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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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文集- 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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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狠狠钳住。派蒂不断移动四只脚,大概希望站稳一点。那被抓的蟋蟀也就不停地踢,以为
可以挣脱这老家伙的掌心。没想到老家伙钳子上的刺,仍然那么尖。它愈挣扎,那刺扎得愈
深。派蒂开始低头咬,她嘴上的力量显然也变弱了,咬了半天,才咬掉一只翅膀。再咬颈
子,蟋蟀的颈子粗,咬了许久,才咬断一半。不知怎地,那半死的蟋蟀一跳,居然从派蒂的
手里挣脱出去。
  派蒂也不再追,歪着头舔她的钳子。没想到,老得都快不能动了,她仍然要亲吻自己的
武器。当然,也可能那上面留有刚才蟋蟀的肉汁,多么肥美的滋味!对于一个垂老的“吸血
鬼”而言,刀锋上留下的干干的血迹,仍然能使他陶醉。
  逃走的蟋蟀,已经不再是领袖,而是被遗忘的先烈。剩下的两只蟋蟀,又开始舞蹈。
  我想“派蒂活不久了,”便把瓶子里剩下的另外三只蟋蟀也放进罐子,造成六只蟋蟀环
绕派蒂的场面。
  我要看看当强人老去,他昔日的敌人是先报旧仇,还是先搞夺权。当革命发生,原来的
执政者被推翻时,所有监狱里的犯人,包括杀人、强奸的、贪污的,都可以摇身一变,成为
革命行动的支持者。他们都不再有罪,因为他们喊“判他罪!判他罪!”的声音,比所有的
人都响。他们曾经是“被迫害者”,当然有优先讨债的权利。而一切的棋子都要重新安排,
所有的势力,都要被新领导人拉拢。
  看哪!暴君垂死了!被欺压的人民终于起来了。一群蟋蟀在尸堆里居然开始打斗,一只
跳到派蒂的背上跳舞,另一只骑在派蒂长长的腿上,且随着腿滑下去,再抱着派蒂的脚,开
始舔、开始咬。
  我赶紧把派蒂拿了出来,只是她的脚趾已经被咬断一截,剩下空空的腿胫,如同细细的
牙签,立在我的手上。
  她不再对我使狠,眼神也不像以前那么炯炯有神。颈子倒还灵活,依然东张西望。我发
现她变了,变成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妇人。她不再抓、不再咬,两只钳子轻轻落在我的指尖,
柔柔的,如同抚摸。曾几何时,她的武器已经变成一种温柔的装饰。
  女儿正在吃饭。我把派蒂递到女儿面前:
  “派蒂愈来愈温柔了,蟋蟀都欺负她,我们就把她放在外面养好了。”

硬颈
            一月三十一日
  昨天晚上,派蒂是在她那粉红屋子里度过的。一个垂死的妇人,重回年轻时恋爱的地
方,不知有怎样的感受。
  虽然她在这屋里跟她的恋人做爱,也在那里杀死她的爱侣。但如同垂死的武则天,差点
断了大唐的国祚,却留下一块空白的石碑,等待后人的刻铭与评断。
  “我是不得已,如果你是我,你也一样。”
  过去的宫廷里,多少妇人用尽心机,像是泯灭天良一样杀。为什么?为了让她的儿子能
登基。她们杀、她们狠,不是为恨,是为爱。
  派蒂不也为了爱她的孩子,而吃掉丈夫吗?
  一大早,我就把派蒂拿了出来。先喂她喝两管“鸭嘴笔”的水,又用镊子夹着一只蟋
蟀,送到她的嘴边。
  我把蟋蟀最柔软的肚子送过去,派蒂一口咬住,嘴已不停动,却没吃下去。我把镊子往
回拉,因为派蒂咬住蟋蟀屁股而扯断,扯出不少内脏。
  她跟着把那些内脏吃了下去,而且吃得很快。我又让她咬住蟋蟀,再拉开;她又咬下一
截,吞了下去。
  我发现喂螳螂吃东西,要用“咬住再拉开”的方法。如同派蒂平常抓到猎物之后,一边
咬,一边推开自己的双臂。螳螂的本事,是嘴上咬得紧,手臂又推得开。也可以说它们要用
“咬住,再撕裂”的方法,把猎物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往下吞。
  其实每种动物的“吃”,都是“嘴”与“手”的关系。龙虾的“双钳”总是一大、一
小,因为它们的嘴很弱,必须用一只钳子夹住食物,另一只钳子去撕开,再放入口中。老鹰
则不同,它们有带钩的“喙”,一边用爪子紧紧压住食物,一边用“钩子”去撕裂。鹦鹉虽
然钩形的喙,却只用来攀爬。吃东西时,全靠灵活的爪子,把食物转来转去,转到有利位
置,再咬。人类则最高明,既能用手撕裂,也能用嘴咬断。
  现在我右手的镊子,相当于派蒂的钳子;我左手抓住她的背,则是为制造撕开的力量。
如果我不抓住她,只让她咬住,便向外拉,她的整个身体就都会跟着被拉走,而毫无“厮”
的力量了。
  “咬”不代表一切,必须“咬住”再“扯开”,才能产生大的破坏。无论摧毁食物,或
摧毁敌人,你都要先“咬住他”,再把事情“扯大”。但在喂派蒂的过程中,我也发现她的
颈子有多么强,我花那么大的力量扯开蟋蟀,她竟然能咬住不放,让我觉得几乎会拉断她那
细细的脖子。
  一个动物,一定先要“硬颈”,才能去撕裂。这是我的另一项新发现。
  过去派蒂是“只要死的虫,就不吃”。我原来猜想当这蟋蟀的脚不再挣扎,她也就不会
吃。可是显然“年老”,连个性也会改,当派蒂把整只蟋蟀吃光,我试着去罐子里找出干干
的虫尸喂她,她居然也高高兴兴地吃掉。这是因为“老而贪”呢?抑或因为她自知没有力量
再去“杀生”,便也甘心吃这不会动的“肉干”?
