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大个难题啊,我先来敬一杯!”
龙海在女人面前拿腔拿调,可难掩那种暴发户的张狂,骨子里还透着股痞气。这使得凌清扬强压下去的火苗又腾地燃成了烈焰。二十多年来,她连做梦都在发誓要找到他,不想这一天竟来得如此突然。面对这张脸,她的内心竟涌出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可以断定,对方绝不可能把自己和当年那个文弱女子联系在一起,更不可能认出已经做了整形手术的自己。
“龙老板,这酒怎么个喝法?”她微笑着,表情豁然大度,却将酒杯紧捏在手中。
“当然是梁州规矩,俺先敬你三杯,再陪一杯喽。”龙海哪里知晓得凌清扬此时内心的滔天巨澜,还以为是对方惧酒,便走过来要给对方端杯。
“慢!”凌清扬用手一挡,止住了龙海,唤来服务员把三小杯酒倒入一个高脚玻璃杯,一口喝了,又给自己酌了满满一大杯,这才立起身子。
“就冲龙老板的慷慨相助,咱们碰一杯,再干一杯!”
“好,好哇!”席间的众人没有料到凌清扬有如此酒量和气势,一齐拍起了巴掌。龙海蒙了,他进退不是,只好和凌清扬碰响了酒杯,苦着脸喝下了一大杯酒,待服务员再要斟酒时,说什么也不让倒了。
凌清扬也不说话,让自己的大杯加得几乎冒淌,又向服务员要了盏空杯,也同样斟满,然后先将自己那杯酒一口干了,两眼直慑龙海,随即将手指贴着玻璃桌面轻轻一弹,那满杯酒竟像溜冰似的滑到了龙海面前,在正对他嘴边的地方稳稳站住了。
“好哇,可有人来教训你这条强龙了,还不快喝!”这次是荆家农拍响了巴掌,全桌人跟着一齐起哄:“对啊,快喝呀,这可是凌董事长的唇边酒,不能不喝啊——”
龙海的脸早像被人打了耳光,一下子红到了脖颈上,心里暗骂凌清扬上来就给自己下马威,而且用的是江湖手段。对方的来头他心知肚明,又不好发作,便端起满杯酒,告饶似的冲着荆家农道:“我龙海这下水里能装几杯酒,凌董事长不知道,荆市长你老应该最清楚,我还要挨个儿给领导们敬酒,可不敢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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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点 六(3)
“我说你这小酒量还敢和凌董事长端杯,人家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呀。”荆家农接着把话锋一转,“这样吧,我帮你求个情,你就喝了这杯讨教酒,然后请教一下清扬董事长,如何解决你眼下化肥厂的大难题吧。”
原本荆家农今天就醉翁之意不在酒,见此机会便乘势借凌清扬来将龙海的军。三个月前,龙海信誓旦旦地签了化肥厂的兼并协议,可直到现在却分文没有兑现,经委主任和厂长今天是追着屁股来要账的。龙海对此焉能不知,本想借敬酒耍个花胡梢搪塞过去,不想这荆家农来了个拦头炮。他顿时像被人按住了脖子,喝药似的屏气将酒吞入了腹中,未曾想还未坐下,旁边的经委主任便发了难。
“龙老板,这化肥厂收购了,可不能光让厂房仓库晒地皮,厂里工人都眼睁睁等着发退休金和养老金呢,你要真付不了款,就及早说明,可不敢耍把戏的躺地下——论堆儿啊。”
龙海遭了抢白,自知理短,见化肥厂厂长也要起身,便抢先一步说:“各位领导,大家批评得都对,俺统统接受,可也请领导们体谅一下民营企业的难处。原指望楼盘出手交并购费绰绰有余,这就一下子给白云塔捐了一百万,我可是一向急政府所急,可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嘛。谁能想到梁州地产开发疲软得像个老头的球,钱全都砸在手上,这难道全都赖俺不讲信义吗?”
