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3:周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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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3:周作人-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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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是在一般中流以下的妇女,养成她们一种很可怜的“女人佛教人生观”。十五年前曾在一篇小论文里说过,中国对于女人轻视的话是以经验为本的,只要有反证这就容易改正,若佛教及基督教的意见,把女人看作秽恶,以宗教或迷信为本,那就更可怕了。《刘香女》一卷完全以女人为对象,最能说出她们在礼教以及宗教下的所受一切痛苦,而其解脱的方法则是出家修行,一条往下走的社会主义的路。卷上记刘香的老师真空尼在福田庵说法,开宗明义便立说云:
  你道男女都一样谁知贵贱有差分
  先说男子怎样名贵,随后再说女子的情形云:
  女在娘胎十个月背娘朝外不相亲
  娘若行走胎先动娘胎落地尽嫌憎
  在娘肚里娘受狱出娘肚外受嫌憎
  合家老小都不喜嫌我女子累娘身
  爷娘无奈将身养长大之时嫁与人
  嫁人的生活还都全是苦辛,很简括的说道:
  公婆发怒忙陪笑丈夫怒骂不回声
  剪碎绫罗成罪孽淘箩落米罪非轻
  生男育女秽天地血裙秽洗犯河神
  点脂搽粉招人眼遭刑犯法为佳人
  若还堂上公婆好周年半载见娘亲
  如若不中公婆意娘家不得转回程
  这都直截的刺入心坎,又急下棒喝道:
  任你千方并百计女体原来服侍人
  这是前生罪孽重今生又结孽冤深
  又说明道:“男女之别,竟差五百劫之分,男为七宝金身,女为五漏之体。嫁了丈夫,一世被他拘管,百般苦乐,由他做主。既成夫妇,必有生育之苦,难免血水触犯三光之罪。”至于出路则只有这一条:
  若是聪明智慧女持斋念佛早修行
  女转男身多富贵下世重修净土门
  我这里仔细的摘录,因为他能够很简要的说出那种人生观来,如我在卷上所题记,凄惨抑郁,听之令人不欢。本来女子在社会上地位的低尽人皆知,俗语有做人莫做女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之语。汪悔翁为清末奇士,甚有识见,其二女出嫁皆不幸,死于长毛时,故对于妇女特有创见。《乙丙日记》卷三录其“生女之害”一条云:人不忧生女,偏不受生女之害;我忧生女,即受生女之害。自己是求人的,自己是在人教下的。女是依靠人的,女是怕人的。
  后又说明其害,有云:平日婿家若凌虐女,己不敢校,以女究在其家度日也,添无限烦恼。
  婿家有言不敢校,女受翁姑大伯小叔妯娌小姑等气,己不敢校,遂为众人之下。
  此只就“私情”言之,若再从“公义”讲,又别有害:通筹大局,女多故生人多而生祸乱。
  故其所举长治久安之策中有下列诸项:
  弛溺女之禁,推广溺女之法,施送断胎冷药。家有两女者倍其赋。
  严再嫁之律。广清节堂。广女尼寺,立童贞女院。广僧道寺观,唯不塑像。三十而娶,二十五而嫁。妇人服冷药,生一子后服之。
  又有云:
  民间妇女有丁钱,则贫者不养女而溺女,富者始养女嫁女,而天下之贫者以力相尚者不才者皆不得娶,而人少矣,天下之平可卜。
  悔翁以人口多为祸乱之源,不愧为卓识,但其方法侧重于女人少,至主张广溺女之法,则过于偏激,盖有感于二女之事,对于女人的去路只指出两条最好的,即是死与出家,无意中乃与女人佛教人生观适合,正是极有意义的事。
  悔翁又絮絮于择婿之难,此不独为爱怜儿女,亦足以表其深知女人心事,因爱之切知之深而欲求彻底的解决,唯有此忍心害理的一二下策矣。《刘香女》卷以佛教为基调,与悔翁不同,但其对于妇女的同情则自深厚,惟爱莫能助,只能指引她们往下走去,其态度亦如溺女之父母,害之所以爱之耳。我们思前想后良久之后,但觉得有感慨,未可赞同,却也不能责难,我所不以为然者只是宝卷中女人秽恶之观念,此当排除,此外真觉得别无什么适当的话可说也。
  往上走的路亦有之乎?英诗人卡本德云,妇女问题要与工人问题同时解决。若然则中国所云民生主义耳。虽然,中国现时“民生”只作“在勤”解,且俟黄河之清再作计较,我这里只替翼化堂充当义务广告,劝人家买一部《刘香宝卷》与《乙丙日记》来看看,至于两性问题中亦可藏有危险思想,则不佞未敢触及也。(廿五年六月廿五日,于北平)
  □1936 年7 月16 日刊《宇宙风》21 期,署名知堂
