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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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文集- 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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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如果放在屋里,会不会突然跑出好多小螳螂?此外,我是不是应该把她的卵放到室外,接
受冷冻?而且挂在枝头,创造一个比较“自然”的环境,等待明春的孵化”
  如同一个丈夫,在妻子怀孕之后,便有了许多焦虑。派蒂的丈夫死了,什么事都落在我
身上。
  宠物就是这样。与其说它们娱乐你,不如说是你伺候它们,当然,它们也是极可怜的,
只要你不喂食,他们就得死亡。
  说来奇妙,自从养派蒂,我非但没耽误工作,而且更健康了。每天在花园里追虫子,连
台风下雨的天气,都撑着伞出门。从来不曾这样亲近过大自然,也许因为鼻黏膜常接触不同
温度的空气,连气喘都好多了。我是不是应该感谢派蒂呢?
  现在,虽然虫都不见了,我还是每天出左右裤袋各塞一个塑胶袋,偶尔碰到一只蜂,就
紧紧跟着,跟它到海角天涯,想办法把它抓到。
  有时候,我也会站在花圃前,看那窗边的一窝“黄夹克”。它们还是进迸出出,表示天
冷了,依然有活动。只是它们一出蜂窝,就直直飞不见,也不知飞到多远的地方去。我猜它
们也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习性。
  提到“窝”,我决定把派蒂由现在的新房子移回原来的玻璃罐,因为那罐子比较高,可
以放长一点的树枝,利于派蒂生产。
  粉红色的盒底,有她丈夫的一些遗体和翅膀,我原想把翅膀收起来,又想应该给她留个
纪念,就一同倒进玻璃罐。
  她居然连正眼也没看一下。伟人常有“抬头相”,他们往前看、往远看。强人也有“抬
头相”,他们只看“一将功成”,不看“万骨枯”;他们只看“千秋功业”,忘了“遍野哀
鸿”。
  派蒂从不看她吃剩的残尸。那些都是失败者,失败者不是她悲悯和关怀的对象。她只从
那些尸体上走过,去追杀她的新猎物。
  我又丢了一只猎物给她。我存心看看,这个肚子已经胀得快爆了的杀手,是不是还会
杀?
  那是我昨天又买回的蟋蟀,我猜想,它说不定很幸运,能在杀人不眨眼的“暴君”身
侧,活上几天。能好好活在暴君的身边,是多了不起的事!又是多么值得被尊重的成就!若
不能作个弄臣,逗得暴君开心;就得作个奸臣,帮助暴君为虐。做得成功了,还能当个“买
办”,为人赎死、求情、打通关节……
  很可惜!这蟋蟀做得不成功。它才进去,就被派蒂扑过去咬死、吃掉。
  作了母亲的动物,总变得更为凶暴,它的凶暴不是为自己,是为孩子。
  我益发肯定了派蒂的慈爱,仿佛在她的脸上见到母爱的光辉。多可爱啊!一夜之间,她
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小妇人。



