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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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文集- 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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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狗其实自以为跟人是一样的。它们是“狗眼自视高”。它一方面
有一种自卑,又一方面有自大,是“自卑的自大”。
  以前在报上常看到在某温泉区,有“狗与女人”的表演。那种狗被抓之后,多半被拉到
空旷处,被一枪正法。大家都说这种狗经过训练,或喂了“春药”。其实我看,狗本来就会
对人有邪念。当我少年时,亲眼见到邻居家四、五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玩,她家的狗居然从
后面攀上她,露出一副丑态。你说,它如果不自以为与人同类,可能如此做吗?
  派蒂显然也如此。我发现与其说她是天生“嗜杀”,不如说她是天生的没有安全感,当
你在她前面飞来飞去,给了她威胁,她要杀你。相反地,当你不动,让她安心,她也就不会
动。
  “主动的杀”、“不安的攻击”与“怯懦的防卫”,常常是一件事。如同“杀是为了
吃”与“杀是为了免得被对方杀”,是一体两面的事。
  当我小时候,常听家里的长辈骂人“蔫土匪”。有一天我问我老娘,那是什么意思。她
举了个例子说:“在土匪当中,杀人最狠的常不是看来最壮的,而是那种有点像大姑娘,很
害羞,不太说话的男人。平常在土匪窝里总拿这种人开玩笑,但是到出去抢劫的时候,最杀
人不眨眼的,反而常是这种人,这种看来像‘蔫花’的土匪,就叫‘蔫土匪’。”
  我开始怀疑“杀虫不眨眼”的派蒂,正是“蔫土匪”。她不是因为强,而是因为弱。在
内心深处的自卑与怯懦,以及怕被人瞧不起的一种特殊心态,使她受不得一点气、留不得人
在她身边。她唯恐别人半夜取她性命,于是先下手为强,杀尽能与她为敌的一切对手。包括
她的朋友、她的亲人……
  派蒂今天吃饱了,而且吃的是牛肉。我相信她是有史以来,第一只吃到牛肉的螳螂。
  “螳螂想吃牛肉”,不再是梦想。在我手上,能成为理想,而且可以实现。跟对了主
子,哪只螳螂吃不到牛肉?哪只癫蛤蟆又不能吃到天鹅肉呢?

肉靶
            十一月五日
  女儿放学了,带回一本螳螂书,说是老师去图书馆借来给她的。
  “老师怎么知道你养螳螂?”我问。
  小丫头一翻白眼:“老师当然知道,全班都知道我的宠物叫派蒂,我过生日的时候还要
把派蒂带去给大家看。”
  我心想,“你过生日是明年一月底了,到时候派蒂早死翘翘了。”但怕小丫头伤心,没
敢对她说。
  女儿学校有个惯例,就是平常不准带自己的宠物到学校,只有生日那天,宠物可以带去
班上一起庆祝。
  宠物在小孩心里,有时候比父母还大。道理很简单,每个孩子都有天生的父性、母性,
宠物是他们的小孩,一个人爱自己小孩本来就会比爱父母为多。所以学校老师不但尊重学生
家长,还要尊重宠物,无论学生过生日带来的是晰蝎还是蟒蛇,老师都要为那宠物一一介
绍,十足当个“贵宾”来对待。
  据说宠物还有个好处,就是当小孩“赖家”,不愿上学的时候,老师可以和家长一起骗
小孩,说“你的宠物想看看你的学校”。小孩子总是瞪大眼睛,信以为真。自己不读书还可
以,宠物要读书,拼命也得送去学校啊!于是高高兴兴带着宠物去上学。
  只是我想,如果孩子天天说宠物要去上学,怎么办?这不是又违背了他们平日不准带宠
物的规定了吗?
  小丫头扔下霸气书库就坐在沙发上看螳螂的书,书名是《祈祷螳螂》(Praying Mantis)》
大概螳螂的种类很多,对于平常看到的这种会把两个前肢屈起来,像是祈祷的螳螂,洋人就
管它叫“祈祷螳螂”。
  多有意思啊!明明那祈祷的手势,是为了准备猎杀;那祈祷用的手,正是杀的利器;又
明明是只阴狠毒辣的虫子,却称它为“祈祷螳螂”,不是太讽刺了吗?
