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入《苦口甘口》
妄妄录
偶买得《妄妄录》十二册,卷首有王季烈题记一叶,文曰:“妄妄录十二卷,朱海撰,海字蕉圃,吴县人。此书作于乾隆五十八年甲寅,自序云,头颅渐老,多病多愁,行将与鬼为邻,则非少年之作可知。至道光十年庚寅付刊,观凡例语气,其时作者尚生存,是已寿逾耄耋矣。笔墨修洁,可资劝惩,记吾吴琐闻,间亦有关掌故,其姓名不载方志及诸生录,殆毕生潦倒,落魄天涯,以终其身者欤。卷首有道光壬午闽抚叶世倬序,自称乡同学弟,叶字子云,上元人,乾隆间举人,道光间抚闽,服官甚久,所在以兴教化美风俗为己任,作者与之同学相友善,则亦非庸庸之士矣。然生前既沦落不遇,死后遂姓名翳如,吁,可悲矣。此书刻本罕见,今春祝嘏行在后,游京师海王村肆见之,索值甚昂,余以乡先生之着作,不忍释手,费十锾得之,携以归里门,询之纂修县志之诸君子,无有知其人与书者,因记之于此。宣统辛亥后二十年,春王正月既望所得,阅三月,螾楼记。”
案朱氏自序中有云,效坡仙谪黄州时故事,日强人说鬼,绝不作治生计,半年来妄言妄听,并追忆旧闻,随笔记十二卷,名曰《妄妄录》,神仙诡幻之事不载,惟鬼则记之,盖士不得志,笔下即有神,亦当化为鬼耳。故王君重其为吴郡文献,在不佞则取其专门说鬼,颇足为欲知鬼之情形者之参考,此类资料蒐集不易,乃为可贵也。如卷二《河水鬼》一则,记溺鬼化为■浮水面,诱人拾取,指入坛口遽被拖住,是时水发腥气。又卷三《溺鬼喜豆》一则,言在武林曾见有夫溺于河,妻以炒豆为祭品,散之溺所,佥言溺鬼喜食炒蚕豆,亦奇。此类记录尚不少,皆可甄采。惟书中嬉笑怒骂亦多有之,如卷三《鬼公子》一则,似系故意造作以骂人者,所云汪近涛即是江声,汪字鲸涛,文中明言其苦攻《尚书》,又书小札或购物开帐必用篆字,所记与钱梅溪抵牾或系事实,至于受鬼公子种种侮弄,则当是著者所编造,盖即从文字上亦可以看出痕迹。至卷七之《报怨鬼》,丑诋汪容甫但化名为汪蓉圃,乃尤为显明矣。(癸未九月二十日)
□1944 年5 月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萝庵游赏小志
《李越缦杂着》抄本一册,从杭州书店得来,内为《萝庵游赏小志》、《霞川花隐词抄》、《乐府外集》,共三种。书面题龙集光绪二十有四年九月霞庐主人志庾甫假傅氏抄本录竟题面,朱文长印曰太原公子,内又有印曰志庾珍藏。卷首附粘任秋田手札,文曰:志庾仁仲如握,月前由润田交到《越缦堂杂着》一册,见系手抄,足见恣意文囿,孟晋无量。记此三种曾于都门奉读一过,假抄未果,今复展诵,弥觉录味不置。间有校讹处订正处,笔之简首,请阅后一印证之,即撕去可也。手此鸣谢,藉颂着祺,不尽缕缕。愚小兄塍顿首。
审其语气,当是师弟关系。案任君《倚舵吟遗稿》章琢其跋语中说及王君子余,为昔日门下士,然则志庾即王子余世裕无疑,王君关心越中文献,曾于《绍兴公报》社印行《文献辑存》书第一二辑及《越中三不朽图赞》,此稿云从傅氏传录,或是节子原抄本欤。
《霞川花隐词》刻入《二家词抄》,《乐府》有萧山钟氏刻本,《游赏小志》仅由番禺沈氏刊入《晨风楼丛书》甲集,铅字光纸,脱误满目,今得此本,据以校正,佳处甚多,共改正百三十余字,添小注九处,又本文一则,差可披诵矣。任秋田批注八条,最重要者为第四,文云:破产一节是先生恨事,曩在都谈次每裂眦言之,然余以为事关前定,即不结社不交一人,未必不破家也。烟云过眼,付之太空最妙。此注似亦可删。秋田注。
案此盖指壬子二月条下原注,龂龂诉比匪破家事,似当时读《小志》者多注意及此。《越缦堂日记补》壬集,同治壬戌十月二十三日项下录有复潘伯寅书,起首云:顷奉手谕,并蒙掷还《萝庵小志》,奖饰逾恒,遂使腐札回荣,枯词溢润,语林未出,见赏庾郎,本论初成,折衷叔夜,方之鄙作,深愧昔流,虽知过情,能无感发。承示志中宜删一节,具承风义,勉我古贤,刻状虺蛇,诚污简牍。当如来旨,即事芟除。
但以后接叙二周前事,凡费四百余言,岂独裂眦,且复切齿,其无意于删削注语,盖已显然可知矣。
□1944 年5 月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广阳杂记
十多年前听亡友饼斋说刘继庄,极致倾倒之意,云昔曾自号掇献,以志景仰,因求得其所着《广阳杂记》读之,果极有意思。
