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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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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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这就是棉花店女人骂的那句脏话,竟然很快被自己动用了。莫医生想这是因为他气愤过度的缘故,对此他并不感到自责。
            
  莫医生重新躺到凉席上,听见收音机里的弹词已接近尾声,他无奈地意识到这天的午休将归于失败。他睡不着,也不想起来整理一周来接触的病例。莫医生怀着一种憎厌的心理想到一些令人恶心的东西,譬如湿疹和痔疮,譬如尿失禁和前列腺肥大症,它们现在就像烂糟糟的卤菜,从莫医生的眼前一一掠过。大约是午后两点钟,有人忽轻忽重地敲着莫医生的门。莫医生开门看见一个穿灰裙的女人站着,她身后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莫医生想起男孩是他的一个病员,几乎隔一个月就要跟他母亲来一趟。男孩患了肾炎,因为拒绝打针就被他母亲带到莫医生这儿来了。莫医生是中医,莫医生从来不给他的病人打针。
            
  穿灰裙的女人以一种温柔的姿势牵着男孩的手,男孩的手却下意识地挣脱着,他的手里握着一个彩纸和细木棍做成的风车。莫医生注意到那只彩色小风车,它由红、黄、蓝三色组成,在幽暗的屋子里异常眩目。
            
  敲门敲了好一会儿,莫医生在睡午觉?女人坐下来后问。你听见房顶上的响动了吗?你猜是什么人?两个泥瓦匠,他们在我的房顶上喝酒。他们说房顶不是我私人的。尿还是不好,又黄又浑,我拿到医院验了一下,红血球还有两个“+”。女人迟疑了一会儿说,真把人急死了。你说什么?莫医生如梦初醒地去抓孩子的手,孩子敏捷地闪开了,他鼓起腮吹着风车,风车无力地转了一圈又停住了。莫医生再抓孩子的手,这回抓住了。别躲。莫医生说,不把脉怎么给你治病?莫医生屏息感受着男孩的脉息,视线却被男孩另一只手里的风车所吸引,莫医生觉得风车的彩色叶片鲜艳刺眼,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虚弱而困倦的感觉。我真不明白这么多帖的药下去,孩子的病情怎么还不见好?女人抚摸男孩细软的头发。她说,我真是急死了。孩子是不是偷吃咸的了?我告诉过你别让他偷吃咸的。否则我的药方不起作用。我真是急死了。女人对莫医生的问题不置一词,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暗哑凄楚,有没有办法让孩子沾点盐?大人老不吃咸的也不行,别说这么小的小孩子。
            
  莫医生微笑了一下,他觉得女人的想法很奇怪也很糊涂,莫医生说,你不是在给孩子治病吗?治好了就能吃咸的,但是治疗过程必须忌盐,你不能让他偷吃咸的了。
            
  我只是让他沾一丁点咸的。想让他长点力气。莫医生叹了一口气,他的心里涌上一种愤怒的情绪,又不宜表现出来,他突然觉得无需跟这个女人费什么口舌,于是,他转向孩子说,你想病好吗?想病好可别偷吃咸的了。不想。男孩大声地说,我就要偷吃。
            
  不想?莫医生又微笑了一下,然后他俯在男孩耳边说,难道你不怕死吗?我不死。我才十岁。你才会死呢。你马上就要死了。莫医生吓了一跳,松开男孩细瘦的腕部。莫医生装作没有听见男孩的话。让我看看舌苔。他用消过毒的木片撬开了男孩的牙齿,动作有点粗暴,男孩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哭叫。穿裙的女人在一边不满地说,请你轻点,孩子说话不懂事。莫医生摇了摇头,他想孩子确实不懂事,但你做母亲的也不能处处宠着孩子。再想望确实没有必要跟一个患病的孩子怄气,于是他换了一种轻松调侃的语气对女人说,你听今天的天气预报了吗?播音员说今天最高气温二十五度,最低气温三十一度。莫医生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他说,真滑稽,播音员重复了两遍,结果都说错了。
            
  我不听天气预报。我没有闲工夫听。女人随口附和着,侧脸看了眼桌上的木壳收音机,收音机里现在没有节目,红色指示灯却亮着,仔细分辨时可以听见嗡嗡的电流声。女人说,没有节目了,你还开着收音机?
            
