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的杯盘都是安宁的样子,饭菜可口,还有一些温过的花雕酒,冒着轻烟。
蒋丽莉不知该如何去对程先生说,她不免也为程先生着想,生怕他经受不住这
打击。她还是为自己着想,倘若他真的垮到底,。卜都死绝,她又希望何在呢?这
时候,她是可怜程先生也可怜自己,可怜他们两个都是被动,由不得自己做主。这
天她决定去和程先生谈,约他在公园里见面。她老远就看见程先生的身影,劳竟不
立的样子。想到自己带给他的竟是那样的消息,不由地感到了抱歉。她还没下车,
程先生便迎了过来,然后两人起进了公园。走在甫道上,一时都无语,程先生想问
不敢问,蒋丽莉想说又不好说。两人沿了市道走了一圈,到了湖边,租了船,一头
一尾坐着,荡到了湖心。虽是面对面,中间却隔了个王琦瑶,夺去了注意力。划了
一会儿桨,蒋丽莉说:程先生还记得吗?前一回来这里划船,是我们三个人。说这
话是为了渐入正题,让程先生有个准备。程先生好像预感到前边有什么祸事等着他,
不由红了脸,避开话题,要蒋丽莉去看岸边的一株垂柳,说是可以入画的。若在平
时,这正是对蒋丽莉。动思的话题,可今天却是有另外的任务。她没有搭程先生的
腔,重起头道:我妈昨天还说,王琦瑶不来,程先生也不来了。程先生强笑了一声,
想打岔却找不出话来,便垂下眼去看水面。蒋丽莉虽是不忍,但想长痛不如短熬,
就一鼓作气说道:我妈还告诉我有关王债瑶的一些流言。程先生险些地丢了手中的
桨,苍白着脸说:流言是不可信的,上海这地方,什么样的流言没有啊!蒋丽莉被
地抢白了一通,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嘲讽说:我还没说是哪一种流言呢,你就不
相信。程先生的眼睛在镜片后闪了一闪,早忘了划桨,船兀自打着转。蒋丽莉倒难
以启口了,可话已说到这个地步,要不说怕是再投机会了,便平淡了口气,一五一
十将她听到看到的都告诉了程先生。程先生手里划动了桨,一下一下,不说也不哭,
变成个牵线人似的。他把船划到岸边,用桨够住岸边一块石头,把缆绳绕住,然后
上了岸,也不管船上还有一个蒋丽莉。等蒋丽莉手慌脚忙地爬上岸去,还替他拿着
斯迪克,他已进了一片小树林子,面对了一棵树站着。她走近去,本想埋怨他,却
见他在流泪。
程先生!蒋丽莉轻轻地唤他,他不是不答应而是听不见。蒋丽莉又轻轻地扯他
衣袖,他也不是不理睬,而是不觉得。蒋丽莉不由地叹了一声道:你这么难过,叫
我怎么办呢?程先生这才回头望了她一眼,无限惨淡地说了声:还不如死了好呢!
蒋丽莉潸然泪下,心想她这太原来还抵不上一死的,心里正过不去,不料程完生却
将她搂住,头抵着她的头。她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程先生,嗅到了他衣领上的生发
水气味,很清淡的。她心里升起了希望,虽然是从程先生的绝望里硬挤出来的一线,
月日也是希望。
以后的日子里,程先生再不提王琦瑶了,蒋丽莉也不提。他们俩每星期都有约
会,或是吃饭,或是看电影。那吃饭和看电影的地方都是另选的,不是过去三个人
常去的,也不是程先生单独与王琦瑶同去的。就好像在躲王琦瑶,越想躲越躲不了,
每一回见面,两人都会无端地生出紧张,生怕做错了什么似的。那王琦瑶在彼此的
心里都占了大地方,留给他们自己相知相交的只有些缝隙了,打擦边球似的。不过,
虽然只是缝隙里的情义,却是真情义,没有欺骗和作假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蒋丽莉对程先生自然是没话说,程先生对蒋丽莉至少是没有反感,还有些感激。感
激她对自己,也感激她对王琦瑶,是兄妹朋友的感情,也是起作用的感情。有一段,
他们的往来还相当密切,几乎天天见面,甚至两人还共同出席一些亲朋好友的宴席
和聚会,严然一对情侣,婚娶之事就在眼前的形势。这段日子,是心底平静,不说
大的憧憬,却有些小计划的。程先生是蒋家的座上客,连那木头样的少爷,见面也
有几句客套的。蒋丽莉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从内地回来,郑重地见了面,彼
此都留下了好印象。程先生虽然没有正式提出求婚,可言语间已不把自己当外人的。
蒋丽莉的母亲开始着手为蒋丽莉设计结婚的仪式,还有喜宴上穿的旗袍,同时也想
起自己出阁的情景,又是喜又是悲。
在这热腾腾的气氛中,蒋丽莉的心却有点凉。程先生分明在与她接近,她倒觉
得是远了。她得到程先生的感情越是多就越是不满足。蒋丽莉不免是得寸进尺。她