              第十二章 一个杀手的老去


                       逃家

                 十二月二十一日
  “派蒂不见了!”
  接到老婆电话,说昨天早上发现派蒂的罐子空了,一定是夜里脱逃。她和女儿找遍屋里
的每个角落,又把每盆花的叶子翻开来看,怕派蒂藏在叶子下面,结果都没有。
  “纱布盖得好好的,它又咬不开,为什么会脱逃呢?”我问。
  老婆迟疑了一下,说:“从她生完蛋,好像就不如以前那么精神了。你不是说螳螂下完
蛋就会死吗?所以我前天喂她完东西,就只把纱布盖上,没用橡皮筋绑起来。谁叫你的螳螂
那么鬼,才一晚上没绑好,就溜掉了。
  “说不定顺着墙,爬进了暖气口,暖气一动,就烤死了。”我说:“她走,也不一定是
要越狱,说不定是该死了,不愿意死在我们面前。”
  许多动物似乎都有独自面对死亡的个性。从小到大,我养过许多猫狗,每只狗都死在眼
前,死前还睁开眼睛看看我。却没有一只猫,是在我眼前死掉的。
  其实我爱猫甚于爱狗,那些猫天天跟我一起睡,还坐在我腿上陪我做功课。可是为什么
它们都要偷偷跑掉,死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对此,我母亲曾有个解释,说猫不死在家里,知道自己要死,就会独自跑出去。只是我
一直想不通,它们到底跑去了哪里?为什么让我找不到?
  我也曾怀疑,是“大人”把它的尸体藏起来,免得我看了伤心。可是自从经历我最疼爱
的一只大黄猫的死,我就相信“猫会独自面对死亡”这件事。
  那只黄猫叫“刘猫”,是我用眼药瓶装牛奶喂大的。冬天睡在我和妻的脚下,夏天睡在
我们的枕头上。但是它死那天,只在半夜对着我的房门大叫了几声,我的母亲还特别对它说
“我们知道你生病不舒服,快睡吧!”然后它就一连几天,不再出现。屋子关得很紧,我相
信它一定躲在房子的地板下,或死在了什么地方。
  日本式的房子,有几十坪大,下面全是空的,我怎么找呢?我决定试着翻开一片榻榻
米,再撬起下面的地板,找找看。在撬开地板之前,我祈祷:“刘猫,你要早死了,就死在
我撬起的这块地板下面吧,不要让我太为难。”
  地板撬起来,它的尸体正僵僵硬硬地躺在下面。而那里,恰巧是我的床边。
  我后来常想,猫真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或许会死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但是它的心
灵总与你相通。“长相左右”,或许每个死去的宠物的灵,都会与我们“长相左右”。于
是,我现在想,派蒂会不会也自知将死,而不愿死在主人的面前?
  宠物有两种不同的个性,一种像狗,是你的爱人,总听你使唤、与你温存,它们愿意死
在你的怀中。另一种像猫,并非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它们有自己的个性,活着的时候,很
独立;死的时候,也很独立。它们默默地离开,独自面对生命的大限。
  人何尝不如此?有些人重病,会希望老朋友去探望,会要亲人日夜守在身边。又有些
人,会拒绝会客,宁愿留给大家最美的印象。还有些,不愿等到昏迷,被当作植物一般抢
救,显露出自己临终的丑态。竟主动地投入死亡,或一个人藏起来,偷偷地死去。
  川端康成、张爱玲、三毛……不都是这样吗?
  死本来就是只能自己面对的事,没有人能够帮你接受死亡,更不会有人能真正告诉你以
后是什么样子。死是我们从出生就每时每刻“走向”的,也是我们经常思想、好奇,并恐惧
的一件事。死是一扇门,望着、望着,望了一辈子,只见别人进去,不见人出来,终于有一
天轮到我们自己。它多像一个谜底揭晓或彩券开奖、真相大白的时刻!只是,当我们知道死
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们已经死了。
  所以我们可以说,死是“最大的痛苦”,也是“所有痛苦的结束”。我们一生的痛苦,
到这一刻都结束了。如果死后有另一个世界,死就没什么好恐惧,因为那只是进入另一个空
间。如果死后就完全消失了,也不会造成什么痛苦,因为已经没有了感觉痛苦的生命。
  我很欣赏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一1970)说的——
  “一个老年人,已经了解了人生的喜乐与悲哀,也已经达成了他分内的工作,如果
还存在对死亡的恐惧,是相当卑贱的事。”<如何过老年人的生活〉
  罗素用“卑贱”这个词,是有些过分。因为人难免恐惧死亡,我相信罗素自己也会。所
以我认为那句话应该改为“人不应该在享有一切年轻的生命之后,到老年来怨老。因为
‘老’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包括恐惧与病痛,你必须独自承担。”
  在面对死亡这件事上,我更推崇梁实秋先生,他活着的时候,很积极、很浪漫,也很实
在。当有“道行”的人说可以为他打开“天顶”,使他的灵魂能进入更高境界的时候,他拒
绝了。而当他的死亡逐渐接近,他只是淡淡地在遗嘱里写“劳劳一生,命终奄忽,草此遗
嘱,不胜凄怆。”那文句中虽然有伤痛,但是“自伤自痛”,没什么怨尤。
  生与死,都由不得我们。有生就有死,得到身体也就得到病痛。因为有“得”,才会有
“失”。先得到了,有一天失去,又有什么怨尤。
  愈是强者,对生死愈能无怨无悔;愈是英雄,愈敢独自面对死亡。他们甚至会主动地投
入战斗,死在战场上。
  求死得死,就是求仁得仁。“死有重于泰山”,我们可以用泰山的力量,去牺牲、去战
斗、去死;“死有轻于鸿毛”,我们可以用鸿毛的虚空,来面对死亡。轻轻地、淡淡地,咽
下最后那口气。