  不过想想,哪一只祈祷的手,不是杀生的手呢?就算真不杀生,也可能拿起刀枪打一场
“圣战”。每一场大屠杀的战争,在自己的眼里都可以是“圣战”,最起码那是冒生命危
险,来保护自己家小和理念的一场战争。
  心里有“圣”,外面有“战”,就是“圣战”。两军对峙,各自磨刀霍霍,各自慷慨誓
师,各自祈祷自己的神祗,保佑自己成功,以彰显神的公义。
  只是,那两边祈祷的可能是同样的神。
  还是《老子》说得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老子的观念里,“仁”不像儒家
想的那么重要,甚至可以说那“仁”反而是“不仁”。既然“仁”,就“爱”;既然
“爱”,就会“偏私”。对于整个宇宙而言,偏私是不好的,反而不如让万物按照它们的自
然去成长、云杀戮、去物化。
  所以从老子的观点,违反自然的一切作为都是不对的。只是进一步想,人既然活在自然
之中,违反自然这件事,不也是一种自然吗?你可以破坏水土、乱垦乱伐,然后河川变短,
一雨成灾,把你毁灭。你也可以破坏臭氧层,然后温室效应、冰川融解、土地缩小、庄稼荒
芜,把你摧毁,或使你反省、改正。到头来,宇宙还是宇宙。只是盈虚消长而已,根本没什
么大的变化。
  前些日子《纽约时报》报导,美国中西部的“橡树平原”严重退化,造成各种植物、动
物和微生物的生态改变。你知道最后归咎给谁吗?归咎于人们太努力防火了。由于没有天然
的火灭作“定期清理”,使生态系统被外来的物种霸占,使原来当地的自然景观整个改变
了。
  这不也证明了人们“强加的力量”,也就是人们的“仁”,反而对大自然,成为了不仁
吗?
  总之,你保护了可爱的“海獭”,就保护不了稀有的“鲍鱼”,因为海獭平均一天要吃
七只鲍鱼。你保护了麋鹿,就保护不了草原,麋鹿吃光了草,到了冬天,还是一群群饿死。
  都市里的鸽子,是“和平”与“仁爱”的象征,但是连梵蒂冈都发现不能再让鸽子这样
繁殖下去,而采取了“节育”的手段。乡村里的大雁,是过境的候鸟,但是美国最近竟也有
地方不得不有计划地射杀,还把雁肉拿去济助穷人。
  你说什么叫“仁”,什么叫“不仁”?什么叫“战争”,什么又叫“和平”呢?
  天杀万物,天也养万物;万物杀万物,万物也养万物。如此说来,这螳螂作祈祷状,且
在你虔诚礼拜的时候,出手抓你、出言骗你、为你“开眼”,要你“供养”;然后将你吞
下,不也是一种仁吗?
  “把书借我看好不好?”我对女儿说:“那么深的英文,你又看不懂。”
  “我看得懂。”她居然继续举着看,还转来转去,不让我从旁边偷看。
  大概这就是年轻,像一扇门,对外开着,随时都可以冲出去海阔天空地跑一圈。每次我
拿起英文书,都觉得好重,除了书重,心情更重。觉得人老了,还流落番邦,读番文、教番
人。每次看到电脑,也害怕,觉得冷冷硬硬,像是独目巨人。儿子却说他上了网络,好像面
对一整个世界。
  美国小孩不晓得是不是都这样开始自己读书、读自己的书,管他懂不懂,只要能认
ABC,就抱着猜;猜到了,便十分兴奋。结果愈猜愈多,自然就通了。
  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曾几何
时,我们的教育变得那么僵化,背人名、背年代、背条约、背文法,愈背愈伤心,好像背了
两百年祖先的血债和冤屈。好像发现一部中国近代史,竟是一部中国西化史。
  女儿的老师知道她养螳螂也是有原因的。
  虽然才小学一年级上学期,老师居然规定每天到校第一件事,就是写日记。
  你想想,那么小的娃娃,能拼出几个字?写出什么屁文章?可是老师照样津津有味地
看、津津有味地改。
  她改,不是改拼错的字和用错的文法,而是加上一些“呼应、叫好”的句子,譬如我女
儿写“昨天我把两只虫放进螳螂笼,一只跳、一只爬。”
  老师就写“那真是个精采的昆虫秀。”
  又当我儿写“昨天我给我的螳螂两只小虫,它抓住一只,又试着抓另一只,被那只跑掉
了。她又抓到,于是一手一只,它得到两只。”
  老师不但不讲“贪心”,还说“那你螳螂有了一个大餐。”
  这使我想起我小学三年级时,写了平生第一个剧本,钉成一本书的样子,十分得意地拿
给老师看,老师看了第一行,就说:“你写你坐火车去阳明山?”
  “对!”我笑着答。
  “对个屁!阳明山根本没火车。”
  我正想自己小时候,女儿突然大叫起来:
  “爹地!我们为什么不喂派蒂吃蟋蟀?”
  “我们喂了啊!前几天那两只黑黑的、会唧唧叫的,就是蟋蟀呀!”
  “那我们为什么不再喂?”
