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了劳教和犯人,你会觉得你比他们都强,都胜利,你的心里就平衡了。我心里
奇异地感动了一下,我想,她是将我当成了朋友,才对我说了这样深刻而诚实的心
情。那一个夜晚,是令人难忘的,月亮很炎热地悬在空中,四下里都是昆虫的歌唱。
白茅岭的采访应当到此结束了,可是过后又有一些小事,也是值得记录的。
第一件事是我的同伴宗福先牢牢记着那个淮海路上的女孩的案子,想为她的申
诉提供帮助,她绝望的神情使我们耿耿于怀。他通过一些朋友关系在公安分局找到
了她的案卷,卷中所记录的材料是惊人的,无法为她开脱,她对我们说了谎,效果
还相当成功。这使我们对白茅岭得来的所有故事起了疑心,想到我们也许是虔诚而
感动地一个接一个一共听了十几位女人的谎言,便觉得事情十分滑稽,却也难免十
分沮丧。
第二件事是我们受托去看望一位一年前解教的女孩,她回到上海后遇到种种挫
折,受人歧视,她曾先后来过两封信给过去的队长,前封信说:我如不是想到队长
你,我就又要进去了!后封信说:假如我又做了坏事,队长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实
在太难了。我们十分周折地在一个菜市场后面嘈杂拥挤的平房里找到了她,递给她
我们的名片,说如有什么困难,可来找我们。她瞥了一眼名片,说:你们是作家,
作家就只能写几篇文章,登在报刊上,便完了,你们帮不了我什么的。我说我们愿
意试一试。她打量了我一下,又说:“你们是幸福的人,不像我们,我们只有去买
好看衣服,穿在身上,自己就觉得很幸福。你们以后不要再到我们这里来了,你们
如经常来这种地方,会变得残酷的。”当我们说话的时候,总有许多人从门里走出
来看我们,粗野地流露出好奇心来。在这些前后挨得很近,以至长年照不进阳光的
房子里,有些什么样的生计呢?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只觉得罪恶离这里很近,只在
咫尺之间。犯罪在这里,是日常的事情,就好像是处在两个世界的边缘,稍一失足,
便堕入了另一个世界里。离开她家,我们上了汽车,红绿灯在路上闪耀。
白茅岭的故事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会在街上、电影院里、音
乐茶座上,或者某地的宾馆里,又遇上我们所采访过的劳教们,她们将穿了全新的
服装,以完全不同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她们也许会认不出我们或者装作认不出
我们,我们又将对她们说些什么呢?我编织着这种意外相遇的故事,我笔记本上还
记录着她们出所的日子和家庭地址,甚至想过去看看她们中的某人,可是这些念头
转瞬即逝,我想我是没有权利在上海去打扰她们的,对于她们,白茅岭已是过去的
故事了。
王安忆·小鲍庄
引子
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洪水从鲍山顶上轰轰然地直泻下来,一时间,天
地又白了。
鲍山底的小鲍庄的人,眼见得山那边,白茫茫地来了一排雾气,拔腿便跑。七
天的雨早把地下暄了,一脚下去,直陷到腿肚子,跑不赢了。那白茫茫排山倒海般
地过来了,一堵墙似的,墙头溅着水花。
茅顶泥底的房子趴了,根深叶茂的大树倒了,玩意儿似的。
孩子不哭了,娘们不叫了,鸡不飞,狗不跳,天不黑,地不白,全没声了。
天没了,地没了。鸦雀无声。
不晓得过了多久,象是一眨眼那么短,又象是一世纪那么长,一根树浮出来,
划开了天和地。树横飘在水面上,盘着一条长虫。
还是引子
小鲍庄的祖上是做官的,龙廷派他治水。用了九百九十九天时间,九千九百九
十九个人工,筑起了一道鲍家坝,围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亩好地,倒是安乐了一
阵。不料,有一年,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大水淹过坝顶,直泻下来,浇了
满满一洼水。那坝子修得太坚牢,连个去处也没有,成了个大湖。
直过了三年,湖底才干。小鲍庄的这位先人被黜了官。念他往日的辛勤,龙廷
开恩免了死罪。他自觉对不住百姓,痛悔不已,扪心自省又实在不知除了筑坝以外
还有什么别的做法,一无奈何。他便带了妻子儿女,到了鲍家坝下最洼的地点安家
落户,以此赎罪。从此便在这里繁衍开了,成了一个几百口子的庄子。
这里地洼,苇子倒长得旺。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弄不好,就飞出蝗虫,飞得
天黑日暗。最惧怕的还是水,唯一可做的抵挡便是修坝。一铲一铲的泥垒上去,眼
见那坝高而且稳当,心理上也有依傍。天长日久,那坝宽大了许多,后人便叫作鲍