  如同见到一个昔日的英雄,穷途末路地乞食,求一碗饭,蹲在门前吃。她过去的英武到
哪里去了?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抓我时,那尖刺戳入手指的疼痛。也记得她怎样把双钳
向后挥,钩住我的手,再回头咬。
  现在,我正用拇指和食指抓住她的上身,把她悬空拿着,这是最没安全感的情况,她为
什么不挣扎?
  多么聪明啊!大丈夫能屈能伸,她也可以算是大丈夫了。想起司马迁写伍子胥,说伍能
“弃小义,雪大耻,名垂后世。”又说当伍子胥落难在长江边的时候,甚至在路上乞食,但
是他没有一刻忘怀杀父之仇。真是“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司马迁写的真是伍子胥吗?只怕他也写了自己吧!“一个人为了雪耻复仇和名垂后世,
可以不顾义气,而且被赞美为大丈夫。”这种观念对中国读书人造成多大的影响?司马迁在
被阉割的仇恨中,苟活下来,为什么?是为留得一口气,借着历史人物,发抒他的怨气。
  但我的派蒂为什么要舍弃她一生的英雄形象,只求留得这口气呢?

母爱
            二月一日
  今天我决定带派蒂四处逛逛。
  许多老人家都爱旅游,一方面因为子女大了,不再需要照顾,老人有了自由;一方面因
为日子不多了,钱留着也没什么用,可以大胆地支配;一方面因为人生不能空来这么一道,
趁着能走,就多走走,让自己的生命更充实。此外,还有一个原因,是老人家希望旧地重
游,唤起一些年轻时美好的回忆。
  过去的六年间,我曾经两次带着八十多岁的老母,回到北平和台北的老家。我们走访了
每个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听她怀念过去的好玩伴,也听她抱怨那些年轻时曾欺负她的亲戚。
  我常想,在她眼里的北海、颐和园、紫禁城或王府井大街,一定跟我看到的不同。好比
台北新公园,虽然还在那儿,许多建筑也未拆建,但是在我眼里就与年轻人不一样。那是记
忆中的,只有我自己能够发出会心的笑,或幽幽的伤怀。
  把派蒂由粉红色盒子里拿出来,托在掌心,先去每扇窗子往外看了看,又去每个房间绕
了一圈。直到今天,她将死,才发觉连海边都带她去看过了,却没带她看看家里的每个地
方。当然或许有一天,我将死,也才会惊觉,游了大半个世界,却连家旁边的许多小巷子,
都不会走过。
  外面的雪还没解冻,只是地上陷出一个个小坑。因为大地的温度并不平均,有些地方热
些,有些地方冷些,有的雪下面是小草,有的下面是土地。那雪地融化的速度也就不一样。
看看派蒂,又看看外面的雪,使我想起电影“野性的呼唤”。大概是二十年前的老片了吧!
但我一直记得那只忠义的野狼,为了保护主人,与其他的野狼拼斗。
  在人的眼里,它是一只忠狗。在狼的眼里,它可能是叛徒。为了跟在人的身边,能得到
好的庇护、好的食物,而背叛自己的族群。
  也使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中日大战回忆录”节目。有一位抗日英雄,指着照片里的一个
人,说“这是日本人,后来投降,加入了‘我们’这边,他机枪射得很准,打死不少日本鬼
子。”
  从我们的角度,这日本人是个“明是非”的义人。从日本人的角度呢?(打倒鬼
子!!)