书凡五卷,“功顺堂丛书”本,卷首有王昆绳撰墓表甚佳,胜于全谢山所作传,盖了解较深也。墓表称继庄颖悟绝人,博览,负大志,不仕,不肯为词章之学,又云,生平志在利济天下后世,造就人才,而身家非所计。其气魄颇与顾亭林相似,但据我看来,思想明通,气象阔大处还非顾君所能企及。还有一点特别的,继庄以北人而终老吴中,与亭林正相反。古诗云,胡马嘶北风,越鸟巢南枝,二君所为均有志士苦心存于其中,至今令后人思之亦不禁感奋。传中亦云,“又其栖栖于吴头楚尾间,茫不为枌榆之念,将无近于避人亡命者之所为”,所以也不能说是不了解,但既称继庄之才极矣,又谓其恢张过于彭躬庵,而对于继庄之许可金圣叹一事乃大叹诧,岂非还是与顾亭林骂李卓吾一样,对于恢张之才仍是十分隔膜也。刘继庄的感愤是很明了的,如卷一二中记洪承畴为其母及师所不齿之事,至再至三,又记金陵遗老逃而之禅别成心疾的仙人李拗机,卷二三中屡记赐姓遗事,及倒戈而终施行迁海策的黄澄施琅辈,及与杨于两谈赐姓成就人材,杨谓闽向以文胜,今多武勇之士,举林兴珠为例,继庄乃慨然曰,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遂投箸而起。此言甚可思,但此并不是继庄的唯一的长处,我觉得可佩服的此外还是其气度之大,见识之深,至少一样的值得称扬,这里文抄公的工作也不是可以太看轻的。首先我们看他自述为学的方法,卷二云:“余于甲子初夏在包山沈茂仁家,偶有所见,奋笔书曰,眼光要放在极大处,身体要安在极小处。迄今十年,乃不克践斯言也,甚矣知之易而行之难也。”又卷四云:“陈青来执贽于予,问为学之方,予言为学先须开拓其心胸,务令识见广阔,为第一义。次则于古今兴废沿革、礼乐兵农之故一一淹贯,心知其事,庶不愧于读书。若夫寻章摘句,一技一能,所谓雕虫之技,壮夫耻为者也。”
卷二谈岣嵝禹碑文字不可考释,结语云:“大都古今人非自欺则欺人与为人所欺耳,六经诸史暨三藏十二部诸家之书皆然,不止一岣嵝碑已也。”卷三云:“图麟述其前日见里巷邻家有丧,往来杂遝,而已独立门前,萧然无事,援笔书云,世俗之礼不行,世俗之人不交,世俗之论不畏,然后其势孤,势孤然后能中立。予闻其语,亟令图老书于便面,以赠伯筠。”这几节的话都说得极好,但只是理论而已,到底他自己如何运用,我们可以很简要的抄出几则来。卷二有两则云: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本人情,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塞人心,是何异壅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令之儒者之心为刍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爰以图治,不亦难乎。
余尝与韩图麟论今世之戏文小说,图老以为败坏人心,莫此为甚,最宜严禁者。余曰,先生莫作此说,戏文小说乃明王转移世界之大枢机,圣人复起,不能舍此而为治也。图麟大骇,余为之痛言其故,反复数千言,图麟拊掌掀髯叹未曾有。彼时只及戏文小说耳,今更悟得卜筮祠祀为《易》《礼》之原,则六经之作果非徒尔已也。
卷四云:
旧春上元在衡山县曾卧听采茶歌,赏其音调,而于辞句懵如也。今又□衡山,于其土音虽不尽解,然十可三四领其意义,因之而叹古今相去不甚远,村妇稚子口中之歌而有十五国之章法,顾左右无与言者,浩叹而止。
大抵明季自李卓吾发难以来,思想渐见解放,大家肯根据物理人情加以考索,在文学方面公安袁氏兄弟说过类似的话,至金圣叹而大放厥词,继庄所说本来也沿着这一条道路,却因为是学者或经世家的立场,所以更为精深,即在现今也是很有意义的,盖恐同意的人还不能很多也。此外有谈琐事者,
如卷二云:
涵斋言,嘉靖以前世无白糖,闽人所熬皆黑糖也。嘉靖中一糖局偶值屋瓦堕泥于漏斗中,视之糖之在上者色白如霜雪,味甘美异于平日,中则黄糖,下则黑糖也。异之,遂取泥压糖上,百试不爽,白糖自此始见于世。继庄曰,宇宙之中万美毕具,人灵渺小,不能发其蕴,如地圆之说直到利氏西来而始知之,硝硫木炭和合而为火药,方济伯偶试而得之。以此知造化之妙伏而未见者,非算数譬喻所能尽,而世人之所知者特其一二端倪耳,吾知千世而后,必有大圣人者出而发其覆也。