山,而被鲍山环围的那一大片地,人们则叫作湖。因此别处都说“下地做活”;此
地却说“下湖做活”。山不高,可是地洼,山把地围得紧。那鲍山把山里边和山外
边的地方隔远了。
这已是传说了,后人当作古来听,再当作古讲与后人,倒也一代传一代地传了
下来,并且生出好些枝节。比如:这位祖先是大禹的后代,于是,一整个鲍家都成
了大禹的后人。又比如:这位祖先虽是大禹的后代,却不得大禹之精神——娶妻三
天便出门治水,后来三次经过家门却不进家。妻生子,禹在门外听见儿子哭声都不
进门。而这位祖先则在筑坝的同时,生了三子一女。由于心不虔诚,过后便让他见
了颜色。自然,这就是野史了,不足为信,听听而已。
一
鲍彦山家里的,在床上哼唧,要生了。队长家的大狗子跑到湖里把鲍彦山喊回
来。鲍彦山两只胳膊背在身后,夹了一杆锄子,不慌不忙地朝家走。不碍事,这是
第七胎了,好比老母鸡下个蛋,不碍事,他心想。早生三个月便好了,这一季口粮
全有了,他又想。不过这是作不得主的事,再说是差三个月,又不是三天,三个钟
点,没处懊恼的。他想开了。
他家门口已经蹲了几个老头。还没落地,哼得也不紧。他把锄子往墙上一靠,
也蹲下了。
“小麦出的还好?”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屋里传来呱呱的哭声,他老三家里的推门出来,嚷了一声:“是个小子!”
“小子好。”鲍二爷说。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你不进来瞅瞅?”他老三家里的叫她大伯子。
鲍彦山耸了耸肩上的袄,站起身进屋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咋样?”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起个啥名?”
鲍彦山略微思索了一下:“大号叫个鲍仁平,小名就叫个捞渣。”
“捞渣?!”
“捞渣。这是最末了的了,本来没提防有他哩。”鲍彦山惭愧似地笑了一声。
“叫是叫得响,捞渣!”鲍二爷点头道。
他老三家里的又出来了,冲着鲍彦山说:“我大哥,你不能叫我大嫂吃芋干面
做月子。”说完不等回答,风风火火地走了,又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端着一舀小
麦面,进了屋。
“家里没小麦面了?”鲍二爷问。
鲍彦山嘿嘿一笑:“没事,这娘们吃草都能变妈妈。”此地,把奶叫作了妈妈。
大狗子背了一箕草从东头跑来:“社会子死了!”
东头一座小草屋里,传出鲍五爷哼哼唧唧的哭声,挤了一屋老娘们,唏唏溜溜
地抹眼泪甩鼻子。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咋老不死啊!你咋老活着,活个没完,活个没头。你个
老绝户活着有个啥趣儿啊!”鲍五爷咒着自个儿。
他唯一的孙子直挺挺地躺着,一张脸蜡黄。上年就得了干痨,一个劲儿地吐血,
硬是把血呕干死的。
“早起喝了一碗稀饭,还叫我,‘爷爷,扶我起来坐坐。’没提防,就死了哩!”
鲍五爷跺着脚。
老娘们抽搭着。
队长挤了进来,蹲在鲍五爷身边开口了:
“你老别忒难受了,你老成不了绝户,这庄上,和社会子一辈的,‘仁’字辈
的,都是你的孙儿。”
“就是。”
“就是啊!”周围的人无不点头。
“小鲍庄谁家锅里有,就少不了你老碗里的。”
“我这不成吃百家饭的了吗!”鲍五爷又伤心。
“你老咋尽往低处想哇,敬重老人,这可不是天理常伦嘛!”
鲍五爷的哭声低了。
“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了。就算倒退一百年来说,咱庄上,你老见过哪个
老的,没人养饿死冻死的!”
“就是。”
“就是啊!”
鲍五爷抑住啼哭:“我是说,我的命咋这么狠,老娘们,儿子,孙子,全叫我
撵走了……”
“你老别这么说,生死不由人。”队长规劝道。鲍五爷这才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二
鲍山那边,有个小冯庄,庄上有个大闺女,叫小慧子。60年,跟着她大往北边
要饭,一去去了二三年。回来时,她大没了,却多了个二岁的小小子,说是路边上
拾来的。她就叫他拾来,他就叫她大姑。于是,渐渐的,一庄子人都改口叫大姑了。
大姑一辈子没嫁人,守着拾来过。大姑疼拾来,疼亲儿似的。拾来吃稠的,大姑喝
稀的;拾来穿新的,大姑穿补的。只见大姑对拾来翻过一次脸,倒也不是为什么大
事。拾来不知从哪翻出个货郎鼓,坐在门口摇着耍,大姑劈手夺过去,给了他一耳
巴子。多少好东西叫拾来糟蹋了,大姑也不心疼,也不知这货郎鼓是金打的,还是
银打的。倒是有些蹊跷。还有一桩蹊跷事。有一天,几个媳妇姊妹坐在一堆晒太阳
纳鞋底,拾来走过来,一头钻进大姑怀里,伸手就掀她的褂子前襟。大姑脸变了,
推开拾来,站起身拾了板凳就朝家走,留下拾来呆站着。媳妇们逗拾来:
“想吃妈妈?找你娘去,这是你姑啊!”