  马上就有新闻节目,我在家就得听收音机,到夜里九点钟才关掉。莫医生伏案写了一纸新的药方,塞到女人的手里,他说试试这帖药,也许病情会很快好转,千万记住别让孩子沾盐,否则他的病永远好不了的。
            
  女人已经站了起来,她牵着男孩的手走到门口,突然回陈注视着莫医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而男孩再次挣脱了他母亲的手,他的一只脚踩在外面的街道上,另一只脚踏着莫医生家的门槛。我不要玩风车了,送给你玩吧。男孩一边说一边用力将风车扔进莫医生的家里。莫医生看见那只残破的风车无声地落在地上,看上去就像一只滑翔的彩鸟。你脸色很难看。女人终于对莫医生说,你是不是有心脏病?你肯定有心脏病吧?莫医生又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女人凭什么判断他有心脏病,况且她还是登门求医的病人。莫医生注意了女人脸上的表情,她的表情含有一丝狡黠和复仇的意味。莫医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部位,心脏病?他说,也许有一点,问题不大,我会给自己治病的。
            
  你要当心。女人拉着男孩走了几步,最后回过头朝莫医生喊了一句。街上洒着一半淡金色的阳光,另一半则是经屋檐遮挡后产生的阴影。莫医生站在门口目送母子俩远去心里突然有些疑惧。你要当心。他琢磨着女人的这句话,听见房顶上突然哐啷滚下一件东西,是一只酒瓶,一俟落地就碎成几片了。莫医生从玻璃残片中嗅到了强烈的酒气,他朝房顶上徒劳地仰望着,什么也看不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两个泥瓦匠仍然在上面喝酒。莫医生张大了嘴,他想高声地喊叫什么,喉咙却变得干涩发粘,伴随着一种刺痛,他的脑袋也晕眩起来。没办法,就让他们在我的房顶上喝下去了,看他们能喝到什么时候。莫医生回屋关上了门,他感觉到了身体内部出现的变化,他想在弄清病因之前首先应该给自己量量血压。莫医生坐到楸木圆桌前,将绷市绑在手臂上,绑了好几次才绑紧了,然后他竖起血压计的盒子,开始给自己测量血压,他听见桌上的木壳收音机里出现了前奏曲的音乐,它预告了新闻节目的来临。莫医生想音乐并不妨碍他测量血压,但奇怪的是水银柱在不断上升,他却始终听不见那熟悉的咔嗒一声。莫医生恐慌起来,难道我的血压高得已到极限了?莫医生觉得他的脑袋很沉重,他的虚弱的肩胛、脖颈和脊椎支撑不住他的脑袋。莫医生坐在椅子上慢慢往下塌陷,往右侧倾斜,他最后看见的是被男孩丢弃的彩色风车,它就丢在莫医生的脚下,他最后看见的是彩色风车的自然旋转。午后有风从临窗的河面上轻轻拂来,那只彩色风车在微风中飒飒地旋转起来。到了黄昏,莫医生家里有收音机奏起一支欢乐而喧闹的进行曲,房顶上两个醉酒的泥瓦匠就是被乐曲声惊醒的,他们觉得音乐响了很久了,那台收音机几乎要把他们的耳朵震聋了。姓李的瓦匠爬到屋檐边,发现原来架在西墙上的梯子不知被谁抽走了,梯子跑掉了,我们怎么下去?姓李的瓦匠对姓孙的说。跳呗。姓孙的迷迷糊糊地回答。姓李的又问,从哪里跳呢?姓孙的说,废话,当然从最矮的地方跳。姓李的泥瓦匠选择了莫医生的后门,那里距屋檐不高,而且地上有一只盛满鸡毛菜的破篮子,还有一只红色的塑料痰盂。姓李的先弓着腰往下跳,恰恰跳到鸡毛菜里,软绵绵的,一点也没有不适的感觉。姓李的高兴地叫了一声,然后他掀起了莫医生家后门的竹帘,径直闯了进去,借个道走走,我要走到街上去。姓李的走过莫医生身边时,朝他肩上亲昵地拍了一下,莫医生没有动。姓李的说,怎么你还在生我们的气,我们还不是下来了吗?莫医生仍然没有动。这时候姓李的看见了桌上的血压计。怎么还有自己给自己量血压的?姓李的走过去拽了拽血压计上的连线,桌子上的血压计和椅子上的人同时摔到了地上,这时候他才发现事情有些蹊跷。快来看,这人是怎么啦,姓李的匆匆跑回后门的石阶上,他看见姓孙的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洗头,他好像顺手在莫医生的窗前捞了块肥皂。姓李的看见姓孙的用肥皂一遍遍地往头上抹,然后一次次地往水里沉,姓李的看见姓孙的脑袋,一会儿是白的,一会儿是黑的。而且姓孙的根本不理睬姓李的的叫声。虽然夏季的河水很脏很臭,姓孙的泥瓦匠还是洗得很惬意,他看见从河的上游驶来一条木船,船舱里满载着棉布和谷糠。撑篱的是个年轻的女人,摇橹的是个更加年轻的女人。姓孙的泥瓦匠莫名地觉得快乐,他朝木船挥舞着湿漉漉的汗背心。你们要去哪里?姓孙的高声呐喊。
            
  去常熟。船上的人回答说。
          
  
      
    那天夜里汝平本来想去什么地方,正要出门的时候,名叫史菲的女孩已经站在黑暗的门
洞里了。

    他穿上风衣后打开门,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迎面站着,她提着一把伞,伞柄上坠着一个
发亮的小金箔片。“嗨。”她说。“你是谁?”汝平打开门洞里的灯,他不认识面前的女
孩。“我是史菲。”她把伞前后甩着,许多水珠掉下来。那天夜里下雨,汝平一直没有听见
外面的雨声。后来他回忆史菲时总看见一种虚拟的雨景闪闪烁烁。“你找我?”“不一定。
外面下雨了。”