天性里就是有占有欲和权利心的,先前的宽忍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这也
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人之常情,但在蒋丽莉身上则表现得尤为极端,退也是到底,进
也是到底,没有中间道路的。这时候,她对程先生的态度几近苛求,稍一个走神都
是不可以,且又将王琦瑶看得过重,凡事都往这上面联想。开始,是心里想,嘴上
还是不提,没个禁区,也是留有余地,可后来情形就有些变了。这回,两人走在马
路上,是去先施公司为友人买礼券。正说着话,程先生却有点对不上茬,分明是心
不在焉。顺了他的目光看去,前边有一架三轮车,车上大包小包中间坐了个披斗篷
的年轻女人。蒋丽莉先还有些不明白,再仔细看去,才恍然若悟,也停了说话。她
不说话,程先生倒像醒了,问她说到一半怎么不说了,蒋丽莉冷笑:我以为前边那
人就是王琦瑶,就忘了话是说到哪里了。程先生冷不防被她点穿了心思,笑也不是,
恼也不是,只好不做声。这是自那日划船以来头一回提王琦瑶的名字,把彼此的隐
衷都抖落出来的意思,有些撕破脸的。蒋丽莉见程先生不说话,便当他是承认,还
是不服气,一下子火了起来,买东西的心思全没了,当下叫住一辆三轮车,上去就
走,把程先生丢在了马路上。程先生虽是难堪可也无奈,谁让自己不留心呢?他自
个儿去先施公司买了礼券,又去采芝斋为蒋丽莉买了点松仁糖,便乘电车去了蒋丽
莉家。蒋丽莉本来在客厅,见他来了,转身上楼进了房间,还把门反锁了。程先生
又不便大声,只得压低了声音,里边就是不开门,待他认了输准备走开,却听那门
锁略地一声开了。推开门,见蒋丽莉站在门前,眼睛哭成个桃了。于是百般地劝慰,
直到天近黄昏,才将她劝慰过来。
事情有过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渐渐地,蒋丽莉是有些把王琦瑶挂在嘴边,动
辄便来。有时说的准,有时却是出错的,而不论对错,程先生总是一概吃下去,赔
不是。次数多了,程先生自己也有些糊涂,真以为自己是非三荷瑶莫属的了。王琦
瑶本是要靠时间去抹平,哪经得住这么反来复去地提醒,真成了刻骨铭心。程先生
经历了割心割肺的疼痛,渐渐也习惯了没有王琦瑶的日子,虽然也是没有奈何。如
今,蒋丽莉却告诉他,他原来可以用心存放王琦瑶的。王琦瑶又好像回来了,朝夕
相伴的,还免去了早先的牵肠挂肚,是更自由的念想。他开始喜欢独处,一个人的
时候,就是和王琦瑶在一起的时候。他重新又摆弄起照相机,却热衷于拍些风景啊,
静物啊,建筑什么的,没有人物,是给王琦瑶留着空的。于是,就将蒋丽莉忽略了,
见面的次数稀疏下来。开始,蒋丽莉赌气也不约他,好容易来了电话或者来了人,
还爱理不理的。甚至干脆拒绝。有点欲擒放纵,也有点动真气。可后来,程先生干
脆设消息了,蒋丽莉不由着了慌,开始给程先生打电话。听筒里传来程先生的声音,
一颗心是放定了,气却又上来了。虽是见了面,终是不欢而散,彼此都是扫兴。几
次下来,程先生竟也婉拒她的约请了。这样,事情就退到最初的状态,两个人的认
真和努力都付之东流似的,有徒劳的感觉。蒋丽莉是不甘心的,也是不相信。程先
生的婉拒反倒激励了她,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过去。她又一次退到底,变
得谦卑起来,怎么都可以,只要与他见面。程先生却是有点怕了,躲着她的。这
“怕”倒不是专对蒋丽莉的,而对了男女之情来的。程先生的两次恋爱都是折磨人
的,付出去的全是真心,真心和真心是有不同,有的是爱,有的是情义,可用心都
是良苦,然而收回的是什么呢?因此,他开始从根本上怀疑有没有什么两情相悦。
他想男女之情真是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不得是磨人,得也是磨人。
蒋丽莉打电话过去就没人接了,去程先生新供职的公司打听,却说他请长假回
了老家,什么时候返沪尚不可知。蒋丽莉又去他那外滩的顶楼的居所,想找找有没
有留下字条一类的线索。她已有那寓所的一把钥匙,倒是不常用的,国总是程先生
上她家的多。电梯无声地上了顶楼,穹顶下有一股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没有
人烟的气息,很多灰尘在空气中飞舞着。她将钥匙插入锁孔,开门进去。屋里是黑
的,拉着窗帘,从缝隙间漏进光线,灰尘便在那里飞舞。她站了一会儿,适应了眼
