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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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2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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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见过那男人。孕妇说。
              
  我也没见过。女友说,听说相貌堂堂,风度很好。
              
  相貌堂堂的男人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人。孕妇说。
              
  电影里那种爱情骗子风度都很好。我就从来不相信什么风度。女友说。
              
  对那个陌生男人的非议使她们轻松了一些,女友埋头喝下了半碗鸡汤,边喝边说,我那年去上海,小宁也为我堡了鸡汤,她喜欢在汤里放构祀,汤有点发甜,不过也挺好喝的。
              
  以后你再也喝不到她的鸡汤了。她判了十八年?出来头发都白了。孕妇注视着女友油润的嘴唇,她说,我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去泼那个女孩?假如她觉得男朋友背叛了她,应该去泼男的,换了我,我就泼那个男的!
              
  换了我,我两个都泼!女友说。
              
  她们被自己的语言震惊了,两个人对视一眼,忽然都笑起来,这时候门外的过道上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声音,孕妇立即站了起来,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说,他回来了。我能听得出脚步,是他回来了。‘‘
              
  丈夫在灯光下收拾行李,孕妇坐在床上看着她丈夫宽厚的背影,隔着虚掩的门,能够听见从卫生间里传来女友洗漱时的水声。
              
  她怎么样?孕妇听着卫生间里的动静,说,是不是比以前漂亮了?
              
  我不知道。丈夫笑了笑说,这要问你,你不是说女人才懂女人吗?
              
  好像比以前性感了。孕妇说,这要问男人,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丈夫仍然笑着,说,她是不是性感,要问她丈夫。
              
  孕妇欲言又止,卫生间的水声停止了,女友的脚步声懒懒地通向另一个房间。屋子里显得异常安静。
              
  你明天走。她明天去上海,你们可以一起去机场。孕妇说。
              
  不行。我们在单位集合,坐单位的车去机场。丈夫说。
              
  那带上她嘛,有什么关系,你们的航班就差一个小时。孕妇说。
              
  丈夫犹豫着,他把两双袜子卷起来放进箱子,说,行,让她搭车没问题。
              
  孕妇仍然看着丈夫,她看见丈夫的背影在灯光下晃来晃去的,投在墙上,就像一幕单调的幻灯片。孕妇听见她丈夫答应了她的请求,但她很快就改变了主意。算了,算了,她说,你还是管你自己走吧,她还能多陪我一个小时。
              
  随便你们。丈夫回过头问孕妇,你知道我的游泳裤放哪儿了?
              
  带游泳裤?孕妇看上去有点意外,你们到深圳还要去游泳?
              
  我们住小梅沙,那儿有浴场。丈夫说,怎么啦,深圳很热,下海游泳不很正常吗?
              
  我没说不正常。我是说你们这次去一定很快活,孕妇笑了笑,走到门边把房间的门轻轻关上,然后她说,祝小姐也要去的吧?
              
  她当然要去。丈夫说,深圳的项目是她联系的。
              
  我知道深圳的项目是她联系的,你告诉过我。孕妇说,她当然要去,你们在那儿游泳肯定游得很快活。
              
  你又来了。丈夫宽宏大量地笑了一声,他在抽屉夹层里找到了游泳裤,放在身上比着,他说,我胖多了,现在穿可能会嫌小。
              
  胖什么?你还是很匀称。孕妇说,祝小姐还夸你体型好呢,你忘了?
              
  你胡说些什么?丈夫又笑,她什么时候夸我体型好的,她从来不夸别人。
              
  她不夸别人,可夸过你,你不要没良心。孕妇说,你其实记得这事呢,假装忘了,去年圣诞节聚餐时候她夸你体型好,你高兴得满脸通红,怎么就忘了?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丈夫关上箱子,脸上是一种坦荡的无辜的表情,你该休息了,来了客人忙了一天,该休息了。他说,我看你今天有点兴奋,这样对胎儿不好,医生不是说你的情绪要保持稳定吗?
              
  我很稳定,不稳定的是你。孕妇说,我看你这次出差特别高兴,好像小鸟飞出了笼子。
              
  我说不过你,随便你怎么说。丈夫息事宁人地讪笑着,走到孕妇身边,把她的肩膀往下压,该睡了,他说,明天要出门,你朋友明天也出门,她已经睡了,我们也该睡了。
              
  你们都出门,留下我一个人。孕妇说,明天我也走,到我妈妈那儿去,我才不愿意一个留在家里。
              
  让你妈妈来。丈夫说,你身子不方便,不要出门。一切为了孩子,你自己说的。
              
  他们很快就睡下了。两个人距离大约有一拳之隔,丈夫的手穿过妻子的头发和脖子,轻轻地揽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关掉了台灯,房间一下就陷入了漆黑之中。
              
  孕妇的眼睛执着地睁大了,仰望着天花板上的模糊的白光。她能听见丈夫粗重的鼻息和墙那边卫生间龙头的残漏声。孕妇意识到丈夫刚才说出了一个事实:她很兴奋。今天她确实很兴奋。今天她很想说话。
              
  你记得小宁吗?孕妇说,上海的那个小宁,以前来过我们家,送我檀香扇那个,你还记得她吗?
              
