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实上,他们似乎也真的淮备了概括承接的计划喔。对方找上好几间大型NI(注:网路整合)供应商,表示希望可以一起制作运用成果。虽然不知道这方面淮备的预算有多少,但应该比我们提出的报价还要高吧。三百……不,或许有四百。」
……呜……啊。
工兵不成声地喃喃自语。
彷佛被人用水桶盖住,左右殴打好几十次的心境,体内涌出一种近似寒意的感觉。工兵全身发颤,他缩着肩膀,努力挤出声音来:
「这……这个NBL怎么回事?扯同事的后腿,还把合作伙伴的公司当成踏板,到底想仿些什么啊?就不能老实地完成专案,藉此提升获利吗?真是莫名其妙。这样的组织太奇怪了。」
「所以我才叫你别扯上关系。」
藤畸眯起双眼,眼镜底下闪动着朦胧的光芒。
「那里是个魔窟。政治永远排在客户、技术等议题之上。能够利用的就统统利用,然后不顾任何的情理道义说丢就丢,只有拼了命往上爬的人才能生存下来,简直就是个权力狂人的巢窟。安分做事的工程师,无论多么努力都会被一脚踢开……像这样的人,樱坂你应该也亲眼目睹过不少吧?在那个地方。」
脑内回忆起专案室的光景。
传遍整个走廊的怪叫,每天换来换去的工程师,顶着死鱼般眼神的作业员——
工兵咬牙切齿。
气愤填膺。明明还喝没几杯,却已经有种酒醉想吐的感觉。
对话中断。
店内的喧嚣彷佛变得十分遥远。酒醉客人的欢闹声听来是那么地空虚。工兵缩着肩膀,持续低头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藤崎拿起啤酒杯来,打开那覆满胡渣的嘴巴:
「先喝吧,不然就不冰了。」
「……好的。」
工兵微弱地应答,然后拿起啤酒杯。他叹了一口气,喝下杯中的啤酒。
……呜呜,真难喝。
仅仅过了五、六分钟,啤酒就彷佛完全变质了一样。口腔里只有酒精的气味和苦味在扩散。即便如此,工兵还是半强迫自己把剩下的喝光。
「……来说些以前的故事好了。」
藤崎喃喃自语着。工兵微微抬起目光。
「樱坂你之前问过我吧?想知道我在NBL发生过什么事,为何会辞掉那里的工作。」
「……是的。」
「嗯,毕竟是这样的一家公司,当然发生过不少事情了。那些讨厌和痛苦的事,我都经历过很多很多,也数不清有几次曾经冒出不想去上班的念头……不过,若要我举出一个具体的原因,老实说还真的想不出来呢。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缘故吧,从这种角度来说,所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说法,并非全然都是骗人的。」
「…………」
「不过啊,唯独一件事情,我至今仍无法忘怀。就是关于贝塚。」
「贝塚小姐?」
工兵眨了眨眼睛。藤崎缩回那消瘦的下巴:
「我说过,她算是我教出来的对吧?由于好久都没有分发新人过来,所以当时的我拼了命去训练她。从基础的技术教起……希望她能从中体会到工程的醍醐味。」
「就像室见一样呢。」
藤崎微微一笑:
「倒没有那么严苛,不过也相差不远了。例如突然叫她去弄机器或是看原始码之类的。」
藤崎眯起眼睛,彷佛很怀念那段时光。
「如今回想起来,真佩服她能一路支撑下来呢。在自行查阅资料和说明书后,总是期限前就完成我交代的课题。毕竟是新人,当然有一堆遗漏的地方,但却都能很神奇地掌握每个要点。」
呜……好像有点输给她的感觉。同样都是新人,居然相差这么多。
面对缩缩身子的工兵,藤崎继续说下去:
「她特别喜欢邮件方面的技术。像sendmail。cf那种麻烦得要死的设定档,居然能看过后直接开始编辑,算是有这方面的天分喔。倘若继续这样子培养下去,将会成为一名相当有趣的工程师——大概吧。」
「大概……?」
意味深长的口吻让工兵皱眉。藤崎将双眼眯细。
「就在她进公司大约两年的时候吧。事业部成立了一个大规模专案,在各个小组到处挖人。我们部门也是一样,被命令至少要出一个人……于是我就指派了贝塚。」
「…………」
「当时我们的小组是执行率120%的爆满状态,少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发生问题。所以我就选了负责领域比较少的年轻人……但这种做法却是彻底失败的。贝塚参与的案子和这次的Cowil专案一样,都必须长期常驻在客户那边。」
驻点……案件。
「而且是被冠上『超级』二字的钱坑专案。」
很过分吧——藤崎这么耸耸肩膀。
「实际上,现场的状况好像也惨不忍睹。数不清有几个人因此离职,还有人在精神方面出现问题哦。听别人谣传,那里甚至还发生过暴力事件……总之,我便开始设法将她调回来总公司。毕竟驻点案件根本就不是新人能够应付的业务。等找到了替代人员之后,就打算把她拉回来。我用尽所有办法,和其他部门不断交涉,最后甚至动用最终手段,协调与外包业者互换……但还是不行。到最后,她回到公司已经是专案消灭,也就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两年——
「面对两年不见的我,她却没有任何一句怨言喔。只是平静地告知,虽然很辛苦,但学到了相当宝贵的经验b。不过……我无法忘记她接下来说的那一句话。她只是淡淡地,不改一丝表情地问我——」
——请问该怎么做,才有办法爬到可以把人卖掉的地位呢?