前的暗,才渐渐走动起来。地板是蒙灰的,照相机上是蒙灰的,桌上榜上都是蒙灰
的,灯上罩了布,左一架,有一架,也是蒙灰的。她在中间的空地上走了几步,想
象着灯光亮起的情景。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空,无着无落的,一颗心便无底地往下掉。
那些作布是用的台阶几凳照原样放着,有一隅冷清的表情。蒋丽莉看着它们,只觉
着心里的空。蒋丽莉走进化妆间,开了梳妆桌上的灯,桌上是收拾过的,干干净净,
只是有发。她看见了镜里的自己,是这顶楼公寓里的唯一的活物,却也是抽了心去,
只剩下躯壳。她关上灯再去暗房,暗房倒是有亮的,不知哪来的光。铅丝上,夹了
一条旧底片,迎光一看,是无人的景物,左一张有一张,也是放空的心似的。蒋丽
莉丢下不看,走了出来。然后就来到程先生的卧房,卧房里只一张床,一具衣柜,
还有一个衣帽架,上面挂了件夹上衣,没穿走的,一碰也是扬灰。房间也是收抢过
的,一丝不乱,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无话可说。蒋丽莉几乎能听见灰尘从天花板
降落的声气。她晓得程先生这一走是千呼万唤不回头了,她这一回是真的失去他了。
蒋丽莉同程先生一波三折,从始到终的时候,王琦瑶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
等李主任来。李主任将她安置在爱丽丝公寓之后,曾与她共同生活过半个月。像李
主任这样的忙人,时间都是一日当两口过的,所以也可算是一个蜜月了。然后,李
主任便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时是过一夜,有时只是半天。王琦瑶从不追问李
主任从哪来,又到哪去,政局和公务是她不懂也没兴趣的。李主任的私事,她又不
便过问,过问也是没趣。李主任就是喜欢她这浑然不觉不闻不问,里面是有女人的
自知之明,也有着女人的可怜,便又增添了爱惜,只是苦于无术分身,无法多陪她。
这段日子,李主任是像箭在弦上,又像千钧一发,他夜里熟睡着也会挺身而起,要
去发命或者受命。梦质屡屡发作,便挣扎着叫喊。逢到这时,王琦瑶就拥住他,不
停地抚慰,直到他大汗淋漓地醒来,翻身将王琦瑶抱在怀里,身心的紧张都得到些
缓解。还有的夜晚他睡不着,一个人悄悄地起来,坐在客厅里,轻轻放一张梅兰芳
的唱片。在王琦瑶面前,李主任还须撑持着,藏住心里的疲累,而对了梅兰芳的声
音,他却是彻底地解除武装,软弱下来。李主任的内心,只有留声机里的梅兰芳知
道,他知道了也不会去说。王瑜瑶有时候一觉睡到天亮,身边没了人,赶紧出房门,
却见李主任一个人在沙发上熟睡,烟斗里的烟丝全成了灰,唱针在唱盘上空转,一
圈又一圈。
李主任每一次走,都不说回来的日期,王琦瑶便也无心一天天地数日子,日历
都不翻的。光阴连成一条线地过去,无所谓是昼还是夜。她吃饭睡觉都只为一个目
的,等李主任回来。王琦瑶认识了李主任,才知道这世界是有多大,距离有多远,
可以走上十几日也不回来的;王琦瑶跟了李主任,也才知道这世界有多隔绝,那电
车的当当声都像是遥远地方传来,漠不相关的;王琦瑶等着李主任,知道了什么是
聚,什么是散,以及聚散的无常。她有时候想,天下雨李主任会来;雨天里则想,
天出太阳李主任就来。她还扔铜板占卦,这一面是李主任来,那一面则是不来,她
又看瓶里的花苞,花开了李主任就来。她不数日子,却数墙上的光影,多少次从这
面墙移到那面墙。她想:“光阴”这个词其实该是“光影”啊!她又想:谁说时间
是看不见的呢?分明历历在目。她等李主任是寂寞,又是填寂寞,寂寞套寂寞的,
真是里里外外的寂寞。她不想去娘家,伯家里人问这问那,更不想让他们来,也是
怕问这问那,连电话都懒得打,几乎断了来往。蒋丽莉来过那一次以后,还来过两
次,一同出去看电影,后来也不来了。没有人来,她也不出去。她不出去,也不让
娘姨出去,去买菜是给她掐着时间,要让她也尝尝寂寞的滋味,这其实是寂寞加寂
寞的。还是灶火冷清,王琦瑶就像是不吃饭的,一天至多吃一顿,吃什么也是不知
道的。她有时也听梅兰芳的唱片,努力想听出李主任听的意思,好和李主任作约会
似的,更是无从抓烧,越听离得越远。她想,她和李主任的缘,大约就是等人的缘,
从开始起,就是等,接下来,还是等,等的日子比不等的多,以等为主的。她不知
道,爱丽丝公寓,那一套套的房间里,盛的全是各色各样的等。
李主任回来的时候,王琦瑶难免是要流泪,虽然什么也不说,李主任也知道她
委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