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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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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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天有多高有多远,七仙女说,下凡不容易,回去更不容易呀。要想回去就要走上九百九十九年。
            
  董永相信七仙女的话,七仙女是不会骗人的,但董永不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他想七仙女与自己如此恩爱,她怎么舍得离开他呢?
            
  秋天到了,董永的庄稼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好收成,收割的时候他请来叔叔一家帮忙,叔叔捏了捏董永的玉米,又把董永的稻穗放到嘴里品尝着,满怀醋意地说,你又不会种地,庄稼怎么会长得这么好?别是让七仙女施了妖法吧?董永说,她是下凡的仙女,又不是妖魔,哪来什么妖法?他们收割的时候七仙女来了,七仙女给他们送来了一罐菜汤和一篮馒头,她像一个标准的农妇似的,放下男人们的午饭就转身离去,男人们都盯着她的背影看,他们从来没有把七仙女当成一个农妇,她走起路来像风拂杨柳,她的裙裾在泥浆粪上中拖曳而过,裙裾上却总是一尘不染。
            
  是董永的叔叔首先提出了那个致命的疑问,他把董永拉到一旁说,她的腰肢比蛇还细,她的肚子又扁又平,别家的新娘早就腆起了肚子,你的七仙女,就怕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呀!
            
  董永嘴上没说什么,但心倏地往下沉去。那天夜里董永的床第之欲便像洪水猛兽,七仙女察觉出董永的异常,她说,董永呀,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夫妻,不是路边野地里的苟合鸳鸯,我们不该这样,天亮了你得下地我得织布。董永说,娘子别怨我,我是着急呀。七仙女说,着急什么呢?董永就搬出了他叔叔的话,别家的新娘早腆起了肚子,娘子你为什么……董永突然顿住,他坐起来在朦胧的月光下俯视七仙女的脸,童永说,娘子你告诉我,下凡的仙女会不会生养?
            
  七仙女先是噗味一笑,但她很快发现董永的手在颤抖,董永的心在狂跳,七仙女明亮而妩媚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了,她翻过身子避开董永焦灼的目光说,董永呀,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生养?
            
  董永说,那还用问?传宗接代嘛。
            
  七仙女说,为什么要传宗接代?
            
  董永说,那还用问?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七仙女又问,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
            
  董永想了想说,娘子你怎么什么都不懂?你想想,假如我膝下无嗣无丁,等我死了谁来给我上坟烧纸?谁来续我的家谱?假如我无儿无女,这茅屋日后就没人来住,我辛辛苦苦耕好的田地也会变成荒地呀。娘子你告诉我,董永说着突然把七仙女拉起来,逼视着她的眼睛喊道,娘子,你到底会不会生养?
            
  七仙女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月光浮动在七仙女美丽的脸上,遮不住她的幽怨和悲伤,七仙女呜咽着问,董永呀,倘若我不会生养,你怎样对我?
            
  董永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七仙女在昏冥的月光下凝视着董永,过了好久,七仙女的眼泪干了,她为赤身露体的董永披上一件衣裳,她说,董永呀董永,我对你一见倾心,我怎么就忘了,你毕竟是人间的俗人呀。
            
  但董永没有听见,董永已经呼呼地睡着了。
            
  那天夜里七仙女彻夜未眠,她枯坐床边守着睡梦中的董永,直到黎明鸡啼时分,黎明鸡啼时分七仙女从水瓮中舀起一勺水,开始了简陋的梳妆,七仙女从水瓢中看见自己的脸,一夜之间桃红凋谢,平添了许多憔悴。在黎明的鸡有声中七仙女坐到织机旁,织完了最后一匹布,织机的响声充满了离情别意,但它并未把熟睡的董永惊醒,于是七仙女最后又回到床边坐着,七仙女不忍打断董永的好梦,但她必须听到董永最后的回答。
            
  董永,快醒醒吧,七仙女用一片树叶在董永的额头上挤出几滴清凉的汁液,她说,现在你不醒以后就见不到我了,我要跟你说几句话。
            
  董永在睡梦中抬手拍了拍额上的树叶,董永在睡梦中说,都快入冬了,怎么还有蚊子?
            
  董永呀,快醒醒,七仙女轻轻地捏着董永的耳垂,她说,你睡得这么沉,我告诉你一句话,仙女不能生养,生养了仙女就成了俗妇。
            
  董永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他说,什么仙女?什么俗妇?我要的是子孙香火。
            
  可我要做仙女,七仙女抱住了董永的头,贴着董永的耳朵说,你要什么都行,可我就是不能为你生养,我不想变成俗妇呀!
            
