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靠。倚靠的是哪一部分命运,王琦瑶也不去细想,想也想不过来。但她可能这么
以为,退上一万步,最后还有个程先生;万事无成,最后也还有个程先生。总之,
程先生是个垫底的。住在蒋丽莉的家,有百般的好处,也没一件是自己的。虽也是
仔细地过日子,过的却是人家的日子,是在人家日子的边上过岁月。拿自己整段的
岁月,去做别人岁月的边角料似的。而回到自己家中,那虽是整段的岁月,却又是
看不上眼,做面子做衬里都够不上的,还抵不上人家的边角料的。但总还是不甘心。
而程先生是这边角料里的一个整匹整段,是一点不甘。动也甘心。在。已里最委屈
的时候,王琦瑶单个儿和程先生出去了一两回,是程先生陪她回家拿东西。程先生
不进弄堂,找个咖啡馆候着。隔着窗玻璃看那马路上的行人,程先生对自己说:这
一个小姐后面该是王琦瑶了,或者,这个先生过去,王琦瑶就过来了。咖啡在杯里
凉了,他也不知道。电车当当地过去,是安宁白昼的音乐,梧桐树叶间的阳光,也
会奏乐似的,是银铃般的乐声。王琦瑶走过来时,是最美的图画了,光穿透了她,
她像要在空气里溶解似的,叫人全身心地想去挽留。程先生不由激动起来,有点具
酸了。他的照相间的灰越积越厚,暗房水池残留的定影液也变了颜色,他已有多少
日没有进去了啊!程先生也感到了委屈,他几乎是连后路都截断的,一味地向前,
他感到了咖啡杯的凉意。这时,王琦瑶已在了眼前。看见王琦瑶,那委屈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愿意。王琦瑶坐都不坐,立即要走,坐一坐便是允诺了什么似
的。虽知道这是个万事万物的底,可毕竟远不是退的地步,只不过前途茫茫,稳住
心即可的。再有一层,则是为了蒋丽莉。
她当然是知道蒋丽莉的心。像王琦瑶这般聪敏仔细,又没叫感情遮住眼,什么
看不见呢?她甚至还能看出蒋丽莉的母亲的心。这一个无能的女人,以往大事小事
都是问王琦瑶,如今则是问程先生了。上回亲戚中有人结婚请喜酒,她竟借口王琦
瑶有些不舒服,要程先生陪她们母女会赴宴,这笨拙又露骨的用意是叫王琦瑶好气
好笑也可怜的。逢到这种情形,王琦瑶总是自行退让,给她们方便。可她不去,程
先生也不去。为了蒋丽莉母亲的面于,最后是四个人都去。一晚上,王琦瑶总是候
在蒋丽莉母亲身边,左右不离的,空出程先生边上的位子让蒋丽莉去填。王琦瑶这
么撮合蒋丽莉和程先生,有一点为日后脱身考虑,有一点为照顾蒋家母女的心情,
也有一点看笑话的。她再明白不过,程先生的一颗心全在她的身上,这也是一点垫
底的骄傲。看着蒋丽莉心甘情愿地碰壁,虽也是不忍,却还是解了一些心头委屈似
的。程先生怎么也摸不透她的心,这颗心太过复杂,是境遇的复杂所造成,也将他
推进复杂的境遇中。他总是身不由己地,奔了王琦瑶去,结果却落在了蒋丽莉手中,
走入迷魂阵似的。程先生是个直心的人,没有左顾右盼的,对蒋丽莉只觉得她热心,
蒋丽莉母亲也热心,虽是有些过头,也不生疑的,总以热心回报,不料误入了歧途。
蒋丽莉为程先生,已不知哭过了多少回了。程先生对她在意一点和忽略一点,