  □收入《瓜豆集》
  读笑赞
  《笑赞》一卷七十二则,明清都散客着,即赵梦白,曾参劾严嵩之赵忠毅公是也。其第五十一则云: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接,不知妇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
  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半夜起来打差别。赞曰,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语,然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
  此事若问李卓吾,定有奇解。
  案卓吾老子对于此事不曾有什么表示,盖因无人问他之故,甚为可惜,但他的意见在别的文章中亦可窥见一点,如《焚书》卷二《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中云:“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即此可知卓吾之意与赵世杰妻相同,以为男子妇人有甚差别者也。此在卓吾说出意见或梦白提出疑问,固已妙矣,但还不算甚难,若赵世杰妻乃不可及,鄙人涉猎杂书,殊未见第二人,古今富贵人有恃其富贵而大胆胡行者如武则天,则虽入《无双谱》,却不能与此相比也。至于被打盖是当然,卓吾亦正以是而被打,梦白隐于笑话,亦幸而免耳。若赵世杰者乃是正统派也,正统派在社会上是正统,但在笑话书中便是笑话了。笑话乃是草里春秋,鄙人之所以不敢轻看滑稽文学者盖以此耳。
  □1938 年8 月14 日刊《晨报》,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笑赞
  十几年前我编过一册笑话选,专就近代有撰人姓氏的笑话书中选取,计有三种,一为《笑府》,冯梦龙撰,二为《笑倒》,小引署咄咄夫题于半庵,案《半庵笑政》一卷收在《檀几丛书余集》中,署陈皋谟字献可,当是其真姓名。三为《笑得好》,石天基撰。此外还有《笑赞》一卷,题清都散客述,清都散客又着有《芳茹园乐府》,即明赵南星,故此书亦特别有意思,惜传本木板漫漶,不能据录。星云堂书店曾有刊本,张寿林校录,字句多缺,读之闷损,其后中华书局将《乐府》《笑赞》合刊,名曰《清都散客二种》,有卢前吴梅序跋,而文中残缺如故。似此书至今尚多流传,而皆是板坏后所印,故缺文无法校补,每一翻阅,常感觉可惜。
  近时偶尔见到一部,印似较早,虽亦漫漶而尚多可辨识,因借校一过,《乐府》中只有两个字缺其半边,《笑赞》则《推官》条中缺一字,《南风诗赞》中缺一行十三字而已。卢跋称原书为明活字本,世罕流传,其实乃不然。寒斋所有一本,字甚多残缺,而纸墨均新,其第四十四叶且系近时补刊,看来至早是光宣年物,如此外五十来板系明活字,恐不能排着保存下来。还有可笑的是,补刊的一叶中缝有四字曰《笑赞题词》,书面贴签亦如是写,可知主其事者并非内行,但见第一时有题词,以为即是书名,疑是祠堂管事人之类所为,唯印刷所用尚非是有光纸,故推定定系民国前之物,原板或系明末所刊,至于字迹可辨的一本大概亦是百年内所印,未必能很早也。《清都散客二种》的序跋中,卢冀野的小引写得算最好,其文云:清都散客者,高邑赵南星之别署。南星字梦白,号侪鹤,万历二年举进士,除汝宁判官,寻迁户部主事,调吏部考功,历文选员外郎,以疏陈四大害触时忌乞归。万历中再起为考功郎中,主京察,要路私人贬斥殆尽,遂被严旨落职。光宗立,起为太常少卿,继迁左都御史。天启初任吏部尚书,终以进贤嫉恶,忤魏忠贤,削籍戍代州,天启七年卒。
  南星籍东林,与邹元标顾宪成世称三君。所作有《笑赞》、《芳茹园乐府》。尤侗云,高邑赵侪鹤冢宰一代正人也,予于梁宗伯处见其所作填歌曲,乃杂取村谣俚谚,耍弄打诨,以泄其肮脏不平之气。所谓杂取村谣里谚者,《乐府》如是,《笑赞》亦如是,此其所以不重于士夫而转流播于里巷欤。爰合二种,刊以行世。甲戌正月,卢前引。
  《笑赞》跋中又云:“《笑赞》之作,非所以供谐谑之资,而赞者故刺之谓也。所录共七十二则,原书为明活字本,都五十二叶,叶十六行,行十四字,世罕流传。见者往往亦以短书少之,不知其言外之义,抑可惜已。”
  案著者作《笑赞》的原意,在题词中本已说明白,其文云:书传之所纪,目前之所见,不乏可笑者,世所传笑谈乃其影子耳,时或忆及,为之解颐,此孤居无闷之一助也。然亦可以谈名理,可以通世故,染翰舒文者能知其解,其为机锋之助良非浅鲜。漫录七十二则,各为之赞,名《笑赞》云。