  我要子孙香火。董永半梦半醒地说,说完他的头从七仙女的怀里滑落,又沉沉地睡去了。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人来说,黎明时分他门总是睡意正酣,董永对七仙女离去前的那番话语其实记得并不真切,只是觉得睡梦中有一种深深的凉意,好像是漂浮在一片大水之上。他记得他如同往日握住了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早晨醒来后却发现那不是七仙女的手,那是七仙女遗留的一只织梭。
            
  董庄的人们对于他们身边的天仙之配一向是茫然观望的,但他们没想到七仙女来时匆匆去也匆匆,那天早晨村子里的人都听见了董永呼唤七仙女的声音,他们都猜到七仙女走了,几个老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奔走呼号的董永,抓着头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仙女下凡了还是仙女,仙女总是靠不注的。
            
  寻妻的董永一直寻到老榆树下,他看见老榆树的新叶上凝结着许多晶莹的露珠,树下的泥上湿漉漉的,七仙女的另一把织梭赫然在目,董永一下便瘫坐在地上,仙知道七仙女从这里开始了返回天界的旅程,七仙女已经离去了。
            
  董永后来一直坐在老榆树下哭泣,这么多年来董永第一次抹到了自己的眼泪,他想他不该这么哭,父母的坟莹就在不远的地方,他们听见自己的哭声一定会生气的,父母死时他很难受,但他流不出一滴泪,而现在他为了七仙女流了这么多泪,倘若被人看见,他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后来董永止住了泪水,坐在树下发呆,董永的叔叔一家赶来了,叔叔绕着树走了一圈,这儿闻闻,那儿摸摸,她走了?也不道别就走了?叔叔朝着早晨的天空翻了个白眼,走就走吧,谁稀罕她?叔叔说,她不走我也要让你休了她,仙女有什么用?仙女不会生孩子,娶她有什么用?
            
  董水没有听见别人的声音,他抬头仰望着早晨的天空,依稀听见七仙女的裙裾在风中拂动的声音,听见七仙女轻若柳絮的步履,董永突然想起七仙女说过的天界的秘密,天是九重天,下凡的仙女一旦想返回天界便要走上九百九十九年。九百九十九年,董永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脸色煞白,词不及意地对亲戚们说,九百九十九年,她要走上九百九十九年啊!
            
  董永后来娶了邻村一个女子为妻,那个女子虽然容貌丑陋却极善生养,她在每年的秋收季节为董永产下一个婴儿,直到董永的茅屋人满为患,董永为了养家糊口,一生劳碌,四十岁上死于游乡卖货的途中,当时只有一个六岁的儿子陪在他身边。临终前董永躺在泥泞的官道上,用手指着秋天的天空,让儿子往天上看,儿子说,那是天,那是云,那是太阳,太阳快要落山了,董永摇了摇头,手指仍然指着天空,儿子就瞪大眼睛望着天空,儿子说,太阳快要落山了,别的什么也没有。董永把手指举得更高一些,现在看见了吗?董永最后说,看见七仙女了吗,她还在走,她要走上九百九十九年呢!
 
  在市街的女工李抒君之死最初是作为自杀案处理的。一个老大不嫁性情孤僻的老处女,在一个愁雨绵绵的秋夜从六楼窗台坠地身亡,现场没有他杀的任何痕迹和证人,这样的不幸事件在我们的城市生活中就像一只黑马一掠而过,飞走就飞走了,飞走了就被人们遗忘了。人们对于形形色色的自杀事件已经练就了一整套推理和分析的方法,说到李抒君,人们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个从来不穿裙子的老处女,一个神色忧戚习惯于低头走路的纺织女工,多年来从来不与任何男子说话,因而人们都一针见血地指出李抒君的问题恰恰在这里,当李抒君的死讯传到纺织厂时,女工们在哀痛之余纷纷发表各自的看法,问题还是出在这里,男人、爱情,婚姻,她们认为李抒君表面上远离它们但心里是向往这些人伦之乐的,她肯定是想不开了,人想不开了就会走绝路。女工们当时对负责调查的警方人士说,我们早就担心李抒君有一天会走绝路,没想到真是这样。 
            
  对李抒君家人调查的结果也平淡无奇,死者的姐姐李兰心哭得像个泪人儿。她向警方人士诉说着她们姐妹四十年相依为命的骨肉亲情,说到伤心处便昏厥过去。从李兰心嘴里根本无法弄清死者的死因,调查者便转向李兰心十岁的儿子,那个小男孩被家里的突变吓坏了,从他结结巴巴的叙述中唯一得到的信息是死者当天表现很寻常,小男孩说,姨妈给我削了苹果,她还跟我下了一盘跳棋。
            