都是回到房里流泪的理由。那房间重新收拾过了,书本是清洁整齐棵好的。茶杯天
天洗;唱片呢,去旧换新,很罗曼的小夜曲;床头挂了些手绣的香包,是王琦瑶的
女工;衣柜里也新添了颜色鲜亮的衣服,是程先生的眼光。这房间里有了一股欣欣
向荣的气象,是温顺和婉的好脾气,还是翘首以望的心情。她写了许多不给人看的
字句,日记本外面包了红绸子。她看不清形势,一半是因为爱的糊涂,另一半也是
有权利心的。她对王琦瑶有权利,对王琦瑶的朋友也有了权利似的。对这权利她也
是有些糊涂,不明白哪部分是名,哪部分是实,哪部分当然归她,哪部分则是有前
提的公平交易。这也是从小养成的任性使然,到头总是吃亏。蒋丽莉被这感情折磨
得不行的时候,便向王琦瑶倾诉衷心。是小说式的倾诉。其中那些上句不接下句,
辞不达意的地方,才是真感情。这真是叫王琦瑶为难,不知该说什么好。泼她的冷
水不对,鼓励更不对,形势是无法分析,真相也不便告诉。她也只能随她去,什么
态也不表的。可经不住蒋丽莉一个劲地追问她的意见,只能说程先生人不错,再要
问,便不得已地说:人可是有点呆。蒋丽莉却说,这不叫呆,而叫不俗。王琦瑶见
她执迷不信,有时就用话来暗示,说凡事都要凭缘分,倘若没有再用心也是白用。
蒋丽莉听了这话,不由喜形于色,说:这就对了,我自己常想,事情偏偏这样巧,
偏巧我和你好,你又带来一个程先生,这巧其实就是缘分啊!王琦瑶一边暗中叹气,
一边觉得自己已尽到责任,余下的事再与她没有干系。
■赛的日子是万事的目的地一样,到了那一日,什么都可见分晓的。所以都是
一心往那里奔。奔到眼前,抬起头来,才发现事事皆非。不过这一抬头,是将几年
当一瞬间说,甚至几十年当一瞬间说的。蒙在鼓里还要有一段。那天晚上,他们三
人一个台上,两个台下,多日的努力和激动,都归成一个听天由命,有点悲戚,也
有点感动。满台的小姐,台下两个只盯着一个看,他们由于立场和代价的关系,已
难以进行比较,也难作判断。他们三个全是束手待毙的,等待命运降临。到第三轮
出场,看着穿了婚服的王琦瑶,程先生的眼泪都要涌上来的。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一
幕,是唯愿不醒的梦。蒋丽莉的眼里也是含泪的,婚纱下面的不是王琦瑶,而是她
自己,她却是不把它当梦,而是当未来。这一时刻,他们三人,台下台上,是泪眼
相向,各是各的情怀。最后的关头,蒋丽莉情不自禁地抓住程先生的手,程先生没
有拒绝也没有响应,注意力全在台上,身子都是木的,别说是手。待到宣布第三名
王琦瑶时,程先生也情不自禁起来,回握一下蒋丽莉的手,然后抽回来,全身心地
鼓掌。蒋丽莉也是鼓掌,心更是像擂鼓一般,脸也红了。这一个晚上,初看起来,
真是如意夜晚。虽不是头等的荣耀,可位居第三似更可靠,两个有情的则都看见些
曙光般的希望。这晚,王琦瑶她们在台上照相留影,接受来访,程先生和蒋丽莉在
前厅等候。厅里的康乃馨到底有些枯萎了,红和白都不那么鲜明,枝叶也开始凋零,
东一片,西一片的,是收场的样子。厅前的灯火,是最后的辉煌了,人意阑珊的气
氛。车马稀了些,馄饨挑子却在路边悄然出现,是静夜的景致了。
第二天早上,程先生光了脸,穿了整洁的衣服,来到蒋丽莉家。那两人晨妆已