  嬉笑怒骂本是相连,所不同者怒骂大有欲打之意,嬉笑则情迹少轻又或陋劣,鄙夷不屑耳,其或有情的嘲弄,由于机智迸出,有如操刀之必割,《诗》所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者,当然可以不算在内。若是把笑话只看作谐谑之资,不知其有讽刺之意,那是道地的道学家看法,压根儿就没法同他说得通了。我在《苦茶庵笑话选》中曾经简单的说明笑话的用处,略云:“其一,说理论事,空言无补,举例以明,和以调笑,则自然解颐,心悦意服,古人多有取之者,比于寓言。其二,群居会饮,说鬼谈天,诙谐小话亦其一种,可以破闷,可以解忧,至今能说笑话者犹得与弹琵琶唱小曲者同例,免于罚酒焉。其三,当作文学看,这是故事之一类,是滑稽小说的萌芽,也或是其枝叶,研究与赏鉴者均可于此取资,唯中国滑稽小说不知为何不发达,笑话遂有孤苦伶仃之感耳。其四,与歌谣故事谚语相同,笑话是人民所感的表示,凡生活情形,风土习惯,性情好恶,皆自然流露,而尤为直截彻透,此正是民俗学中第三类的好资料也。”又在别的一篇小文里说过:“秋风渐凉,王母暴已过,我年例常患枯草热,也就复发,不能做什么事,只好拿几种小话选本消遣。日本的小话译成中国语当云笑话,笑话当然是消闲的最好材料,实际也不尽然,特别是外国的,因为风俗人情的差异,想要领解往往须用相当的气力。可是笑话的好处就在这里,这点劳力我们岂能可惜。我想笑话的作用固然在于使人笑,但一笑之后还该有什么余留,那么这对于风俗人情之理解或反省大约就是吧。笑话,寓言与俗谚,是同样的好资料,不问本国或外国,其意味原无不同。”这里所谓对于风俗人情之理解即是上文的其四,而其反省的则是其一,也就是卢君所说的言外之意。这一类的笑话古人著书有利用的,其例颇多。幼时读圣贤书,见孟子述宋人揠苗助长芒芒然归情状,不禁失笑,孔夫子说月攘一鸡,至今传诵,若韩非子所记种种宋人故事,简直是后来呆女婿的流亚了。古来贤哲常用这种手法,见于圣经贤传中,赵梦白东林贤者,继作《笑赞》,正是当然,而且即此更可以见得他明朗通达,与平常道学家不同。他说明古今不少可笑可气的事,世间所传笑谈乃其影子,他指影给我们看,正要我们自己去找那形出来,这或者是别人,或者就是读者自己也说不定。《笑赞》第四十三则云:唐朝山人殷安尝谓人曰,自古圣人数不过五,伏羲,神农,周公,孔子,(乃屈四指,)自此之后无屈得指者。其人曰,老先生是一个。
  乃屈五指曰,不敢。
  “赞曰,殷安自负是大圣人,而唐朝至今无知之者,想是不会装圣人,若会装时,即非圣人,亦成个名儒。
  又第五十一则云:
  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接,不知妇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
  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半夜起来打差别。
  赞曰,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语,然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此事若问李卓吾,定有奇解。
  这里面的人有名有姓,已是真形了。但此类事甚多,所以又可以转借过来作影子,至于赞语甚为透彻,此等本领已非冯子犹所及,唯有金圣叹李卓吾才能如此,赵君也已说及,此是他的大不可及处。一般小心小胆的人,守住既得的道德上的权利,一点不敢动,听见金李诸人的话便大感不安,起来嚷嚷,此正是赵世杰之打差别,其不为清都散客之所笑者几希矣。
  《芳茹园乐府》中所收的是散套与小令,我们本来可以不谈了,但是其中也有与《笑赞》相关的地方。《笑赞》第十二则云:辽东一武职素不识字,被论,使人念劾本,至所当革任回卫者也,痛哭曰,革任回卫也罢了,这者也两个字怎么当得起。
  赞曰,至公至明,乃可以劾人,不然,者也二字断送了多少好人,真是难当也。
  《乐府》中有《慰张巩昌罢官》一首,有二语云,容易的所当者也,断送的归去来兮,就用这个典故。本来这是散曲,不好拿了什么义法去范围,可是正经朋友往往不能了解,觉得刚正与诙谐难以并存,便有种种的议论。吴瞿安题记云:
  梦白正人,游戏声歌,本无妨碍,而集中多市井谑浪之言,如《银纽丝》,《一口气》,《山坡羊》,《喜连声》,《劈破玉》诸曲,再读一过,疑是伪托。
  又卢冀野跋尾云:
  世传刘煇以词诬六一,堂上簸钱,遂成罪语,日月之明故无伤也。
  侪鹤填词,见《西堂百末词》跋。案此小集瑕瑜参半,谑浪之言或更掺入。当其遁迹,不平之气溢于辞表,绝恶佯狂,唯疑可案,既归林泉,偶有吟咏,好事传之,岂容尽信,披沙拣金,是在读者。顾继散词,厥维小曲,兹集所传,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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