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战役中,我曾是战略情报局驻‘牛顿’号的情报分析军官,在战
舰被水滴击毁前,我乘一艘救生艇逃生。那是舰上最小的一种救生艇,但
上面也能坐五个人,当时有一群人向这边移动,可我单独一个人就把它开
走了……”
“这件事我知道,军事法庭已经有结论,你没有过失,你的救生艇开出
后不到十秒钟飞船就爆炸了,你没有时间等其他人。”
“是,但……我现在感觉当时还是和‘牛顿’号在一起的好。”
“是啊,失败铭心刻骨,我们都觉得自己本不该活下来。不过这一次,
你有可能救几十亿人。
两人沉默许久,窗外,木星的大红斑像一只巨眼一样注视着他们。
“在交待其体的任务细节前,我首先要你明白一点:任务中行动的触
发应该是极其敏感的,在无法判定危险的程度时,你首先应该选择销毁操
作,即使误操作也不是你的责任。在操作中,不必考虑附带损失,如果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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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毁灭全舰也是可以接受的。”
起航后,亨特被安排在第一轮值勤,为期五年。这五年间,他一直秘
密地吃一种蓝色小药片。到值勤结束时,在冬眠前的体检中他被查出患
有脑血管凝血障碍,又称冬眠障碍症,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症状,对人的
正常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只是不能冬眠,否则醒来时会导致严重的大脑损
伤,这也是迄今发现的唯一影响冬眠的病症。当亨特被确诊后,他发现周
围人的神情像在出席他的葬礼一般。
于是在整个航程中亨特一直醒着,舰上每个再次苏醒的人都发现他
老了一些。他向每一批新醒来的人讲述他们冬眠后那十几年的趣闻轶事,
这个炊事兵因此成了舰上最受欢迎的人,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喜欢他。
渐渐地,他成了这次漫长远航的一个象征。谁也想不到这个宽厚随和的
伙夫是一个与舰长平级的军官,也是除舰长外唯一一名拥有在危机出现
时毁灭全舰的权限和能力的人。
在头三十年的时间里,亨特有过J几个女朋友,他在这方面有着让其他
人嫉妒的优势,可以和不同时段执勤的女孩子交往。但几十年后,他渐渐
老去,那些仍然年轻的女性就只拿他当一般朋友和一个有趣的人了。
在这半个世纪中,亨特唯一爱过的女性叫秋原玲子,可是在大部分时
间里,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都大于千万个天文单位,因为秋原玲子在“蓝色
空间”号上,是一名上尉导航员。
追击“蓝色空间”号是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间唯一真正有着共同目
标的事业,因为这艘航向太空深处的孤船是两个世界共同的威胁。在诱
使黑暗战役幸存的两舰返航的过程中,“蓝色空间”号知晓了宇宙的黑暗
森林状态,如果有朝一日他们掌握了宇宙广播的能力,后果不堪设想。对
“蓝色空间”号的追击得到了三体世界的全力配合,在进人智子盲区前
“万有引力”号上一直可以收到智子发来的追击目标内部的实时图像。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亨特先是由中士升为上士。后来又破格提拔为军
官,先后由准尉升至上尉,但即使到最后。他也没有权限看到智子专来的
“蓝色空间”号内部的影像。然而他掌报着舰上儿乎所有系统的后门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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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在自己的舱室中把来自“蓝色空间”号的图像缩至巴掌大小观看。他
看到那是一个与“万有引力”号完全不同的小社会。高度军事化集权,有着
严格冷酷的纪律,人们在精神上都融入集体之中。第一次见到玲子是起
航后第二年,亨特立刻就被这个美丽的东方姑娘迷住了,常常连续几个小
时看着她。感觉对她的生活甚至比对自己的都熟悉。但仅仅一年后,玲子
就进人了冬眠,她再次苏醒值勤已经是三十年以后了,这时她仍然年轻,
而亨特己经由一个青年变成快六十的人了。在那个圣诞之夜,他在狂欢
晚会后回到自己的小舱室,又调出了“蓝色空间”号的实时画面。首先显
示的是那艘飞船复杂的整体结构图,他点击航行控制中心所在的位置,显
示的画面中果然出现了正在值班的玲子。她面对着宽阔的全息星图,上
面有一条醒目的红线标示出“蓝色空间”号的航迹,后面还有一条几乎与
红线重合的白线,那是“万有引力”号的航迹。亨特注意到,白线所标示
的与“万有引力”号真实的航线有一定的误差,目前两舰相距还有几千个