  哪个小宁?丈夫翻了个身,说,瘦瘦的带金丝眼镜的?说话很腼腆的那个?她怎么啦?
              
  她上了报纸。孕妇说,她成了新闻人物,你每天看报,怎么没看到小宁的事?她的照片都上了报纸,你怎么会没看到?
              
  到底什么事?丈夫敷衍着孕妇,他说,说简单点,明天我要起早,我瞌睡得厉害。
              
  我一说你就不瞌睡了。孕妇先卖了个关子,然后用平淡的语气说,她丈夫有外遇,小宁往她丈夫脸上泼了一大瓶硫酸!
              
  丈夫的嘴里果然发出了一种类似惊叫的声音。他说,够残忍的,看不出来,那个女孩敢用这种手腕,她连说话都会脸红啊。
              
  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孕妇用胳膊捅了丈夫一下,你天天看报,这种第三者插足的悲剧没听说过?
              
  听是听得很多,可没有认识的人干这种事,丈夫的手从孕妇肩膀上移开了,在哪儿挠了一下,然后他啧嘴感叹说,人不可貌相,那个小宁,她看上去那么文静,怎么下得了这种毒手?
              
  狗急还跳墙呢。孕妇在黑暗中说,她是被逼急了。女人都一样,不能容忍欺骗。她情愿同归于尽。
              
  愚蠢的女人。愚蠢。丈夫说,都是一念之差,要是冷静下来这种事就不会发生了,同归于尽?这是最愚蠢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她丈夫欺骗了她三年。孕妇说,那个男人也够可恶的,我不同情她丈夫,我同情小宁,今天一天小宁的脸老是在我眼前晃。
              
  再可恶也不能往人脸上泼硫酸。丈夫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好像是看到过这个报道,不过和你说得不一样,是那个女的多疑,向她男朋友的同事脸上泼硫酸,被毁容的女孩子是无辜的。
              
  你肯定看得不细致。孕妇说,都泼了,男的女的,都被小宁泼了硫酸。
              
  我肯定看到过她的照片,可是我不知道她是小宁。丈夫说,照片不清楚,就是清楚我也不一定能认出她来。愚蠢。太愚蠢了。早点睡吧。太残忍了。睡吧。
              
  丈夫说话的声音渐渐地疲惫了,很快孕妇听见了他的第一声呼噜。孕妇知道她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她侧过脸在黑暗中观察丈夫的面容,他显得很疲倦,表情从容舒展,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震动。这使孕妇感到莫名的失落,她用手指捅他的肚子,睡着了?孕妇压低声音骂道,没心没肺的东西,怎么就睡着了?
              
  已经夜阑人静。孕妇是经常失眠的,但所有迹象都表明今天与以往不同,以前她能够借助胎儿的声音使自己恢复镇静,她总是能听见腹中生命的各种声音,今天她听不见了,她的耳朵里灌满了丈夫香甜的鼾声,只有他的鼾声。那种讨厌的声音加剧了她的焦躁,她坐起来,努力地把丈夫的身子转向一边,她的努力奏效了,丈夫的鼾声嘎然而止,她听见他迷迷糊糊地说,早点睡吧。
              
  孕妇无法入睡。她屏息倾听着胎儿的声音,却什么也听不见,胎儿一定是睡着了。他们都睡着了,可她却无法入睡,孕妇感到焦躁不安。她想与其这样不如起来去和女友聊天,女友反正是个夜猫子。她轻轻地下了床,穿过黑暗的房间和客厅,站在女友落脚的小房间门前听了一会儿,里面寂然无声,从门缝里漏出了一些灯光,证明女友还开着灯,她多半还没有睡。孕妇推了一下门,这才发现女友把门反锁了,她无从判断女友现在在干什么。孕妇对女友的行为感到意外,她为什么把门反锁上呢?难道在她家里有什么值得戒备的事情吗?
              
