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芳龄二十五的、说是希望将来能嫁个北方大男子汉的汪汪女子大相径庭。
当然,向往外形上的阳刚与伟岸,这是每一个女性的心理密藏,只是如龙女
士所言,为着这种单一的追求,日后的你会不会因而付出昂贵的人生代价?
外国究竟如何咱不敢说,单在中国,男人盘腿炕头饮酒喝茶斗鸡玩蟋蟀闲扯
瞎聊打老K,而让老婆下田喂猪抬水背石,完了要以最快的速率换好小孩的
尿布再炒几碟小菜端上桌来侍候他们,一旦干不好,还可以揪着女人的头发
来个兴师问罪的北荒南乡之地至今还有不少。这种令上海男人们瞠目之后外
加摇头的原始以及不开化绝不是单以“民俗”两字的解释便可以一笔加以抹
煞的,这正是该类区域在能见的将来还不能那么快地摘去贫困之帽的标帜之
一。然而,上海不是这样,在这座文明与繁华的国际大都市中,男女性别都
等值在同一水平线上,各尽其职。龙女士已细致观察到了所谓文化菁英仍以
男性居多的事实。其实,“武化”还是“商化”的菁英又都以哪一种性别为
主,这是在两性单独相处相悦相濡之时发挥出来各自的性别特长。在一个文
明合理先进的社会中,凡强者,不论男女,都有竞争至社会最前列的权利,
美国如此,香港如此,上海,也如此。上海,于是便在龙女士的笔下被唤作
一个“迷人”的城市,难道在这“迷人”之中就不包括上海男人这一项精美
而别致的人性软性?——我想,这是龙女士的一句并没有说出了口的肯定。
其实,最深刻了解上海男人的还是上海的女人。她们是她们男人们的
一种背景、一擎支柱以及一湾避风港。她们在生活细碎上所表现出的“昂首
阔步”只是她们间接顺从的一种变奏,她们才是上海男人最佳的精神与事业
拍档。在上海,惧内不会被人真正地笑话(上海人的一句口头禅是:“怕老
婆发财格呀!——”),而相反,欺妻与虐妻倒被公认为一种耻辱,一种外烫
内寒的懦夫行为。上海夫妻的恩爱秘诀是心照不宣的感情互动以及精神体贴
——诸如那段替老婆洗内裤的细节,不论龙女士添此一笔的色香味的内定搭
配究竟意欲何在,倒恰好凸现了上海男人对于爱情以及两性相处艺术上的某
个特殊视角与思维,因为爱,有时是需要带点儿“肉麻”的。
当然,我们是不能对龙女士提出如此高的理解要求的,因为正如她自
己所说,她是个台湾女人,且还在美欧俄菲什么的生活了多年。待到她发现
了这个形如“弯豆芽”的“可爱”的上海男人一族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
亲啦。于是,对于那个“弯”字之中所可能蕴藏着一股怎么样的韧性与张力,
她便也永久失去了可以在共同生活之中加以全面观察深刻体会的机缘。那
天,已经很晚了,我太太突然接到了一只她的一位旅港的福建女友打来的电
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妹妹她出嫁了!——”“恭喜!恭喜!。。她嫁
的也是你们那同一种人。。”“什么?——同什么一种人?”“我说的是,她
也嫁了个上海男人!”其口吻之兴奋犹若捡到了一件意外的宝藏一般。电话
挂断之后,妻子如实地告诉了我她们通话的内容,她的神情平静且充满了理
解。“我们送她一份厚礼吧。”我点点头,并不太有要将话头说出口的意图,
因为此刻我正在心中嘀咕着:所以,不是我说,能嫁个如意的上海郎君,也
是当今女人的一种福分呢,真的。
捧不起的“上海男人”——沈善增有朋友来电,说龙旋风刮上门来,
一篇《啊,上海男人!》把沪上的须眉一笔横扫。于是我去找那篇文章来看。
原以为是篇火辣辣的檄文呢,不料却读到了一篇很缠绵徘侧的祭文。龙女士
祭的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男子形象,从那深自失落又强颜调侃的语调,我推测,
这甚至可以说就是她的整个人生理想。因为从理论上说,“20 世纪追求解放
的新女性所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种从英雄的迷思中解放出来的、既温柔又
坦荡的男人吗?原来他们在上海。”然而在感情上,她又不能不觉得这样的
男人“不够男子气”。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于是她“只是带着一大团困惑离
开这迷人的城市”。所以她其实无意开罪上海男人,她与之过不去的是那个
长久盘踞在她心头理想男人的偶像。
文章的后面提出了一连串的困惑,很有点像祭文里此岸的人向彼岸的
灵魂发出无望的呼唤。
譬如她有意无意地将男人下厨(大陆叫“围裙丈夫”)与惧内(她叫做
“男子被虐”)混为一谈。
男子下厨,是中国大陆特有的经济生活条件(女子普遍就业,男女同
工同酬)及生活习惯(以饮食为生活主要节目,以烹任为生活主要艺术)造
成的有中国特色的家务分工形式,与女子是否占有家庭及至社会的话语权,
或从男子方面说是否“惧内”是两回事。下厨的男人不一定惧内,惧内的男
人不一定下厨。下厨是主动尽责,惧内是被动受压这一点,龙女士一上来是
分得清楚的。她认定上海男人“是一个世界稀有的品种”,就因为她觉得上
海男人不仅下厨而且惧内。但说着说着,她又把这两件事扯到一起了。这也