天文单位,在这样的距离上,对飞船这样小的目标进行定位极其困难,那
条航线可能只是他们的猜测,但两舰间的距离估计得很准确。这次亨特
特意把画面放大了些,这时,画面中的玲子突然转身面对着他,露出一个
动人的微笑说:“圣诞快乐!”亨特当然知道玲子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她是
在祝贺所有的追击者,她当然知道自己正在被智子监视,但却无法看到这
边。不管怎样,这是亨特最幸福快乐的一刻。由于“蓝色空间”号上的人
员数量多,玲子的值勤时间不长,一年后又再次冬眠了。亨特盼望着与玲
子直接见面的那一天,那要到“万有引力”号追上“蓝色空间”号的时候。
他悲哀地想,即使一切顺利,那时自己也已经快八十了。他只希望对她说
一声”我爱你”,然后目送她去接受审判。
在半个世纪的航程中,亨特一直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时时刻
刻观察着舰上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不断地在心中预演着各种危机下的
行动预案。但任务本身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压力,因为他心里清楚,还有
一道最可靠的保险时时伴随着“万有引力”号。与舰上的许多人一样。他
也经常从舷窗中遥望编队航行的水滴,但太空中的水滴在他的眼里比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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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多了一层意义。他心里清楚,“万有引力”号上一旦出现异常,特别是
出现叛乱和试图非法控制引力波发射系统的迹象,水滴会立刻摧毁这艘_
战舰。它们的动作绝对比他快,水滴在几千米外从加速到击中目标,时间,
不会超过五秒钟。
现在,亨特的使命已接近完成。监测系统显示,引力波发射天线的主
体,那根不到十纳米粗、却贯穿一千五百米舰体的简并态振动弦即将到达
它的半衰期,再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振动弦的密度将降低到正常发射引
力波的底线之下,天线将完全失效。到时,“万有引力”号不再是对两个世
界都具有致命威胁的引力波广播台,将变成一艘普通的星际飞船,亨特的
任务也就完成了。那时,他将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很好奇自己面对的
是敬佩还是谴责,不管怎样,他将停止服用那种蓝药片,脑血管凝血障碍
将消失,他会进人冬眠,醒来后在地球上的新纪元度过自己的余生。不过
冬眠要在见到玲子之后,反正也快了。
但编队进人了智子盲区。在半个世纪的潜伏中,他曾设想过上百种
危机。这是比较严重的一种情况。智子的失效使水滴和三体世界不再能
够实时掌握‘万有引力”号内部的情况,这就意味着一旦出现意外情况,水
滴不可能及时做出反应。这使得形势突然严峻起来,亨特肩上的责任陡
然增加了十倍,突然出现的压力使他感觉自己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亨特更加密切地关注舰内的各种动向,由于“万有引力”号已经处于
全舰苏醒状态,他的监视困难了许多。但亨特是舰上唯一一个所有人都
熟悉的人,有着很好的人缘和丰富的人际关系,同时,他表现出来的随和
性格及所处的无关紧要的岗位使大多数人对他都没有戒心,特别是士兵
和下层军官,把不敢对上层指挥官和心理军官说的话都对他说了,这使亨
特对全局有了准确的掌握。
进人智子盲区以后,形势变得越来越微妙,半个世纪的航程中都很少
出现的异常情况突然大量涌现:处于舰体中心的生态区竟然遭到微陨石
的袭击;不止一个人声称见到舱壁突然开口;某些物体部分或全部消失,
一段时间后又恢复原状……所有这些异象中,让亨特印象最深刻的是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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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指挥官戴文中校所说的奇遇,戴文属于战舰的高级指挥层,亨特本来
与他交往不多·但那天他看到戴文主动去找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心理学家,
便立刻警觉起来。他用一瓶陈年威七忌去接近戴文,与他攀谈,得知了那
件怪事。当然,除了微陨石那件事,所有这一切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人们的
幻觉,智子的消失以某种尚不知晓的方式诱发了群体的心理障碍,韦斯特
博士和那些心理军官都是这么说的。亨特的职责不允许他轻易接受这种
说法,虽然如果排除心理障碍和幻觉,那一切怪事都显得不可能,但亨特
