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解你的心情,好事多磨,老邱你别着急。汉生嘴上安慰着老邱,脑子里却浮现出自行车的两只遍体鳞伤的轮胎。汉生冷眼看着老邱,突然说,老邱,你什么都好,就是经常犯小孩脾气不好,有问题就解决问题,你为什么要拿我自行车撒气呢?
老邱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羞惭之色,他仍然瞪着愤怒的眼睛说,我不拿自行车撒气拿什么撒气?你让我把你们的东西扔出去?你让我把你们的床也拆了?我憋气,憋着一肚子气,你倒是告诉我,我该往哪儿撒气?
汉生讪讪地笑,笑了一会儿说,老邱呀,你知道我这一个月补了几次胎,换了几次胎,不算补胎钱,光是买新胎就花了五十块钱。
小意思,五十块钱。老邱挥了挥手,说,算我的,从房租里扣!到时少收你五十不就完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汉生小心地选择着他的措辞,唯恐激怒对方,他说,我的意思是你今天怎么不下手了?你还替我擦车呢,让我挺感动的,我是说真心话,我真的很感动。
老邱仍然用螺丝刀在地上划着,他开始躲避汉生的目光,下不了手了,有点过意不去。老邱说,咳,我们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我本来也是最后一次了,我的气再撤一次也就差不多了,没想到你还跟我打伏击战呢。
汉生说,我也是守最后一天,你要是明天来就抓不住你了,我也想好了,我准备坐公共汽车去上班了。
那多不方便,去你们公司还要换两次车呢。老邱的脑袋扭来扭去的,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汉生说,你在找什么?老邱摇了摇头,突然在汉生后背上拍了一下。老邱说,这事也不能全怪我,也怪我姐夫,他瘫痪在床上,哪儿都不能动,就是嘴能动,他拿我出气,我又不能气他,再气他他兴许会没命,我憋着气往家走,我老是忘了你们租房这档子事,一到家就想起来了,也怪你自己,你老是把自行车横在楼前,显得你很忙的样子,我一见你那自行车就觉得憋气,觉得你和自行车都耀武扬威的,偏偏我的口袋里有一把水果刀,我就,就。
后来你就扎上瘾了,用水果刀扎不过瘾,就用螺丝刀?还用过菜刀吧?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啦,大概是上瘾了,我姐夫一气我我就往这儿来,找你的自行车,扎过以后心里就舒服一些了。
这事不能全怪你。汉生说,扎自行车轮胎是个办法,我不开玩笑,老邱,你别这么看我,像你这种情况,扎你姐夫不行,扎我也不好,扎我的自行车,我真觉得是一个好办法。
那你的意思是我做得对?老邱困惑地盯着汉生,似乎想弄清他说的是否是真话,你不是在讽刺我?你是说我做得对?
做得对。汉生肯定地点着头,他觉得自己言不由衷,可是他相信自己的话是对的。汉生想这真是一件荒唐的事,他在自行车棚里守了五天,他抓住了老邱,最后却告诉他,他做得对。
两个人肩并肩地坐在一起,沉默了一会儿,老邱说,我会补胎,要不要我帮你补?我补的胎绝对比修车铺子的好。汉生笑起来,说,现在车胎好好的,等下次被谁扎了再找你吧。
那是秋末冬初的一个早晨,雾霭渐渐地散去了,铁路桥上有一辆黑皮货车隆隆地驶过,桥下有上班的人群骑着自行车鱼贯而过。火车喷出的水汽使路坡上的两个男人同时站了起来。汉生对老邱说,到我家去坐坐,喝杯茶。汉生说完就意识到什么,又改口说,不,去你家坐坐,喝口茶。两个人都笑起来。老邱拒绝了汉生的邀请,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腼腆,他搓着手说,不去了,你自己回去吧,我还要去跑出国的事。汉生问,还要去柬埔寨?老邱摇了摇头,说,不,不去柬埔寨了,这回是去蒙古。汉生愣了一下。老邱又说,不是内蒙古,是外蒙古。汉生就拍拍老邱的肩膀,说,我知道是外蒙古,外蒙古比束埔寨好。
男孩将一把沙子从左手灌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左手,最后沙子从他的指缝间无声地泻下来。他的眼睛漠然地盯着海面上的一个红色浮标,除了鼻孔里偶尔吸溜几声,男孩对于他初次见到的大海不置一词。
你怎么不说话?工程师端详着儿子的脸,他说,大海与你的想象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的,它并非像你们语文书上说的无边无际,知道吗,大海其实很像一只碗,一只巨大的碗,里面盛满了咸涩的液体。
男孩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看见一只海鸥飞快地俯冲到海面上,又迅速地飞走了,他没有看清海鸥叼走的是小鱼还是小虾。
我以为你会喜欢海呢,看来你一点也不喜欢。工程师叹了一口气,懒懒地躺到沙滩上,你是在看海还是在发呆呢,他伸出一只手拉着儿子的耳朵说,你觉得大海像不像一只碗?