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太需要证明上海男人的甘心被虐了。
男人惧内,是个历史悠久的话题,比男人下厨不知要古老多少年,比20
世纪的“女权主义”运动也不知要古老多少年。“河东狮吼”一语典出北宋,
不说世界,至少中国士大夫惧内是有优秀传统的。如果说“20 世纪追求解
放的新女性”忙乎了半天,炮制的女性话语权等种种理论,不如干脆嫁到中
国来,即使在中国女人缠小脚的时代,还不乏惧内的大老爷们。所以龙女士
惊讶地发现梦寐以求的男人原来在上海,这实在是她的一厢情愿的错爱。难
怪聪明的她后来又要追问:“上海的男女真平等吗?”真正惧内的男子,一
般都未能修炼到超然物外、不以其为耻的水平;而在人前宣传夸耀自己惧内
的,他的惧内就很可怀疑。有的是从反面来显示自己的绅士风度,因为他觉
得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欣赏惧内的男人,故而投其所好,表演一番,难说没有
些“肉麻当有趣”的成分。有的则可能是在为另觅新欢制造舆论,甚至可能
是有针对性地下诱饵。龙女士游历过世界,见多识广,按理不应该被这些从
古到今男人惯用的小花招所迷惑,因此我要说她是情愿受骗。
总而言之,下厨的上海男人像中国大陆其他地方的男人一样较为普遍,
惧内的上海男人也像中国乃至世界(如瑞典)其他地方的男人一样不是没有,
但自成一格被尊为“世界稀有品种”的上海男人则是龙女士有意无意的虚构。
虚构这样的“上海男人”,是为了向她自己证明些什么;但因为内心的矛盾,
导致逻辑的混乱,结果非但证明不了什么,反倒多了一大团困惑。
真正的上海男人到底如何呢?我是生于斯,长于斯;入芝兰之室,久
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借龙女士的眼光旁观一下,我觉
得上海男人在适时求变,不受传统的乃至陈腐的观念束缚方面,自有其优越
之处。上海男人不会脱离现实环境,去追求几千年一贯制的“大丈夫”价值,
死要面子活受罪,弄得自己很痛苦。上海男人也不会因为20 世纪末的新新
女性又转而欣赏“大男人气概”,立刻急吼吼地去向“黑猩猩一样砰砰捶打
自己的胸膛,展露自己的毛发”的男人看齐。上海男人是比较务实的,不为
传统观念而硬撑,不为讨好女人而强扭。认准黑格尔老头说的至理名言:“凡
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现存的都是会改变的。”以一颗平常心处世居家过日
子,所以多数上海男人活得心安理得,一点也没察觉到自己已变成世界稀有
品种,奇货可居。龙女士在文章最后对上海男人殷切期望:“骑着单车、拎
着带鱼回家的可爱的上海男人,是不是也正想着这个问题(男女平等、互敬
互爱的前景——笔者注),心里有点儿忧郁?”一般来说,那期许是要落空
的。在大多数上海男人看来,这个问题并不成其为问题,他们则实在太忙,
没工夫去操这份闲心思。
啊,上海男人,你们真是捧不起的刘阿斗啊!
说“横扫”——关于“上海男人”的是非——冯世则在《笔会》上先
后拜读龙、沈两位关于“上海男人”的文章,放下手中活计来插上几句话。
恕我直白:两位的文章恐怕都犯了一个忌讳——以偏概全。沈先生笔
下尤其多一点儿情绪。这恐怕是不必要的吧?我猜想龙女士手中并无统计资
料,那又何以认为上海男人——至少是近半数乃至过半数?——都下厨房
呢?而且,人人吃饭,男人也吃。既要吃,为什么就不作兴下厨房或也下厨
房呢?沈先生解释男人下厨的原因,其一是女子普遍就业、男女同工同酬。
我以为这“酬”字别有一点说道;所同者是低酬。一人的低酬不能养家活口,
于是只得“同工”(妇女解放的大问题此处不论);而这“工”也别有一点说
道:我们几十年来的传统不是家务劳动社会化而是社会劳动家务化。近些年
来虽很有改善,从而也给改革记分,做饭自然复杂而费时间,所以既需同工
于社会,又需同工于厨下也。否则,一顿晚饭吃到什么时候去?此为龙文之
偏。
沈文也偏:“总而言之,下厨的上海男人像中国大陆其他地方的男人一
样较为普遍。”近千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大半是乡村;那儿的男人下厨房的
“普遍”程度能和上海或其他城市相比吗?我也是没有统计数字的,但猜想
情况恰好相反:肯去厨下“同工”者恐非多数。
又相反恐怕打老婆倒不罕见。
这里且岔出一笔,请求讨厌“老婆”一词的女士先生们理解:我无法
说“打爱人”——既非“打情”,又不是出于“心疼”,“打”和“爱人”弄
到一起,岂不荒诞?而且“爱人”一词无性别,竟不知谁打了谁也。
沈文以下继续“总而言之”说:“上海男人不会。。。上海男人也不
会。。。上海男人是比较务实的。。。”这一串“上海男人”之前既无确数
又无约数加以限制,那就是指全体了?那可能吗?所以我以为沈先生有点动
情绪了。
我以为说话作文,切忌“一笔横扫”,以免误导。去年某报刊文,说西
部某市妇女特爱浓妆艳服而又不得其道,令人反感。结果倒是文章本身令人
反感,连编辑先生似也陪着做解释。这可为一例。眼前的争论也可为一例吧?