生之限
            十二月二十五日
  耶诞夜,打电话回纽约。女儿在那边大声叫“派蒂回家了!”
  失踪整整五天,原以为派蒂一定死掉了,没想到二十三号晚上,又在画室的地上出现。
  “幸亏开了灯,又走得慢。”老婆说:“她就站在桌子旁边,稍不注意,就一脚踩死
了!”
  女儿的老师也在看了小丫头的日记之后写:
  “真幸运,没有人把它意外踩死,在地板上很可能会看不清的。”
  耶诞夜,宠物店居然还开门,老婆冒着风雪,去买了蟋蟀,给壮游归来的派蒂吃。她一
次扔下去五只,派蒂吃下四只、咬死一只,可见派蒂有多饿。
  由这件事可以知道,螳螂即使在很干的环境,不吃不喝许久,还能活得好好的。也可以
证明,一只母螳螂在产卵之后,仍然可以活上一段时间。
  记得我在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兰屿,那里的人对我说,在兰屿因为卫生条件差、营养
也不足,平均寿命只有五十岁。当时我吓一跳,心想,距离台湾那么近,又是台东县的一部
分,为什么寿命要比本岛差那么远。
  早死二十年,这是多大的损失?二十多个年头,能看多少美丽的事物、吃多少好吃的东
西。对本岛的人而言,五十岁还是壮年;对兰屿的雅美族而言,却已垂垂老矣。
  记得当我一九七五年再去兰屿的时候,他们还过得很苦。学校的营养午餐只是一个馒头
和一碗野菜汤,野菜是由学生轮流带去的。那里的老师对我说,他们在菜汤上淋一点猪油,
孩子们常盯着自己的碗里看,数谁的“油星”比较多。
  我也记得带着摄影记者,一起坐在海边吃便当,吃完,把便当放在身边。蹲在旁边看的
一个兰屿男人,用眼神问我,我说我不吃了,他就把剩下的便当抓去,立刻送到自己的孩子
嘴里。
  那个时候,虽然身为记者,也不敢多说,只能把书面呈现给观众,要所谓“文明世界的
同胞”一起思考。告诉大家,兰屿人是我们的国人,要我们去爱护、去保护,而不只是把核
废料往那里扔。
  前几年,去九族文化村。看到模仿兰屿的建筑,真是太像了,让我仿佛一下子飞回二十
年前的野银村。细看,都是参考早期日本人类学家的资料建造的。
  据说日据时代,特别保留兰屿,不去开发,使那里成为一个原始民族的“样本”,供他
们研究。也因此留下许多珍贵的田野报告。
  只是多年来,我常深思,凭什么这世界上有些人就要被用作样本?难道他们没有改善生
活的权利,我们又没有改善他们生活的义务?
  前几天,我左邻的门口张灯结采,原来是她的狗过生日。
  “几岁生日?”我问。
  “十岁大寿。”邻居说。
  “对狗而言,十岁相当老了。”我说。
  她居然一扬眉,大声说:“你错了!现在营养好,跟人一样,狗的寿命也比以前长多
了。”
  可不是吗?过去五十年来,人类的平均寿命增加了多少?宠物的寿命增加了多少?如同
体育界好奇的,什么是人类体能的极限?什么又是人类生命,或猫狗生命的极限?寿命能不
断增加,极限能不断被突破。
  我养派蒂,尽一切力量,要使她长寿。我私下有个目的,是证明这世间的一切生命,都
可以因为改进生活条件,而增长寿命,甚至增加智能。
  英国·古道(Jane Goodall)博士,在坦桑尼亚观察黑猩猩的生活,发现黑猩猩居然懂
得把草秆插到白蚁洞中,再拉出来,吃爬在上面的白蚁。于是有人怀疑,会不会是在某个巧
合下,曾经有人“示范”了这种技术,被黑猩猩学去。
  大黑猩猩(gorilla)已经被人们带进实验室,教会了许多手语和单字,海豚的语言也
被人类分析出来,而能与它们进一步沟通。猴子被训练得可以照顾残障人;海豚被训练得可
以参加军事行动;猫能学会上人的厕所,狗能导盲和作搜寻。这些动物的智能都提高了,寿
命也增加了。谁敢说有一天去动物园,不会是黑猩猩在门口收票?
  对于这个世界上的生物,我们除了“保育”,是不是也有“教育”的责任。抑或只允许
我们人类,或进步的“文明人”改善生活、增长寿命?
  派蒂重新出现,而且还能杀、能吃,使我有了展望。我相信,她可以作为第一只在纽约
度过新年的螳螂。
  “如果这个月三十一号夜里十二点,派蒂还活着,就把她放在电视前,让她看时代广场
降下的新年灯球转播。”我对老婆说:“并且帮我拍一张照片下来,作为纪念,也作为证
明!”

新年
            —月十八日
  接到老婆的信,她果然拍了派蒂看新年灯球转播的照片。
  照片上的电视萤幕,正映出“一九九六年”和一个圆圆的灯球,那是元旦零时,从纽约
时代广场的一陈高楼上垂下的,代表新一年的来到。
  这灯球对派蒂的意义,恐怕远比我大。因为那是派蒂一生能见到的唯一一次灯球。
  她居然活到了新的一年。
  照片里,玻璃罐被放在一个小木板凳上,派蒂正攀着纱布,对着电视,真有点像看转
播。
  女儿也在日记上写:“我的螳螂看了电视上的灯球下坠。”还附加了一句:“当早上没
开电视的时候,她(螳螂)有些沮丧。”
  人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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