见自己此番话起了作用,他一下子提高了声调:“你们可以查查我龙某人的小出身,若是有一分钱赖账的事儿,我甘愿头朝下走路!”看着龙海一脸的苦相,凌清扬知道他是在跟政府玩猫腻儿,最终目的是晾干活鱼大杀价,还要官员们对他感恩戴德。凭祖文的介绍,他的实力可远不止如此,换了别人,凌清扬肯定作壁上观,更加上她来梁州本来有求于龙海,可此时心中被那股烈焰炙烤得几乎要爆炸了。她用眼角瞥了对方一眼,半认真半调侃地说道:
“龙老板,你要是真有困难,也别让荆市长作难,市里的并购条件我看到挺合适,要不然我出钱,这厂转给我得了。”
凌清扬声音不大,可像在龙海头上打了个炸雷,顿时怔住了。这倒不在于凌清扬背景叵测,财力雄厚,实在是这化肥厂是他捞到手的一块肥肉,并且只有他龙海才知道它内中的价值。
“好啊,凌董事长能来投资,市里会作为首选。外资进入化肥厂,技术改造和产权制度改革都好办了。”经委主任立即敲响了边鼓。
龙海的一张脸此时由红变白,又霎时间变得铁青,内心像突然被怪兽的利爪掏空了似的,差一点没有昏过去。这一瞬间,凌清扬洞见了对方的软肋,便微微一笑道:
“龙董事长,看把你吓的,我向来都是成人之美,不会给你搅局的。更何况这格格府你帮了我那么大忙,我只能投桃报李不是。”
龙海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朝凌清扬直点头。只听那边荆副市长却没有作罢:“这化肥厂的并购只是免死,真正输血救命还得引进新项目——凌董事长你常年在国外,一定要想方设法给化肥厂引个项目过来。”
缓过神儿的龙海此时主动擎起一大杯酒对凌清扬说:“凌老板若能引进项目,我就给你磕响头了。说实在的,你兄弟现在真是骑虎难下呀!并购了厂子又无米下锅,等于买块白地养工人。你要能引来项目,就是化肥厂千把工人的活菩萨,到时候俺龙海给你牵马坠镫,也是心甘情愿哪!”说毕把一杯酒咕咚一声咽下肚子。
凌清扬晃了一下杯子,淡淡地说:“我这个人对实业投资向来不感兴趣,回国只想做做文化产业,到梁州来也是随缘而定。难得市领导如此关心国企改造,特别是化肥厂的基础还算不错,劳动力价格又低,我可以帮助打听一下,尽量在国外找找合作对象。”
荆副市长高兴道:“好,凌董事长可算得上侠肝义胆、爱国华人。龙海,你还不再端一杯,今天这叫餐桌上定乾坤。你马上给我清偿并购款,作为甲方,凌董事长做中介,引来海外项目做乙方,我会在政策上给你开绿灯的。”
直到这时,龙海似乎才明白今天荆副市长让他请客的真实意图,心里嘀咕,这喝过墨水的当官的还真不是个草包,竟给自己设了一出鸿门宴。但心中又暗笑,天算不如人算,只要这化肥厂还在自己手里,到时候天上下雨落得都是钞票。想到这里不禁高兴起来,和众人一起举杯,一阵觥筹交错,桌上气氛更加热烈。
这时,几个身着古装的小姐来席间敬酒,不多时,一桌人全成了红脸关公。席间只有郭煌一人方寸不乱,这种场面他见多了,从心里他压根儿瞧不起这些当官的,若不是刚才龙海又加了一笔润笔费,他才不愿捏着鼻子和这些人在这儿闲磨牙。他脸上这些细微的神情全被凌清扬看在眼里。那天,小画店门内露出的几幅字画特别是那张裸女油画已引起了她的注意,加上在夜市的那番谈吐,更使她觉出这个青年画师的价值。这样想着,她开始下意识地观察着郭煌,对方穿一件水洗布衬衫,外罩一件灰不溜丢的夹克,上边斑斑点点粘着油彩墨渍,头发邋邋遢遢也不梳理,看来是有意的不讲究。可坐在那里时却身板挺直,一副旁若无人的神色。仔细打量这张脸,却格外的生动,明眉朗目,鼻直口方,长着唐僧一样的满月面孔,皮肤光洁润滑。郭煌的目光此时和凌清扬相遇,竟显出几分冷淡,全然没有了那日在夜市小吃摊那种侃侃而谈的热乎劲儿。凌清扬揣出了对方的心思,端起酒杯,款款来到郭煌面前。
污点 六(4)
“郭老师还记得我吧,夜市上我们已有一面之交了,我虽在商界,但平生酷爱书画,我敬你一杯,也冒昧请求能不能赏光赐一幅墨宝?”
郭煌万没想到凌清扬会撇下一桌人给他敬酒,赶忙站起来,接过酒杯并不答话,一饮而尽。但凌清扬仍不依不饶:“三杯为敬,必须喝完。”郭煌看了看凌清扬,毫不含糊,又连饮两杯,脸上立时泛出红光。凌清扬也把酒喝了,又举起一杯和对方碰了,泛起红潮的脸上,一双眼睛开始变得毫无顾忌。郭煌也自然被点燃起来:
“谢谢凌总盛情,恭敬不如从命,我也不揣粗陋了。”
龙海借着酒意乘机起哄:“哟,凌老板亲自把盏,你郭大师可比我面子大多了,今天请你来,不就是为俺的凌大姐题字作画的嘛!”
其实即令凌清扬不敬酒,郭煌也会即席挥毫的,这是龙海出手阔绰的润笔费使然。他原以为今天是龙海生意场上的朋友相聚,不料却是荆副市长的饭局,无奈只得逢场作戏应付一把,可由于凌清扬的一番举动,倒使他决意展示一下。龙海的眼贼,趁着这股热乎劲,连忙把对方让到摆着文房四宝的桌案前。郭煌沉思片刻,凝神挥洒,顿时笔墨酣畅,一气呵成,只见条幅上是两句诗:
“夷山高处若平岗,金塔独立对斜阳。”
众人一片喝彩,凌清扬问道:“能解释一下出处吗?”