再一例:稚年读过一本书,叫《从一个人看一个新世界》。于今思之,不觉
悯然:叫我怎么看呢?沈文剪贴在手边,所引有据;龙文却没有。《笔会》
办《龙应台专栏》,我以为是个好主意,不但读,而且剪,好端端的一张报
纸多次剪得支离破碎,这个专栏是原因之一。这次却未剪贴,因为——读者
真诚反馈,龙女士不以为忤吧?——该文虽也写得漂亮,却有些我不赞同的
东西,但因此也就无法详引了,就此一并说明。
乱谈“上海男人”——张亚哲上海男人的浅笑的确是尴尬,上海男人
的愤怒如陆寿钧对龙应台也始终挽不回如三丝春卷皮似的颜面,即将欲说还
休的矜持堕落为怒发冲冠的孟浪,再犀利的文字也回天无力。怪只怪“上海
男人”这有些惊天地泣鬼神的牌坊。
坊间话语如陆寿钧的绅士措辞,清淡得无法察觉微澜死水。龙应台女
士能惠顾上海男人这温柔雅趣确能证明男人之于上海,上海之于男人,总有
那么些汗渍于奶渍,奶渍于血渍,是不可脱离了干系而春梦了无痕的。
想起这个阴盛阳衰得很有些无所谓的城市,想起张爱玲笔下的佟振保,
王安忆笔下的陈先,毛毛娘舅各色人等,是有些苍凉人世的泪可垂,情妇无
恨的气可叹。倒突然觉悟涌动在上海蝼蚁般巢穴的清洁脸面,发油可鉴的男
人,步态斯文的男人,深沉儒雅的男人,如程乃珊早期向往的带力士香皂味
道的男人,无可选择地追寻着执著的仕女的淑女的上海,在交际花盛开之际
无声无息地萎顿,这令人可怜的娇滴滴精致的男人是将被水性的上海蚀了腰
骨望穿了秋水,在上海人异口同声(连龙应台女士也听到了)的气管炎的咳
嗽声中强做欢颜。
文人的上海男人粗俗市井的上海男人吸入城市废气喝入城市废水最多
的上海男人痛苦并快乐着。无言,无声,无笑。不论佳丽坐拥一夜开五十瓶
XO 的江北上海男人或每天瑟缩于风中、流汗于阳光中,穿越过城市拥挤道
路的男人,都在每天积攒自尊,每时消弭孤独每刻想逃避责任。城市目击的
文章写得太滥了,花团锦簇的上海女人们冷眼望江淮,这《后庭花》的歌糜
废得令人垂泪。灯红酒绿中上海男人被世俗成为霓虹灯下的哨兵,为世界上
唯一一块毋需女权主义刺耳噪聒的净土默默耕耘。
听广阔中国大地许多女人谈论上海男人艳羡是明摆着的,这或许也是
某种龙头作用。这座20 世纪中国最大的都市每一天都在重温曾经脂粉猩红
的浪漫岁月,不但创造着对三姨太四姨太下跪,为五姨太六姨太剪脚趾甲的
商界巨贾,还有那些做“阿诈里”做长工做瘪三只为博红颜一笑的男人。上
海这个城市的积尘太厚了。每一种埋没都沉默得可怕。男人如若在冷酷世界
失却了铁血原则就无尊严可言。迷雾穿透的上海无疑是等待着某种复兴的。
龙应台女士对于上海男人的赞许是相比较其耳闻目睹的贤妻良母的其
余世界。不是每个上海男人都有跪搓板的经历,深夜被赶出家门的男人或许
正无忧无虑地走向情人的单身公寓,而家里河东狮吼的女人正百感交集自叹
命苦或其他却死惦着灰溜溜走出家门的男人。诸如后悔衣服穿得是不是少,
或会不会去找别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