男孩移开了父亲的手,他把沙子扔回到沙滩上,扭过脸望着远处的灯塔,仍然没说话。
也有人把海洋比喻成荒原,只不过人不能在上面行走。你觉得海洋像一片荒原吗?工程师说。
初冬的海滨寂静而空旷,除了几个捞海带的渔民,长长的海滩上看不见一个游客的踪影。正午的阳光温暖而乏力,却又轻易地穿透了无云的天空,散落在海面上,某些海域看上去有一条金色的大蛇舞动着,焰焰生辉。男孩始终没看见海里的鱼虾,只看见那条金蛇虚幻地游动着。
现在海面上风平浪静的,你大概觉得不像大海了,工程师说,海洋的魅力在于它的变化,你现在只看到了它的宁静,可海洋其实是不宁静的,再住几天你就知道了。你会知道海洋与月亮引力的关系,月亮像一块大磁铁,它吸住海水海水就涨潮了,它放下海水海水就落潮了,还有风,遇到大风天气,风会像推土机一样推着海水走,那时候你将会听见大海的咆哮了。
如果风能在海上走,人也能在海上走。男孩说。
你说什么,你说谁能在海上走?
人,人也能在海上走。男孩这么大声说着,突然跳起来朝一块礁石跑去,工程师下意识地跟着儿子,边跑边问,你往哪儿跑,你说你要在海上走?但工程师很快发现儿子的目标是一只玻璃瓶子,那只小小的玻璃瓶子卡在礁石的石缝中,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晶莹剔透。
男孩拾起了瓶子,他拧开黑色的瓶盖,一股奇怪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瓶子里的小半瓶水浑浊不堪,三颗白色的药片已经被水融蚀,轻盈地浮在瓶子里。男孩把瓶子放到鼻孔下面,吸紧鼻翼辨别着那股气味,他觉得不是什么普通的药味,他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气味。
这不是漂流瓶,把它扔掉。工程师说。
男孩没有听从父亲的命令,他重新拧好瓶盖,将瓶子贴着耳朵用力摇晃起来,他听见瓶子里的水开始翻滚涌动,好象是一只变形动物发出了痛苦的吼叫。
是一只药瓶?你在玩一只药瓶?快把它扔掉。
工程师想从儿子手中夺下药瓶,但男孩敏捷地闪避开了,男孩面向大海,做出了扔瓶子的姿势,只是做了一个姿势,而他的眼睛冷冷地睨视着父亲。这不是一般的药瓶,他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这是一瓶毒药。
工程师嗤地一笑,但笑容在他脸上稍纵即逝,他向男孩伸出手去,板着脸说,给我,把它扔掉。
男孩注视着父亲的手,他的嘴角蠕动着,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的脸上出现了某种求援的神情。也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那阵清脆的铃当声,男孩循声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牧羊人和他的一群羊。男孩不禁大叫起来,看呀,你看那边,来了一群羊!
一个牧羊人赶着一群羊沿着海滩慢慢走来,因为蓝色的海水反衬着那群羊,它们看上去白得耀眼,也因为羊群走得缓慢而闲散,它们看上去就像被风吹散的几卷棉花。
真的是一群羊,工程师愕然地说,哪儿来的一群羊,海滩不长草,他把羊赶到这儿来干什么。
羊为什么不能来海滩?人能来羊就能来。男孩说。
那人真奇怪,工程师自言自语地说,海滩上又不长草,把羊赶到这儿来干什么。
羊铃声渐渐清晰了,现在甚至能听见牧羊人在唱着一支什么小调,男孩迎着羊群撤腿跑去,跑出去没多远他的衣领就被工程师抓住了,工程师说,又往哪儿跑,让你看海你不看,你要跑去看一群羊?
我为什么不能看羊?