郭煌信口道来:“是明代著名诗人朱有敦赞古梁州的,我稍加了改动。”
“那为什么现在只见白云塔,看不到夷山呢?”凌清扬紧接着追问。
“梁州在上古时代曾是一片汪洋,黄河由孟津一线入海,挟沙填海,冲出华北大平原,历经沧海桑田,梁州一带只留下了一座夷山。司马迁曾专程求访‘梁州之墟’,唐宋以后,诸朝帝王为祭拜黄河,才在夷山上建成这座白云塔。开始是座木塔,后改为琉璃塔,相传这塔座与黄河相通,又称海眼。”
众人听呆了,都停住了手中的杯箸。
“一千多年间,黄河水患多次淹没梁州,只有这座白云塔岿然傲立。除了水灾,它还遇到四十三次地震,十九次暴风,十次冰雹。最严重的是遭受过日本人的炮击:日寇进攻梁州,在望远镜中看它像是幢军事设施,先是炮击,以后出动飞机扫射,顶部宝瓶中弹六十二发。虽然弹痕累累,却纹丝不动。这塔算得是梁州历史的见证,傲视多少王朝兴废、过客匆匆啊。”
荆家农听后竟立起身子,一下一下地拍响了巴掌,大家也跟着一起鼓掌。荆副市长没有想到,这个长发披肩的年轻人竟有如此的激越情怀,不由得肃然起敬。
“郭老师,你再给凌总写一幅,这幅赞美咱梁州的,我夺爱了。”
郭煌看了看凌清扬,只见她两颊泛红地点头,便又熟练地铺上了一张宣纸。凌清扬用略带港味口音的普通话说:
“你给我写: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有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郭煌一听便知是蒲松龄老先生的自勉联,一个女老板,不知何故竟对这副对联情有独钟,倒让郭煌颇感意外。
随着郭煌笔走龙蛇,凌清扬大为夸赞,一边提出欲聘郭煌为日后格格府的特邀画师,并表示愿收藏郭煌的作品。龙海此时已喝得口热耳燥,脚底打晃。暗忖凌清扬这漂亮娘们儿八成是喜欢上郭煌这小子了,他借着酒意,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
“那是,那是。凌老板真是慧眼识英才,梁州就这么个大画家,可不能让你垄断了啊,过去有卖油郎独占花魁,如今可是老板娘独占郭大师啊。”龙海为自己的胡说八道很得意,但郭煌的脸却沉下来了。龙海毫不知趣,继续发挥:“论凌老板的实力,在座的哪个都望尘莫及,别说一个画家郭大师,就是两个三个也养得起。”
郭煌听他越说越离谱,脸上再也挂不住了,啪的一声把笔摔在了茶几上,纸上登时墨汁飞溅,龙海才知玩笑开大发了,郭煌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惹翻了他天王老子都不买账。听说有一次市里领导宴请省里一位高官,不知什么原因惹怒了郭煌,被他一下掀翻了餐桌,还把出来打圆场的饭店经理骂了个狗血喷头,而后扬长而去,由此得了个“画疯子”的雅号。龙海固然蛮横惯了,可今天这个场合却不好发作,赶忙倒了一杯酒,双手捧到了画家的眼前:“哟,郭老弟,哥哥我酒后失言,可不能记恨哟,你给凌总写了,也得给老哥哥我写一幅。”
污点 六(5)
郭煌二话没说,扯起溅上墨团的那张纸,就势写下了“沐猴而冠”四个大字。特别是那个猴字,因为是就着那摊浓墨写成的,显得张牙舞爪,很像是龙海的五短身材。凌清扬和众人都不禁哑然失笑。龙海根本弄不明白“沐猴而冠”是指什么,但知道郭煌在骂他,可当着市长和客人的面,只好作出一副很大度的样子,不等墨汁晾干,就一把抓起放在一旁。
“写得好,有水平,我收下,还得好生装裱,挂到办公室里瞻仰。只要荆市长、凌董事长高兴,俺做牛做马都成,更何况是只猴儿哩,猴子吉利呀,还是只美猴王呢。”
大家面面相觑,终于憋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
看天色已晚,荆副市长提议散席,龙海特意请凌清扬留步叙谈。
“大姐,兄弟是不是有得罪的地方,你还要多担待。”龙海故作谦虚,他实在闹不明白这位香港来的阔太太为何老跟自己过不去。
“哦,也许我在海外做久了,为人处世不喜欢表面的寒暄,最想做点实事,何况当着荆市长他们的面儿,毕竟咱们还是初次相识嘛。”这样一说,龙海顿觉还是这女人老到,并且一下子感到彼此的距离近了许多。
“大佬捎信说有一票买卖拿不准,还想让你把握一下。”凌清扬看火候已到,切入了正题,接着从挎包内取出壁画的照片,不想却把那张婴儿照也带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龙海急忙俯身去捡,他意外发现,这个滴水不露的女人,刹那间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
“你转告祖哥,这宗买卖还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干的。”龙海摇着发福的脑袋,把那张持扇宫女的壁画照片看了又看,拧紧了眉头说,“要是分辨真假,得设法找道上的一个人问问。”
“这人是谁?”
“绰号叫‘一把摸’,原来是个警察,后来给除了名,下海当了文物贩子。这小子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