拾来扁扁嘴,要哭又没哭。
渐渐的,庄上传出一个怪话,说的什么怪话,从不叫大姑听见,倒是常常有人
去问拾来:
“拾来,你大姑那货郎鼓找来让我耍耍可管?”
“拾来,你大姑的妈妈你吃过吗?”
“拾来,你大姑……”
拾来虽小,却晓得问的不是好话,倒不回去向大姑学嘴,只是一味地沉默。问
的人便越发觉着蹊跷,越发地要问。
拾来阴沉沉地看着他,然后一声不作地走了。于是,人们更加觉着这一大一小
共同保守着一个什么秘密。而抬来则变得孤寂起来,尽力躲着人,和一切人疏远着,
只与他大姑接近。
⊥这样,大姑带着拾来过。到如今,大姑老了,没人上门提亲了;拾来大了,
长得又高又大,堂堂一条汉子,干活拿九分五的工了。住的还是大姑她大盖的那间
小屋,快趴到地底下去了,拾来要弯下腰才能进门。屋里黑洞洞的,一眼两块砖大
的窗,冬天塞团草,夏天把草投了。灶底下是张案板,案板边上是一张床,床板上
一领凉席,凉席上一个枕头一条被。拾来大了,一头睡不下了,大姑缝了个布口袋,
塞进麦穰,又做了个枕头。一人一头睡。大姑抱着拾来的脚丫子睡,拾来的脚丫子
一直伸到大姑暖暖的怀里,心里才觉着踏实,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初春的夜里,拾来觉着有点燥热,忽然睡不着了。一双脚搁在大姑的怀里,暖
暖的,软软的。他轻轻地动了一下脚趾头,脚趾头碰到了一个更加柔软的地方,他
头皮麻了一下,不敢再动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风吹进窗洞,窗洞里的草“嗞
啦啦”轻响了一下。他试探着又动了一下脚,想离那柔软远一些,不料他的脚在那
柔软暖和中陷得更深了。拾来这才发现,他的脚是在一个温暖的峡谷里。这双脚已
经在这峡谷里沉睡了十五年了。他感觉到那峡谷最底层,最深处,有一颗心在跳动。
风吹进窗洞,轻轻地响了一声。
第二天早起,拾来眼皮子耷拉着喝稀饭,不吭一声。大姑问他:
“怎么啦?哪儿不好过?”
他不说话。
大姑去摸他的脑门。
他一扭头,让开了。
中午,大姑烧开了锅,才见他扛了个凉床架子回来了。问他从哪扛来的,他不
吱声,闷着头,扯绳子网床。
夜里,他自个儿睡在凉床上,枕着枕头,裹着一床破棉絮,缩成了一团,直到
下半夜才慢慢伸展开来。他梦见自己的一双脚又搁进了温和的峡谷里,岂不知大姑
把棉被给他盖上,自己和衣蜷了一宿。
三
鲍仁文缠定了老革命鲍彦荣,要了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已
经起定,就叫作《鲍山儿女英雄传》。老革命这一生尽管有过几日峥嵘岁月:跟着
陈毅的队伍打了好几个战役,可谓是九死一生,眼下每月还从民政局领取几元津贴,
可他极不善于总结自己,也一无自我荣耀的欲望。他最关心的是一家六、七张口,
如何填得满。见了鲍仁文成天拿了个本本问那早已作了古的事,而且问了一遍又一
遍,心下早已烦了。想起身而去,又经不住鲍仁文烟卷的笼络。十分的折磨。
“我大爷,打孟良崮时,你们班长牺牲了,你老自觉代替班长,领着战士冲锋。
当时你老心里怎么想的?”鲍仁文问道。
“屁也没想。”鲍彦荣回答道。
“你老再回忆回忆,当时究竟怎么想的?”鲍仁文掩饰住失望的表情,问道。
鲍彦荣深深地吸着烟卷:“没得工夫想。脑袋都叫打昏了,没什么想头。”
“那主动担起班长的职责,英勇杀敌的动机是什么?”鲍仁文换了一种方式问。
“动机?”鲍彦荣听不明白了。
“就是你老当时究竟是为什么,才这样勇敢!是因为对反动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