毕,早就坐在了客厅。三个人的眼睛都熬了夜的,有些血丝,还有些浮肿。太阳有
些潮到,照在打错地板上,蜡也像要化似的。蒋丽莉的母亲亲手布置条点,连她也
换了新衣服。这有点像大年初一的那种早晨,轰轰烈烈的除夕夜过去了,满地的炮
仗纸扫尽了,年节虽才开始,也带了点倦意。那喜庆之气是要照耀一整年,就有些
勉为其难的意思。他们回顾昨天晚上,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和纠正,要使情景
重现似的。昨晚的灯光和康乃馨在这样的潮天的太阳里显得不很真切,恍恍憾馆。
他们就加把劲地回顾,好把它唤回来。一个上午过去了,他们的讨论还保持到餐桌
上。桌上也是过年一样的菜,新换的桌布,年节用的碗碟。,餐桌上的热闹却含了
一些失落,一天过去了一半,可事情没新发展。午后总是倦怠的,有些提不起劲,
都是歪着的。阳光里的灰尘也是就滞的,光线是显得有些灰。坐着无话,蒋丽莉便
起身到角落弹钢琴,东一句,西一句,琴声淙淙,毕竟是一点鼓舞,也是一点推动。
是为找事做,程先生也走到钢琴边,倚着琴站着,问蒋丽莉会弹这还是会弹那。蒋
丽莉就用钢琴回答他,都不全会,又都会一两句,因此有求必应,两人都有了些兴
致。钢琴边一站一坐的两个年轻男女,是这类客厅里最贴切的情景。王琦瑶在另一
角的沙发上,看着他们,忽然发现她做主角的日于过去了。昨夜的那光荣啊!真是
有些沧海巫山的味道。那钢琴是刺她耳的,还制她的心,是专挑她过木去的来。坐
在钢琴前的蒋丽莉虽然姿色平平,可却很优雅,无形中与她拉开了距离,程先生也
是有距离的。王琦瑶忽有些悲伤,这是大喜过后常有的心情。那大喜总是难免虚张
声势,有过头的指望。王琦瑶望着落地窗外冬日的花园,丁香花枝纠成一团,解也
解不开的。太阳却开始蓬勃起来,空气也爽利了,昨天的夜晚都已经按下不想了,
是轻松,也是空落落。上海滩的事情就是这样,再大的热闹也是一瞬间。王琦瑶甚
至想到,是该回家的日子了。这时,程先生回头说:王琦瑶,来唱一曲吧!王琦瑶
不由心头火起,脸红着,却笑道:我又不是蒋丽莉那样的艺术人才,会唱什么?蒋
丽莉还自顾自弹着琴,程先生则有些不放心,走过来提议:我们去看电影好吗?王
琦瑶负气似地说;不去、程先生又说。我请二位小姐吃西念王琦瑶还是税不去,这
回是将头扭过去,眼里含了泪的。程先生真是知心的体贴,。可正是这体贴,碰到
了王琦瑶的痛处。;两人默默无语地坐着,蒋丽莉的琴声不再刺耳,是很柔和地揪
心。
这天以后,王琦瑶开始和程先生约会了。她对蒋丽莉说四名一己家。出了弄堂
就掉了个头的。有两次,看完电影回来,夜已深了,没进门就听见蒋丽莉的琴声,
在空旷的夜空广有点自吉省、语的意思。这些天,蒋丽莉重新拾起钢琴课,终于找
到程先生一个喜欢似的,也为了倾诉心声。王琦瑶走上楼梯时,总蹑着手脚,可还
是会被蒋丽莉叫住,要告诉她心中的感受。落地窗外有着大大的满月,也在抒发着
感受。蒋丽莉找定了王琦瑶做她的知心,王琦瑶是逃不脱的。她曾经提出搬回家住,
蒋丽莉听都不要听,说王琦瑶回去,她也跟回去,反正是不分离。蒋丽莉的感情总
是夸张,可到底不掺假,王琦瑶不能不当真的。她想她虽然没有承诺程先生什么,