  一只鹰可以被训练来抓鹰;一只狗,可以被训练来抓狗;一只螳螂,可以被训练来抓螳
螂。
  不!我应该说螳螂例外,它们天生就是孤独者,无法忍受身边有任何其他螳螂的存在。
即使身边睡的是丈夫、是爱侣,也要杀掉。
  只是,我把派蒂放在窗台上,看她扒着窗棂往外看。我想,如果现在居然还有一只没冻
死的螳螂,看到屋子里的她,和她后面的我。那只螳螂会怎么想?它会不会说:“一只从小
被人圈养的螳螂,杀的技术再好,活的日子再长,也算不得是一只螳螂。”
  我把派蒂从窗口移开,相信那外面已不是她认识的故乡。她的故乡变了色,真正的故乡
已经是我的书房。
  托着她,走到电视机前面,看了看“肥皂剧”。又把她放到我岳父和女儿合作拼制的
“美国国会大厦”模型上。让它在“大厦”的圆顶上站稳,再为她拍了两张照片。
  多像一个观光客啊!又多像“魔斯拉”,大闹美国首府,攻入美国国会的电影画面。如
果派蒂和大厦的比例是这样,真要吓死人了!不是比一只八十吨重的SAUROPODOMORPHA恐龙
还巨大吗?怪不得美国人说螳螂是“花园里的恐龙”。
  突然想到女儿有几只恐龙的小玩具,恰好跟派蒂一样大,也就叫女儿找来,把派蒂放在
玩具旁边拍照。派蒂居然还对准其中一只绿色的,狠狠出了一钳。
  女儿又介绍派蒂去看她的模型商店,还坚持派蒂进入她的Bistr'o餐馆当“客人”。我
问她为什么?
  “因为派蒂爱吃牛排,我这家餐馆专卖牛排,派蒂会开心。”女儿很认真地说。
  最后,我把派蒂带到“花窗”前面。这是屋里最有春意的地方。因为朝南,上面又有玻
璃屋顶,四季的阳光都能照进来。里面的植物也就搞得糊里糊涂,失去了四季。譬如一棵昙
花,明明应该在夏秋绽放,现在却发了花苞,而且眼看就要开了。
  我把派蒂放在昙花叶子上,她很快便掉了下来。因为叶子太光滑,派蒂原本会分泌黏液
的脚趾,又被蟋蟀咬断,所以无法站得住。
  抬头看见挂着的“百香果”藤蔓,是女儿钢琴老师送的。百香果原产于非洲,但是在台
湾处处可见。据说因为二次大战时,美军打算空降台湾山区,打丛林战,又怕没东西吃,于
是从空中撒下很容易生长,又富维他命的百香果种子。多妙啊!原来的诡计,成为后业的恩
泽。其实每个渔人撒下的饵,只要鱼不被抓,那鱼饵都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恩泽。相反地,那
些自以为“放生”是恩泽,却在水库放下食人鱼的人,则造成生态失衡,成为了杀戮。
  百香果的叶子很多,应该是个好地方,我便把派蒂放了上去。
  原来应该生活在花草之间的派蒂,大半辈子关在塑胶和玻璃的罐子里,而今老了、将死
了,理当回归天地之间。
  总认为“人定胜天”的西方人。在丧礼上会说“灰归灰、土归士
(Ashes t ashes;dust to dust)。”表示人死,是回归大自然,一只小小的螳螂当然更该
如此。
  想到一位风水师说的——人死了,无论用棺木,或是火化了,装进骨灰罐,总要与土地
接近才好。所以那骨灰罐子最好用石头、陶磁或木制的材料,并且放进泥土、水泥或石材的
墓中,这样死者才能与大地的灵气相通。产生调协风水的效果。
  这不也是“灰归灰、土归土”吗?
  派蒂果然十分高兴,开始在百香果藤上攀援了。从下面一直爬,爬到花盆里。
  那花盆看起来像个白色的小亭子。上面有着尖尖的顶,顶上一串铁环,正好挂在花窗
上。
  派蒂居然继续攀到了“小亭子”的顶上,又转过身,用屁股对准小亭子的尖端。然后,
就不动了。
  我没再理她。心想,或许因为她是“阴杀之虫”,躲在亭子里比较有安全感。也可能她
要死了,决定选这么一个漂亮的地方,咽下最后一口气。
  傍晚,我正写作,女儿突然在书房外面一边敲门,一边大叫。
  打开门,小丫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派,派蒂,生,生,生蛋了。她又生蛋了!”
  跑到花窗前,果然看见派蒂用她失去了脚趾的腿胫,勉强攀在小亭上扭动。
  她的四肢大概因为用力而颤抖,她的屁股则不断抽缩,从那已经不怎么饱满的肚子里,
居然挤压出许多黏液。
  我突然了解。派蒂这么一位伟大的杀手,明明应该光荣地死去。她之所以忍辱负重、苟
延残喘地乞食,是因为她对孩子的爱。
  绑在玻璃罐口的纱布,怎么可能是孵化的好地方?所以虽然她在纱布上下了蛋,但是心
不安。于是偷偷留下一些卵一天天地等待。
  直到今天,她攀上百香果,如同回归到外面的花丛,才放心地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藏
下“她的爱”。
  我发现我面对的不是一个昔日的杀手,也不是一个垂死的老妇,而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安宁
            二月二日
  昨夜没有送派蒂回粉红色的房子,就留她在百香果的花盆里。我想这样是比较合她的心
意的,如同刚生产的妈妈,把孩子抱在胸前,让孩子听她熟悉的心音,让母亲胸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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