「…………!」
工兵哑口无言。
对方是刚从学校毕业没几年的员工,年纪大概就和自己差不多吧。这样的一名菜鸟,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想法才能够说出「想要成为卖人的一方」这种话?难道是为了以理性的角度去探究其中邪恶的目的吗?
思考着造成她精神变质的主因后,工兵感到不寒而栗。贝塚究竟看见了什么?在两年的驻点期间,同事接二连三倒下的那个地狱之中。
沉默了好一会儿,藤崎将手边的啤酒一饮而尽。他把窄的啤酒杯举在眼前:
「没有人能定义什么叫成功,什么是失败。或许现在那个位子,才是她最适合待的地方吧。不过啊,我偶尔会这么想。假如当时没有被派去参加那个专案的话,她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一名工程师呢。」
「藤崎先生……」
「牢骚,这是牢骚喔。只是一个老头子的抱怨罢了。」
藤崎耸耸肩,举起一只手来继续加点啤酒。工兵紧紧握拳:
「我——」
他换上坚定的口吻。
「我绝对不会变得像贝塚小姐那样。无论被指派了多么辛苦的工作,也不会存在任何卖人的想法。因为我的目标是成为像室见和藤崎先生那样……一流的现场工程师。」
藤崎快速地眨着眼睛。在错愕地注视工兵好一阵子后,他开怀大笑:
「哈哈哈!樱坂你真不错。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股冲动想要回应你的期待了。首先要不要一起来处理某件企业网站的建构案?明天刚好要去客户那里。」
「?啊,我明天还要去NBL喔。刚才不是报告过,这星期和下星期都是交接期间吗!」
「没问题没问题,会议时间就订在下班后。那么我得赶快和客户协调才行。建立新邮件,请问明天的会议是否可以七点召开……」
「等等!真的在写信了。不行啊,绝对不可以!」
哀嚎响彻柜台。
熟识的老板经过时,笑着留下一句:「看来今天也喝得很开心呢。」
*
两天后。
工兵和室见两人走在通往大崎车站的路上。
时刻是下午六点。太阳已经完全下山,道路两旁的店家都笼罩着明亮的灯光。购物的客人和返家途中的上班族在高架人行天桥上来来去去。换成平时,现在应该是待在专案室里召开会议的时间。面对车站前陌生的喧嚣,工兵有种自己是个外国人的感觉。
淮时下班吗……
他在心中这么滴咕。
由于Spiritia的交接速度实在太快,导致两人最近都没有业务可以处理了。尽管还剩下一些已经排定的作业,但再过不久,全职的现场编制就能够解除,变成为了应付不时之需,由工兵或室见其中一人负责待命的状态。
意外地有种被狐狸捉弄了一道的感觉。由于和上星期前的落差实在是太大,如今仍体会不到多少的真实感。
或许是有着相同的感觉,室见顶着一副不悦的表情翘起下唇。
「话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还搞不懂呢。」
她语带不满地这么滴咕着。
「为什么Spiritia会突然表示要购买我们的业务?还说什么自己其实已经有远端支援窗口,而且本身也是NBL的子公司,所以概括承接起来也比较方便。既然如此,一开始接下不就好了吗?还专程跑去洽询外部业者……简直太莫名其妙,我的脑筋都快转不过来了。」
「这样不是也好吗?我们可以从这个现场全身而退。」
工兵带着勉强的笑容安抚道。室见回以凌厉的目光:
「我的人生阅历可没那么浅薄,能老实地去接受人家来路不明的好意。承接这种失火案件,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不惜付钱让我们可以轻松撤退?啊啊,讨厌讨厌,实在是诡异极了。这该不会是那个吧?把我们卖到另一个更惨烈现场的陷阱。」
「你也不用这么疑神疑鬼的吧……」
「是你太天真了!」
室见伸出手来指着对方,细长的眉毛呈陡峭状上扬。
「这个业界是弱肉强食,稍有一点松懈就会被全身剥光光喔。假如那个叫贝塚的女人私下和NBL高层是串通好的,你说该怎么办?如果是两家公司联手起来坑我们呢?」
?