记白糖原始亦是常事,我仿佛曾经见过不止一次,说的与看的人都是这样的过去完事,这里却引起那一段感想,而其见识和态度又是那么的远大厚重,显示出对于知识之期待与信赖,此即在并世亦是不易得的事。又卷一云:大兄云,满洲掳去双人子女,年幼者习满语纯熟,与真女直无别,至老年乡音渐出矣,虽操满语其音则土,百不遗一云。予谓人至晚年渐归根本,此中有至理,非粗心者所能会也。予十九岁去乡井,寓吴下三十年,饮食起居与吴习,亦自忘其为北产矣。丙辰之秋大病几死,少愈,所思者皆北味,梦寐中所见境界无非北方幼时熟游之地,以此知汉高之思丰沛,太公之乐新丰,乃人情之至,非诬也。
我以前查考朱舜水遗事,曾见日本原公道着《先哲丛谈》卷三中有一则云:“舜水归化历年所,能和语,然及其病革也,遂复乡语,则侍人不能了解。”当时读之怆然有感,今见此文,可用作笺疏,而称其有至理,刘君之情乃尤可感矣。《杂记》原本或是随时札记,亦有从日记录出者,如记叙各地风物小文,似均是其中之一部分,寥寥数十字或百许字,文情俱胜,在古文游记中亦绝不多见。卷四中诙《水经注》,有云:郦道元博极群书,识周天壤,其注《水经》也,于四读百川之原委支派,出入分合,莫不定其方向,纪其道里,数千年之往迹故渎,如观掌纹而数家宝,更有余力,铺写景物,片语只字,妙绝古今,诚宇宙未有之奇书也。
这里赞《水经注》铺写景物话,正好借了来称赞他,虽然这也只是如文中所说的一点余力而已。如卷二云:“长沙小西门外,望两岸居人,虽竹篱茅屋,皆清雅淡远,绝无烟火气。
远近舟楫上者下者,饱张帆者,泊者,理楫者,大者小者,无不入画,天下绝佳处也。”卷三云:“七里泷山水幽折,非寻常蹊径,称严先生之人,但所谓钓台者远在山半,去江约二里余,非数千丈之竿不能钓也。二台东西峙,覆以茅亭,其西台即宋谢皋羽痛哭之处也,下有严先生祠,今为营兵牧马地矣,悲哉。”卷四云:
“蕲州道士洑在江之西南,山极奇峭,有兰若临江,树木丛茂,大石数十丈踞江边。舟过其下,仰望之,复自看身在舟中,舟在江中,恍如画里,佳绝。”又云:“汉口三元庵后有亭曰快轩。轩后高柳数百株,平野空阔,渺然无际。
西望汉阳诸山,苍翠欲滴。江南风景秀丽,然输此平远矣。”
“汉水之西南,距大别之麓,皆湖渚,茭芦菱芡,弥漫苍莽。江口筑堤,走龟山之首,约里许,自西达东,石甃平整,循堤而东,南望湖渚,有江南风景。”
“汉阳渡船最小,俗名双飞燕,一人而荡两桨,左右相交,力均势等,最捷而稳。且其值甚寡,一人不过小钱二文,值银不及一厘,即独买一舟亦不过数文。故谚云,行遍天下路,惟有武昌好过渡。信哉。”
末了我辈再来引一段做结束,卷三云:偶与紫庭论诗,诵魏武观沧海诗,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草木丛生,洪波涌起。紫庭曰,只平平写景,而横绝宇宙之胸襟眼界,百世之下犹将见之,汉魏诗皆然也,唐以后人极力作大声壮语以自铺张,不能及其万一也。余深叹服其语,以为发前人未发。紫庭慨然诵十九首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非但能言人难,听者正自不易也。
这一节后我们刚好拿来作《杂记》的总评,紫庭所说横绝宇宙之胸襟眼界,正是刘继庄所自有的,只可惜在《杂记》中零星的透露出来,没有整个的着作留下,可以使我们更多知道一点。王昆绳在墓表中说,盖其心廓然大公,以天下为已任,使得志行乎时,建立当不在三代下,这意见我是极为赞同的,虽然在满清时根本便不会得志,大概他的用心只在于养成后起的人而已吧。
这里就是那十九首的悲哀,乾隆以来大家已是死心塌地的颂圣,若全谢山能知继庄行踪之异,也算是不易得的了。清季风气一转,俞理初蒋子潇龚定庵戴子高辈出,继庄的学问始再见重于世,友人间称扬此书者亦不少。饼斋治文字音韵之学,对继庄这一方面的绝诣固极心折,但其所最为倾倒者当亦在于思想的明通气象阔大这一点上,则与鄙人盖相同也。我得《广阳杂记》,阅读数过,蓄意抄录介绍,数年来终不果,至今始能草草写成此文,距饼斋谢世则已五阅春秋矣。(三十三年除夕)
□1944 年作,1945 年刊“太平”初版本,署名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