,最后将她送进了派出所,在承办员例行公事地查问下,她却还说出了其他
许多事情,一一道出她曾有几次和多少个男的发生关系。这回我们真的奇怪了,她
说她们那里的风气就是这样,男的随时会打上门来,向女的提出这种要求,她在总
机工作,认识的男的又很多。都是认识的,怎么好意思拒绝人家呢?她反问我们。
然后又一阵突兀的悲伤攫住了她,她啼哭道:承办员看我太老实了,好几次对我说:
你再想一想,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到了明天就来不及了I
是我不懂他的话。到了晚上,他又说:现在还来得及,明天就来不及啦,我一点也
不懂啊!我们便默然,哭了一阵,她稍稍安静下来,我们就问她丈夫有没有向她提
出离婚,她点头,并说要与丈夫争夺女儿,提到女儿又是一阵号陶,哽咽着说她给
女儿小学的校长写了一信,却没有回信,问我们可不可以回上海后去看看她的女儿。
哭了一阵,她舒出一口长气,似有些欣慰他说:离了婚,电冰箱什么的倒都是归她
的。我们说她丈夫肯放弃吗?她就说:那些东西都是那男的买给她的呀!这时候,
她彻底平静了下来,说她还有一年就可出去了,接着又抱怨活儿太重,脚都肿了,
里面的劳教又都厉害,成天乱哄哄的,这时大已近中午,我们说我们谈话耽误了你
做活,会不会给你减些定额呢?她嘴里说没关系,眼睛却期待地看着我们,她使我
们扫兴并且莫名其妙。卖淫和淫乱这一桩事被她说得那么简单和自然,我们的问题
倒显得无常识似的。后来,我们渐渐发现,这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故事和法则,这个
世界是我们永远难以了解的。然后我们就将她送回去了。
下午一点,召开全体劳教的每个次评点会,劳教们在中队长的带领下,排了队
端了小板凳去大礼堂开会,评点会有这么一些内容:宣布一批受表扬的名单,表扬
分两种,口头和书面的,三次口头表扬等于一次书面表扬,三次书面表扬可得嘉奖,
比如减少服教期,回沪探亲。表扬之后是批评,有一个外号叫“黑鱼精”的劳教上
台做检查。此人名气很大,才来两天我们就时时听说她的劣迹了。她曾以流氓罪服
过刑,服刑期间,与同监房的女犯搞同性恋。出狱就多了一手。这回进来,只能将
她安排在单人房间,晚上必须上锁。她周期性的会出现疯狂的状态,伤人或者自伤,
喊叫她的“B角”。在这里,凡在同性恋中处女性地位的是B角,男性角色则为A角。
有时候,必将她的B角的内衣给她,才可使她安静。而在她正常的时候,却是诡计多
端,老奸巨猾。不久前,开大会时,她坐相不好,队长便用脚踢了踢她,说:坐好!
她立即给了队长一个嘴巴,大叫:队长踢我!队长也无话可说,还须向她道歉,用
脚踢她自然是有错的。当然她也须做检查,可是她检查的姿态和声音里都充斥了胜
利的得意,虽是小事一件,也可见得她是如何地时时伺机与队长作对。她已四十岁
出头,极短的头发,穿了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