可毕竟是侵占了蒋丽莉的机会,她要不知道蒋丽莉的心意还好,而蒋丽莉偏是第一
个要让她知道。王琦瑶的感情不是从小说里读来的,没那么多美丽的道理,可讲的
是平等互利的原则,有来有往,遵义守信。她心里对蒋丽莉抱愧,行动上便对她好
过从前,把她当亲姐妹一般。有一回,蒋丽莉说:程先生最近怎么不来了,那若有
所失的样子,使王琦瑶只得拒绝程先生的邀请,程先生只得再上门来。蒋丽莉大喜
过望,王琦瑶自知是作孽,除此又无他法,只有一个念头在安慰她的良心,就是那
个不承诺。这时候的王琦瑶就靠着这个不承诺保持着平衡。不承诺是一根细钢丝,
她是走钢丝的人,技巧是第一,沉着镇静也是第一。
这一天,程先生带着羞怯和紧张,向王琦瑶提出,再到他的照相间去照一次相。
这请求里是有些含义的,倘若装不懂也可蒙混过去,要拒绝反倒是个挑明,水落石
出了。王琦瑶要的就是个含糊,什么样的结论都为时过早。心里的企盼又开始抬头,
有些好高骛远,要说也是叫程先生的一片痴心给宠出来的。程先生的痴心是集天下
为一体,无底的样子,把王琦瑶的心抬高了。再去程先生的照相间,也是个礼拜日。
前一天已经收抢过了,擦去了灰尘,梳妆桌上插了一束花,两朵玫瑰合一蓬满天星,
另一角则立了一帧王琦瑶的小照。是那头一次来时照的,看上去,像比现在年轻好
几岁,没有成熟的样子,其实不过就是前年。再看窗外,依然是前年的景色。这两
年的时间,似乎只记在了王琦瑶的身上,其它均是雁过无痕。花和小照,都是欢迎
的意思。尤其是那照片,竟是不由分说,不来也要来的味道,是老实人的用心,一
不做,二不休的。王琦瑶总是装不看见。她略施脂粉就走出了化妆间,走到照相机
前坐好,灯亮了。两个人共同地想起前年的那个礼拜日,也是这样的灯光,人却是
陌路的人,是楼下那如蚁的人群中漠不相关的两个。如今,虽是前途莫测,却总有
了一分两分的同心,也是世上难得。他们已有很久没有一起照相。可并不生疏,稍
一练习便上了手,左一张右一张的。上午总是短促,时间在厚窗慢后面流逝,窗里
总灯光恒常。两人也不觉得肚饥,没个完的。他们一边照相还一边扯着闲篇,许多
趣事都是当时不觉得,过后才想起。他们先是说着两人都知道的事情,然后就各说
各的,一个说一个听,渐渐就都出神,忘了照相。两人坐在布景的台阶上,一个高
一个低,熄了灯,天光就从厚慢子外面透过来一些。程先生说他在长沙读铁路学校,
听到日本人轰炸闸北便赶回上海,要与家人汇合。一路艰辛,不料全家已经回到了
杭州,再要去杭州,上海却已宁静,开始了孤岛时期,于是就留下,一留就是八年,
直到遇见了王琦瑶。王琦瑶说的是她外婆,住在苏州,门前有白兰花树,会裹又紧
又糯的长脚粽,还去东山烧香,庙会上有卖木头雕的茶壶茶碗,手指甲大小的,能
盛一滴水,她最后一次去苏州是在认识程先生的前一年。
两个人由着气氛的驱策,说到哪算哪,天马行空似的。这真是令人忘掉时间,
也忘掉责任,只顾一时痛快的。程先生接下去叙述了第一次看见王琦瑶的印象,这
话就带有表白的意思,可两人都没这么看,一个坦然地说,一个坦然地听,还有些
调侃的。程先生说:倘若他有个妹妹,由他挑的话,就该是王琦瑶的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