    “你认识我吗?”“你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非要认识你?”她回头看看雨中的街道,
说,“雨下大了,我的呢裙子要淋湿了。”“我明白了。你想躲雨为什么不直说?”汝平把
史菲让进屋里,他打量着女孩,“你真的从来不认识我?”“不,有一次我从这儿走过,听
见有人弹吉他唱歌,我伏在窗户上看了会儿,你弹吉他的样子很潇洒。我还看见一个梳长发
的女孩。她也跟着你唱,但她的嗓子很难听,像一只鸭子叫。”“她是我的女朋友。她确实
像一只鸭子。而你像一只落水的小鸡,你们都很可怜。”

    “我的样子很狼狈吗?”史菲摸摸被淋湿的头发,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着,她
说,“我可不是来做你女朋友的。”“这无所谓。”汝平注意到史菲是个漂亮而充满青春气
息的女孩,属于他最喜欢的类型。他打一记响指,使自己充分镇定下来。这时候他听见外面
的雨已经下大了,墙上的铁皮管发出一种空洞的流水声。汝平说:“我喜欢这样的雨夜,你
呢?”史菲在一个雨夜闯入我在枫林路借居的房子。枫林路的两侧栽有很少的几株枫树,更
多的是法国梧桐。那是五年前一个秋雨之夜,雨拍打着杏黄色的枫叶和梧桐叶,路上的水洼
微微发蓝,倒映着天空和树枝的形状。雨雾均匀地弥漫着,有一些行人穿着雨衣带着雨伞步
行或骑车经过枫林路,也经过我的窗口。被米色树脂灯罩过滤的灯光很淡,汝平的简单的家
具包括玻璃瓶中的一束石竹在灯晕下显示出恬静优雅的色泽。在淅沥的雨声中,他与陌生女
孩史菲促膝长谈。他难忘那种水一样湿润温柔的气氛。记得史菲的那条黑红格子的呢裙。她
坐在椅子上,不时地把裙子往下压,往两边抻。有时候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到眼前看。他发现
她的手指上用圆珠笔画了许多张人脸,许多眼睛、鼻子、嘴和耳朵。

    “你手指上画的是谁?”

    “我父母,我哥哥,还有我的朋友,谁爱我我就把他画在手指上。”“如果爱你的人太
多,手指不够用呢?”

    “那就画在脚趾上。”她咯咯笑起来,突然摆手说,“不行,脚趾上不能画,谁也看不
见。”

    “你看上去很幸福,你是祖国的花朵。”

    “是吗?”她耸了耸肩。汝平觉得这种动作是从美国电影中摹仿来的,但史菲的摹仿没
有让他讨厌。史菲说:“我最喜欢下雨了,风雨之夜特别浪漫,让人很悲痛。”“你用词不
当,应该说风雨之夜让人很惆怅。”“别挑刺,我就是说的惆怅,你自己听错了。你有中耳
炎吗?”“好吧,是我听错了。我有中耳炎。”汝平说,“喂,你有多大了?”“你有多大
了?”史菲重复着,轻蔑地哼了一声,“这是一个最庸俗的问题。我有多大碍你什么事?”

    “不想说就不说。”汝平说,“我们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当然喝咖啡。喝茶
使人衰老。”

    “没听说过。”“我不要糖。我最恨别人给我乱放糖,只有土鳖喝咖啡才放糖呢。”
“这下惨了。”汝平正朝杯子里加糖,他想了想说,“我就是一个土鳖。”“不,”史菲伸
出她左手的食指,送到汝平面前,她说,“你像他,你很像老虎。你是一个假装深沉的人。
不过,你不是坏人。坏人都是小耳朵,你的耳朵挺大的。”汝平看到的是女孩纤细而红润的
手指,令他吃惊的是手指上那个人的脸与神态,真的与他惊人地相似。汝平想这纯属巧合。
他并不因此认为史菲有良好的美术功底和鉴别能力。他认为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稚可笑
的女孩。史菲跟汝平道别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汝平送她到路上。昏黄的路灯照耀着女孩瘦
削的肩和平板的胸部,她看上去像只活动布娃娃。汝平有一种奇异的怜悯之情。他想挽住女
孩的手,但被推开了。于是他们并肩走过雨后的街道,空气湿润充满腐叶气味,枫林路古老
的建筑泛着模糊的白光。有一辆夜班公共汽车慢慢地经过枫林路,朝近郊方向驶去。这时候
史菲开始奔跑,跑到一潭积水前站住。她抬起那双雨靴踩着水,一边踩一边咯咯地笑。

    “喂,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回家。”

    “你什么时候再来?”“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

    “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去找你。”

    “讨厌,我最恨别人问我要地址。”

    汝平看着史菲拎着长裙一路小跑,她的纤细的身影渐渐远去。风吹落树上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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