  调查者注意到那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家庭组合,死者李抒君生前一直和姐姐李兰心一家住在一起,调查者很自然地追问起这个家庭最重要的成员尤平。但是李兰心说她丈夫前一天去北方出差了,这个细节当然不会被调查者遗漏过去,围绕着尤平在事发时的行踪,调查者曾作过最详尽的调查,结果却是平淡的,尤平确实在事发前一天去了北方,三个同事与他同行,都为他做了证明。
            
  李抒君之死作为本年度第十七起自杀案记录在册,曾经有人在布市街街头自作聪明地揣测李抒君事件的某些原因,那种揣测无非是圃于性暴力、男女私情等等方面,但法医报告足以堵住那些人的无稽之谈,法医的验尸报告证实李抒君死后仍然是个处女。
            
  卷宗里对所有死者的死亡描述都是冷静、客观而缺乏诗意的,但刑警马千里后来在翻阅李抒君一案的卷宗时眼睛却陡地亮了。
            
  人们都说李抒君生前从来不穿裙子,但卷宗纪录李抒君坠楼时恰恰穿着一条粉红色缀有花边的睡裙。
            
  打匿名电话的是一个声音嘶哑的男子,接线员把这个电话接到积案组的时候还在安抚他,慢慢说,你不要紧张,你反映的情况很有用,因此马千里拿起话筒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样:慢慢说,不要紧张,我们正需要了解你知道的情况。但那个男子只是对着电话大声喘气,过了好久,他突然说,我紧张?紧张什么?我肯定李抒君不是自杀!马千里没有立即追问,凭藉着经验他知道现在该让对方说下去,马千里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那个男子果然透露了一点底细,他说,那天夜里我听见了她家的声音,她跟什么人扭打过,她还骂了人,马千里问道,你听清楚她骂什么了吗?那男子说,没听清,但她肯定是在骂人。马千里刚想询问对方听见声音的时间,那男子却先堵注了他的问题,他说,你肯定要问时间了,几点钟几分几秒?你们就会这一套,告诉你我神经衰弱,夜里通宵失眠,我从来不看钟的!那男子就这样突然变得气势汹汹,你们是一群饭桶,问这问那从来问不到点子上,连自杀和他杀都分不清楚,你们不是在草菅人命吗?马千里被训得摸不着头脑,而那个男子这时突然挂断了电话。
            
  马千里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举报者,他向记录员询问那男子的名字,但记录员说,他不肯透露姓名,他自称是一名群众,因此电话记录上便留下了〃一群众〃这个名字。
            
  马千里来到布市街时那条街道已经恢复了平静和洁净,当初李抒君坠搂留下的血迹和警方圈出的人形白线已经被秋风秋雨吹打而去,街上人来人往,人们匆忙地步过一个月前的事发现场,表情和步履一样地从容不迫,看来没有多少人记得那个不幸的女人了。
            
  死者的姐姐李兰心却沉浸在悲伤之中,那是毫无矫饰的悲伤,马千里注意到她薄施脂粉,有中年女人的风韵,但提到妹妹的死李兰心便张大嘴呜呜痛哭,毫不顾忌她的仪态。
            
  有人听见她在骂人,当时房间里好像有别人在场,你就住在隔壁房间,你听见什么了吗?
            
  别人?谁说还有别人?李兰心抹去眼泪,瞪大眼睛说,要是还有别人,我妹妹就不会跳下去,就不会自杀了。
            
  不,要是有别人在,你妹妹就不是自杀,你懂吗?你回忆一下,当时你听见她房间里有什么声音吗?
            
  怎么会有别人?就我们三个人在家,尤平他出差去了,什么声音?会有什么声音?等我听见声音她已经……李兰心又捂着脸哭起来,她说,你们目的什么问题呀?除了我还有谁会进她房间?难道我会把自己的亲妹妹推下去吗?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让你确定有没有另一个人当时在场,会不会有人潜进她的房间?
            
  没有,李兰心摇着头,她说,你们怀疑她是谋杀?不是自杀?
            
  马千里不置可否地走到窗前,面向大街的窗户开着,窗台上现在放着一盆文竹,马千里端起文竹,看见的只是一圈圆形的污渍,死者在那个雨夜站立窗台的痕迹已无从找寻,但马千里眼前依稀飘过了李抒君身穿粉红色睡裙的身影,那个女人站在窗台上,那么惊恐,那么绝望。
            
  你妹妹很不喜欢穿裙子,但她在家里喜欢穿裙子,是这样吗?
            
  她不喜欢,她嫌自己小腿太粗。
            
  可你妹妹死时穿着睡裙。
            
  李兰心这时候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溜了马千里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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