  孕妇突然觉得很生气,她决定回到自己的床上去,靠自己的力量与失眠症作斗争。孕妇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只旅行袋,是女友把她的旅行袋放在门口了。孕妇在黑暗中盯着女友的旅行袋,依稀能看见袋子上的拉链松开着,露出里面的一个柱形的金属罐。孕妇知道那就是女友到处推销的什么杀虫王。
              
  孕妇轻轻地将金属罐从袋子里抽出来,一点声音也没有。然后她蹑足走迸厨房,打开厨房的灯,在灯光下仔细地打量那只金属罐。金属罐设计简洁流畅,红色黄色的色块中躺着一只苍蝇。一只蟑螂,还有几只垂死的蚊子。孕妇晃动着那只罐子,听见罐子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液体流动的声音。孕妇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打开了金属罐的小阀门,孕妇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对着水池开始喷射药液,孕妇知道自己家里没有苍蝇,没有蚊子,也没有蟑螂,但她对着水池开始了杀虫的工作,她闻到了杀虫液的芳香,听见了液体在压力下喷涌而出的声音,就是那种声音使失眠的孕妇感到无法言表的快乐和惬意。‘‘
              
  大约是午夜两点钟,女友被客厅里杂乱的声音所惊醒,她披衣冲出去,看见孕妇和她丈夫挤在卫生间里,一个狂叫着,一个哭泣着,男的站在浴缸里,正用淋浴龙头冲洗他的脸部,他嘴里不停地叫喊着,你在梦游,你是在梦游!而孕妇站在她丈夫身边,手忙脚乱,一边哭泣一边用毛巾在他脖子上徒劳地抹着。
              
  深更半夜的,你们在闹什么?女友大声地问。
              
  孕妇受惊似的回过头,女友看见她满面泪光。孕妇指着卧室的方向,说话的声音因为发颤而模糊不清,蟑螂,孕妇说,一只蟑螂,我们家,有一只蟑螂。
              
  别听她胡说,我们家没有蟑螂。丈夫在水龙头下面喊叫着,她是在梦游,她把杀虫剂喷了我一脸!
              
  有一只蟑螂。孕妇仍然哭泣着,她的手始终向外面指着,就是有一只蟑螂,它在那儿爬,你们没听见,我听见了。
              
  她是在梦游!丈夫叫着女友的名字,麻烦你把她扶到床上去,让她躺下,让她休息。她这么折腾对胎儿很不利!
              
  女友是个反应敏捷的人,她很快意识到发生的事,于是她一手架住孕妇,一手把卫生间的门拉上,对里面说,好好冲洗,杀虫王药力很强,要想不落痕迹,起码冲洗半个小时。
              
  女友把孕妇扶进房间的时候,看见她的杀虫王横卧在地板上。女友捡起罐子晃动了一下,发觉里面已经空了,女友吐了吐舌头,说,我的妈呀,六百毫升,让你一口气喷完了!
              
  孕妇无动于衷,脸上的泪水已经凝结成一层灰暗的光晕,她把脑袋藏在被子里,一只手伸出来握住了女友的手。屋子里充满了杀虫剂浓烈的并不宜人的芳香,女友屏住呼吸握着孕妇的手,那只手冰冷冰冷的,很湿润,很柔滑。女友一直忍不住想笑,但是心却砰砰地跳,她认为自己现在应该说点什么,或者是开导的话,或者是安慰的话,但她就是想不出说什么,幸好孕妇在被窝里说话了,孕妇在被窝里嗤地一笑,她说,六百毫升怕什么?我学过化学,六百毫升杀虫剂也比不上六毫升硫酸。女友一下子就放松了,她听了听卫生间的动静,对被窝里的孕妇说,可怜的人,他还在洗呢。孕妇沉默了一会儿,说,没关系,洗干净就好了,就当我跟他开了个玩笑。
         
——曾千美在医院里
              
第一天
              
  男医生向病床弯下腰,白大褂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竖起一根手指,摆在千美的眼前左右晃动。女医生在一边帮腔,她说,看得见吗?这是几?
              
  千美盯着男医生的那根手指,那根食指,一个陌生男人白晰细长的手指,看上去干净,其实什么都碰,什么都沾,其实是最脏的手指,谁要看你?千美叹了一口气,她转过脸看着墙壁,顺手拉过被子,盖住了裸露的肩膀。
              
  松满隔着被子,用手捅了捅千美,他说,医生问你话呢,那是几?
              
  松满的手惹恼了千美的脚,千美的脚在被子下面蹬了一下,又蹬了一下,你捅什么?我看得见,我又不是瞎子。她对着墙壁说,我没什么大不了的病,是给他们气的!
              
  谁?男医生和蔼地笑着,他用目光询问着松满,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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