的使命就是应对可能出现的不可能。
相对于天线的巨大,引力波发射系统的控制单元体积却很小——处
于舰尾一个很小的球形舱中,系统完全独立。与舰上的其他部分没有任何
联系。那个球形舱像一只被加固的保险箱,包括舰长在内。舰上没人拥有
进入的密码,只有地球上的执剑人才能启动系统发射。如果执剑人在地
球上启动引力波广播,就会有一束中微子信息发向“万有引力”号,也启动
飞船上的广播发射,当然,现在这个信号从地球到达这里需要一年时间。
但“万有引力”号一且被劫持,这些防护措施并不能起太大作用。
亨特的手表上有一个小按钮,按下后,将触发发射控制单元所在的球
形舱里的一枚烧熔弹,能够高温熔化舱内的一切设备。他要做的就是以
不变应万变,不管出现什么样的危机,只要其危险超出阈值,就按动那个
小按钮毁掉发射控制单元,也就使引力波广播系统处于不可恢复的失效
状态;事态是否超过危险阈值,由他白己来判断。
从这个意义上看。亨特其实是一名“反执剑人”。
但亨特并不完全相信手表上那个按钮和控制单元舱中那枚他从未见
过的烧熔弹的可靠性,他认为最理想的状态是日夜守护在控制单元舱外。
只是这样做会引起怀疑。而身份隐蔽是自己最大的优势。不过他还是想
尽量离控制单元舱近一些,就常常去同样位于舰尾的宇宙学观测站,这样
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在全舰苏醒的状态下,亨特的炊事工作已有人
去做,他很清闲,同时因为关一帆博士是舰上唯一不受军纪约束的军外学
者。老亨特去那里找他喝酒聊天是很正常的事。关一帆则在享用亨特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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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特权搞来的美酒的同时,向他大谈宇宙的“三与三干万综合征”。
亨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舰尾观测站电与引力波发射系统控制单元舱之
间只相距二十多米的廊道。
刚才,亨特又来到观测站,在来路上遇到关一帆和那个心理学家前往
舰首,于是他决定直接到控制单元舱去看看。就在距那里不到十米时,水
滴攻击的警报出现了。由于他的级别所限,在面前出现的信息窗口只显
示了很粗略的内容,但他知道,水滴此时距飞船比编队航行时远许多,可
能还有十几秒的时间。在这最后的短暂时间里,老亨特感到的只有解脱
和欣慰,不管以后的世界会怎样,他终于完成了使命,等待他的不是死亡
是自己的胜利。
正因为如此,当半分钟后警报解除时,亨特反而成了全舰唯一一个陷
人极度恐惧的人。对于他的使命而言,水滴攻击是一个解脱,但警报的解
除则隐含着巨大的危险,因为这意味着在已经出现的莫测局势中,引力波
发射系统将保持完好。毫不犹豫地,他按动了手表上的销毁按钮。
一片寂静,虽然控制单元舱密封很严,但应该能感觉到内部烧熔弹爆
炸的震动,手表的小屏幕上显示:销毁操作无法完成,销毁模块已被拆除。
亨特甚至没感到意外,他早就凭直觉预感到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刚
才那只差十几秒的幸运终于还是没有降临。
两个水滴都没有击中目标,它们分别近距离擦过“万有弓}力”号和“蓝
色空间”号,与两飞船最近时仅相距几十米。
警报解除三分钟后,“万有引力”号的舰长约瑟夫·莫沃维奇才来得
及和高层指挥官们聚集到作战中心。中心显示着巨大的模拟态势图,漆
黑的太空背景上隐去了虽有的星星,只标出两舰的相对位置和水滴的
攻击路线。那两条长三十万千米的白线看上去都是直线,但数据显示两
条长线其实都是抛物线,只是曲率大小看不出来。两个水滴开始加
后不久,它们的航向就在不断改变,这种改变十分微小,但累积起来最
终造成了它们对各自攻击目标的几十米误差。指挥官们都认识到,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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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是水滴的航线。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参加过末日战役,水滴在超高速
动中凌厉的锐角转向至今想起仍令他们胆战心惊;而现在这条航线,看
上去像是有一个与航线垂直的外力连续地作用于水滴,把它从攻击航线
上推开。
“可见光录像。”舰长说。
群星和银河出现了,这是真实的太空影像,在一角有一个时间数字飞
快跳动。所有人都在重温几分钟前的恐怖,那时能做的只有等待死亡,机
动躲避飞行和拦截射击都没有任何意义。很快时间数字停止了,这时水
滴已经擦过了飞船,但由于速度太决,肉眼不可见。
接着放高速摄影,十几秒钟的过程全放完需要很长时间,只选择最后
一段,大家看到了从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