  “抓不到啊!”我说:“天冷了,没有蟋蟀了。”
  “有!”女儿指着书大叫:“书上说有。”
  “不可能!”我借机会把她手上的书抢过来:“我看看。”
  书上一大堆照片,全是螳螂,大概作者也是养了只螳螂,并从头到尾细细观察它的生
活,我翻到女儿看的那一页。印一只大螳螂,正抓在一只小蟋蟀。旁边写着——“如果你找
不到虫喂它,可以去宠物店买蟋蟀,那是螳螂最爱吃的。”
  “对呀!”我也叫了起来,为什么没想到呢?宠物店里的一些鸟啊、蛇啊,都要吃虫,
它们一定有。
  我是一个常去宠物店的人,尤其以前养亚玛逊鹦鹉的时候,更是常去为鸟买食物、维他
命和玩具。这次养了派蒂,居然一次也没去,是因为我认为螳螂不是正规的宠物,不可能找
到什么与螳螂有关的东西。
  一边笑自己迂,一边拜托老婆开车,送我去宠物店,小丫头也兴奋地同行。
  宠物店离家不过五分钟,落地玻璃窗上总是贴着减价的条子。譬如一只小鹦鹉九毛九分
钱。
  这不是笑死人了吗?便宜到可以买一大堆来“炸小鸟”吃了。其实这是一种“设局”,
先让你贪便宜,买到两只小鸟,再要你买笼子、买食盒、水盒、谷物、维他命、鱼骨粉。整
个搞下来,五十块美金也不止。更可怕的,是当你养上一阵,愈养愈爱,于是为鸟买玩具、
为它换大笼子,渐渐变成店里的常客,不知不觉奉献更多钱。
  我推开门,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柜台前发怔,看到我,耸耸肩,说:“一屋子
宠物,就是没人。”接着不断叫“哈罗!哈罗!有人在吗?”
  里面立刻传来好几声“哈罗!哈罗!有人在吗?”不是人,是大鹦鹉装的。接着发出一
长串哈哈大笑的声音,跟我们的笑声混在一起。
  想必每次它这么说,顾客都会笑,所以它学会说完“哈罗!哈罗!有人在吗?”就笑。
  也许大鹦鹉有传话的作用,才学完我们的说话,就冲出个年轻人。先收了那高大男人的
钱,又问我要什么。
  “你有没有……有没有OO”大概有些紧张不好意思,我一下子居然忘了蟋蟀的英文名
字。
  “Cricketo”女儿接上了话。
  “哦,要几只?”
  “几只?”我又怔了。到底买几只呢?“一只多少钱?”
  “五分钱!”
  “二十只吧!”
  “吃得了那么多吗?”他居然歪着头问我:“喂谁吃?”
  “螳螂!”
  “哇!”他怪叫了一声,说:“五只就成了,活不长的。”
  “活不长?”
  “对不起!你别误会,我是说蟋蟀活不长,三、五天就死了!”
  我心想,奇怪!我那只母蛐蛐为什么活那么多天呢?不过立刻改口:“好!五只。”
  他往后走,我好奇,跟了进去,女儿也像尾巴一样,跟着我。
  路很窄,两边全是笼子,有兔子、大竺鼠、大蛇、晰蝎、变色龙、热带鱼、白老鼠、野
鼠和各种小鸟。
  他一直走,走到后面放珍贵鸟的玻璃屋,蹲在地上,打开一个箱子,里面全是浅褐色的
蟋蟀。
  他抓了五只,放迸长长的塑胶袋里,还往袋子里吹了口气,再用像皮筋,把袋口绑紧。
交给我说:“两毛五。”
  我一路走回柜台,一边不断掏钱,发现口袋里只有皮夹子中的一百块。如果我交给他一
百元,只买两毛五分的蟋蟀,未免太不像话了吧!只怕他还会以为我是用百元“伪钞”换
“真钞”呢。
  赶紧把蟋蟀交给女儿,跑出门,找停在路边等的老婆要两毛五。她也没有,交给我一张
二十块的。
  又走回店里,东看看、西看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好买。女儿眼尖,居然看到两个粉红色
的塑胶盒子,外面贴着印了乌龟和鱼的图片:“我要那个!我要那个!给派蒂住。”
  盒子有圆有方,做得很讲究,上面有门,还有透气的小孔,四边则是透明的塑胶。我想
那盒子用处不少,就两个都买了,并当场把袋子里的蟋蟀倒进圆盒子。
  回家的路上,女儿抱着塑胶盒,对着里面的蟋蟀说:“五只新宠物!”
  “马上就要被旧宠物吃了。”我说。
  “YUMMY!好吃!”小丫头作吃东西的样子,好像她变成了派蒂,开始吃蟋蟀大餐。

女人香
            十一月七日
  “哇!螳螂还活着啊!”儿子从学校回来,进门看见派蒂,就叫了起来:“而且住进这
么漂亮的盒子里。”他把派蒂的新家举起来看:“噢!日本制。哪里买的?”
  “宠物店买的。”我说。
  “这么讲究,怪不得活得长,大概有一百岁了吧!”
  他大概是想到以前我给他养的那只螳螂,住在鞋盒里,只活过暑假,就死了。所以对妹
妹的这个宠物,受到如此礼遇,有一点吃味。
  “我也不晓得应该算几岁,应该很老了。”我说:“住得好,光线好,是原因之一。更
重要的,是吃得好。”
  以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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