心脏差点要跳出来。工兵瞪圆了双眼:
「等等,唉,室见。」
你为什么会知道……正要这么开口的瞬间,室见不解地眨眨眼:
「干嘛紧张成这样?我只是假设罢了,叫你多少要怀疑这方面的可能性。」
什么啊,原来是假设。
全身的力量虚脱……真是的,容易让人误会。
但她所说的毕竟是事实。这个业界是弱肉强食,存在着自己所无法想像的力量,彼此间相互较劲着。只要一不注意,很可能就会被啃个精光吧。结论是,不要听信甜言蜜语和接近大企业。自己是工程师,可不是权力游戏的玩家。
工兵叹一口气,抬起脸来:
「不过,这一次保证没有问题喔。在Cowl的案子上,spiritia是可以信任的。我们就放心地把工作交付给他们就好。」
「?你为何能说得这么肯定?」
…………
啊,糟糕。
室见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她投来充满猜疑的视线。
「你……该不会又做了什么吧?」
「不……不不!请别这样,说得人家好像总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骗婚诈欺师。」
「为什么?」
「反正你一定又用甜言蜜语去诱惑对方的负责人——贝塚小姐吧?像是『只要愿意接下我们的工作,就一起去夏威夷Go Honeymoon吧?Love Plan?』之类的说词。」
「根本没说!那是谁啊?」
未免太可疑了吧。会被那种人欺骗,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蠢蛋了!
面对愤慨的工兵,室见不解地倾头:
「咦,可是加奈说过:『樱坂先生大概以前做过十次左右骗婚的事情喔。每次都帮对方购买高额保险,等碍事的时候一个一个除掉……室见小姐也要多多注意才行。那种看来人畜无害的类型,其实才是最危险的。』」
「那个女人在胡说些什么啊?」
诽谤中伤也有个限度!应该说,我和她的交情还不到这么被评论的地步吧?和那个加奈——扶桑通建的药院加奈子。
工兵不满地抿着嘴唇之际,胸膛忽然被戳了一下。室见换上略显郑重的表情开口:
「我只强调一点。我们工程师卖的是技术,除此之外就没了。政治也好,勾心斗角也好,只要其中没有包含技术,无论什么样的交涉都只是在画大饼罢了。让系统运作的,到头来还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技术。这一点千万不要忘记了。」
「……是。」
他泄气地点头答应。
真是一记当头棒喝。事实上,这一次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感觉。要不是因为和贝塚恰好是利害一致的关系,事情才能圆满落幕。当初若是走错一步的话,如今恐怕就变得万劫不复了。工兵对于自己薄弱的戒心感到背脊发寒……你的专业领域是什么?要是沉溺在其他不相关的领域当中,小心会受重伤喔。室见似乎带有这种警告意味。
工兵摇了摇头。
「没问题的,我不会再迷失自己的本分了。我该学习的是像室见这样真正的技术人员,不靠那些小手段,而是脚踏实地去累积自己的技术。」
「…………?你干嘛?变得这么坦率,反而让人觉得好恶心。」
「咦?没这回事。我总是禀持着正直坦率的信条。」
说毕,他被疑惑地仰视着。室见重新背好肩上的包包:
「算了,我们走吧。总之先去吃饭?今天我请客。」
「咦?真的吗?」
「这几个星期以来你也很努力,得慰劳一下才行。」
喜欢吃什么尽管说吧。
这个大方的提议让工兵两眼发光。既然是难得的一番好意,就不用客气了。在Tabelog上,大崎附近有名的餐厅是哪里呢?鳗鱼、寿司……不不,今天先来试试牛舌吧。
就在这个时候,来电铃声忽然响起。
室见从手提包中取出手机。见到液晶萤幕上的来电者,她当下扬起一边的眉毛。
「?是谁打来的?」
室见微微倾头:
「稻草头。」
……梢?
奇怪?怎么了吗?现在应该没有因为交接问题而引发纠纷的案件才对。
室见不发一语地接起电话,用极度阴沉的声音开口:「是我。」
「……嗯……嗯,罗唆……你怎么不去死……嘎?你才是白痴吧?」
马上就开始斗嘴了。
工兵急忙想制止。但在开口前,室见的声调怱然一变:
「咦?什么意思?」
不可置信的语气。她加大力气握住手机:
「怎么回事……不知道?我也不清楚喔。你们是不是出了什么失误?没有……?那又为什么……嗯……嗯……这样啊。」
…………?
不久,电话挂断。室见绷紧脸颊上的肌肉,目光直直瞪向手机。
「那……那个,室见……是怎么了吗?」
样子显然不太正常。刚才那到底是什么电话?室见转过脸,面向疑惑的工兵。那白皙的脸颊看似有些抽搐。彷佛一名外交官接获同盟国的宣战那样,她用僵硬的语气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