羊有什么可看的,你都九岁了,你已经上三年级啦。
上三年级为什么就不能看羊,上了大学也能看,这是我的自由。
男孩挣脱了父亲的手,但这次他役敢再抗拒,他歪斜着身子站在那里,目光在工程师和羊群之间愤怒地来回摆动,在男孩跳跃的视线中,牧羊人和他的羊群仍然缓慢地移动着,现在他能看清牧羊人穿着黑棉袄黑棉裤,头上戴着一只军帽,而那群羊,一共九头羊,它们像九朵棉花一样在海滩上漂浮。
你说要看海,带你来了你在看什么?莫名其妙,捡瓶子用得着坐火车到海滨来吗,看羊用得着到海边来看吗?工程师面有怒色,脑子里的某种联想使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莫名其妙,你跟你母亲一样,总是莫名其妙。
男孩不再顶嘴,他的明亮的眼睛却突然暗淡了。他低下头,用双脚轮流刨着海滩上的沙子,刨出了一共小坑,然后他猛地蹲了下来,把手里的瓶子放进了坑内。男孩用沙子一点一点地把瓶子盖起来,埋瓶子的时候他的动作有点迟缓,他的脑袋不安地转来转去,目光执著地寻找着什么。工程师挡着儿子的视线,但男孩从父亲的双腿之间找到了他的目标,那个牧羊人和那群羊,令人惊奇的主要是那群羊,男孩想羊群走路为什么这样慢呢,它们走起路比老人还要艰难,它们走路的样子就像犯了什么罪,人们都说羊是最胆小的动物,这话一点也不错,那群羊在牧丰人身后无声地走着,没有一只羊离群,也没有一只羊敢跟人一样在海滨东张西望。‘‘
整个下午工程师和他的同事都在疗养院里打桥牌,男孩曾经到牌桌旁观看了一会儿,他一进去大人们就都盯着他看,他能从那些眼神里觉察出某种同情和怜悯,自从父母离婚以后他便熟悉了这种眼神,男孩讨厌这种眼神,他虎着脸在每一个人身边站了几秒钟,用挑衅的目光瞪着大人们,在这种目光之下大人脸上的笑意渐渐凝结了,他们不再关心男孩的存在,只顾研究各自手里的牌。有一个老头说,怎么样,要我教你打牌吗?他好象在对他的牌说话,好象在教他的牌打牌。大人们这样无视他的存在,男孩同样也不高兴,他绕着牌桌气势汹汹地走了一圈,突然从那个老头手里抽出一张牌扔在桌上,然后一溜烟地跑了。他听见了父亲恼怒的叫声,别在这儿捣乱,给我回去睡觉。男孩就回头说,你还说我呢,你到海边来是来打牌的?
男孩从走廊的这一头奔向另一头,一只海鸥嗖地从他脚下飞起来,吓了他一跳。他不知道海鸥是怎么飞到走廊里来的,地上有半块被扔弃的馒头,男孩想了想就明白了,他把一只饥饿的海鸥赶跑了,他知道海鸥以捕食小鱼小虾为生,它现在飞来啄食又冷又硬的馒头,一定是饿得没办法了。
那只饥饿的海鸥召唤着男孩,是一只海鸥,而不是后面所说的羊群,请记住这一点。男孩后来找到了两只冷馒头,他把馒头掖在口袋里,偷偷跑出了疗养院。你知道男孩是去给海鸥喂食的,但当他来到海滩上,看见的却是那个牧羊人和他的那群羊。
牧羊人坐在一条废弃的舢板上,那群羊就在舢板旁边呆呆地站着,就像一群萎靡不振的罪人,窥望着主人手里的鞭子。奇怪的还是那群羊,它们现在看来不是雪白洁净的,每只羊的皮毛都显得肮脏不堪,灰茸茸的羊毛扭结着,根本不像什么棉花。更让男孩惊奇的是九只绵羊现在变成了七只,他明明记得数出的是九只,可现在数来数去却只有七只羊。
孩子,你喜欢羊呢,牧羊人跳下舢板,走到男孩身后说,我看出来了,你喜欢羊呢。
牧羊人的脸是那种讨好人的笑脸,一笑就露出了嘴里的黑牙,那张脸枯黑粗糙,眼角上结着一颗硕大的眼屎,男孩闻到他的棉袄上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你身上有臭味,男孩嚷嚷着后退了一步,他的视线绕开牧羊人,在羊群里又巡视了一圈,你这人真糊涂,丢了羊都不知道,男孩说,你原来有九头羊,现在只剩下七头了,你不知道,你丢了两头羊?
没丢,羊才不会走丢呢,牧羊人说,那两头羊是卖了,刚刚卖掉的。
卖了?你到这儿来卖羊?男孩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要卖羊?
不卖羊不行,不卖羊就没盘缠了。牧羊人说。
什么叫盘缠,不卖羊怎么就没盘缠了?
盘缠就是赶路的钱呗,牧羊人又露出黑牙笑起来,他用羊鞭挠着脖子上的一块癣痕,说,没钱了,没钱就赶不了路,人就心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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