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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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文集-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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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前,据说那时候坐计程车,只要说出我们家大楼的名字,车子就能开到。

  楼下有自动玻璃门。柜台后,坐着穿制服的管理员,每个进出的访客,都得被询问、登
记。

  但是他们对我好亲切,有一阵子,我不喜欢被称为“刘小弟”,他们就都叫我“刘先
生”。

  我是丑小鸭,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可是,我的老爸,居然放弃了他带我飞上枝头的翅膀——“分秒必争”节目,进入只有
十分之一收入的“中视新闻部”。

  大家都说他傻,说他以后一定会后悔。

  只是,他这么决定,奶奶和老妈,就毫不犹豫地点头。她们都是传统的女性,“夫死从
子”、“出嫁从夫”。老爸的决定,永远是对。

  直到有一天。

  老爸居然又要放下中视记者的工作,只身到美国去。

  奶奶和老妈的脸上,泛出了愁容。

          ※    ※    ※”

  老爸当时已经是著名的电视记者,每天晚上播七点半新闻,还被派到欧洲,制作艺术的
特别节目。观众喜欢他,选他为“最受欢迎电视记者”。公司也喜欢他,总经理看到辞呈的
那天,据说在开会的时候慨叹:

  “好不容易,培植个人才,走了!”

  老爸是接受新闻局和历史博物馆的安排,去美国长期讲学。

  “想想,值不值?”奶奶对老爸说。

  “这房子,你刚住进来一年多,还没摸清楚开关呢!”老妈说。

  “如果你站在这个山头,羡慕另一个山头更美,第一件事,就是走下这个山头!”老爸
说。

          ※    ※    ※

  老爸走的那天,我只记得他对我发了脾气:

  “老子走,我居然都不送到楼下来?”

  我怎么知道,他一去,就是好几年?

  我怎么知道,他一去,竟改变了我的一生?

  *****************

  “告诉你,怕痒的男生,将来会怕老婆!”
  老妈赞赏地对我说:
  “你将来不怕老婆了!”

          六岁的爱情与权力

  当我上小学的时候,台湾还没流行绑架小孩。尽管如此,我总有一个保镖跟着——七十
一岁的祖母。

  她把我送进教室,帮我开窗子,有时看地上太脏,还帮忙扫扫,又说说这个、指指那
个,再叮嘱一番,才离开。

  所以同学都说:“刘奶奶是老班长。”

  权力的滋味

  真正的班长,是我的四个死党之一,如果说我喜欢上学,不如讲:我喜欢去找我的死
党。

  老师没进教室之前,班上几乎是由我们四个死党来管,我是副班长,权力第二大。才六
岁,我已经感觉了“权力的滋味”。

  但权力更大的,是那些六年级的学长,挂着“纠察”的臂章,耀武扬威地冲进来,对我
们吼,然后大模大样地,在黑板上写下“安静”两个字,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被他们抄了学号的同学,常吓得脸发白。

  我们管他们叫“走狗”,自以为挂了一个臂章,就了不起。

  六岁,我也看到了高年级“权力的滋味”。

          ※    ※    ※

  每天早上,只要不下雨,全校的学生,都要在操场做体操、唱国歌、升旗,还有听校长
训话。

  我们最怕的是训导主任。校长在上面训,主任在下面巡,我一直到今天,都记得他的眼
睛,好象探照灯,扫过来、扫过去。

  据说他以前是个蛙人,蛙人出拳,一秒钟就能叫人躺下,上面把牙齿打断、中间把胳臂
扭断,下面把小鸡鸡踢烂。

  “时候,校长在上面讲话,主任会在队伍里吼:

  “站直了!像个人样!”

  据说愈高年级的学生,愈怕他。看到他,好象见到神。当然,也可能是见到鬼!

  六岁,我了解了大人“权力的滋味”。

  拉屎的联想

  主任也有仁慈的一面,就是当太阳太大,小鬼们实在撑不住的时候。

  他会叫我们蹲下来。

  但是才蹲一下下,他又吼:“把一只膝盖放在地上,半蹲半跪!两条腿蹲着,难看死
了!像在拉屎!”

  直到现在,我二十岁了,每次跟同学一起玩,蹲着,我会很快地改为“半蹲半跪”而且
觉得别的同学都像在拉屎。

  我相信,他们绝不会有这种联想,因为他们没“蹲过坑”,他们都是“坐抽水马桶”长
大的。

  我也相信,当有一天,我向女友求婚,她一定会以为我在向她下跪。

  而我,在心里,其实是蹲着。

  不怕老婆训练

  小学一年级,我们最爱玩的是“哈痒”。

  每个小孩都怕哈痒,于是这个哈那个,别人又来哈这个,又躲、又笑、又叫,闹成一
团。

  有一次,老妈到学校来,看见我们玩哈痒,她居然吓了一跳,好象那是天大的危险事。

  “在走廊、楼梯上哈痒,太危险!”老妈说:“一不小心,就能从楼上滚下来。”

  她没有禁止我哈,知道禁也没用。

  她用了个绝招。

  叫我站着、不准动,由她来哈痒,全身都哈,连脚底也不放过。

  起初,我简直笑死了,一笑就挨骂。

  每天锻炼下来,我居然不怕了。

  “告诉你,怕痒的男生,将来会怕老婆!”老妈赞赏地对我说:“你将来不怕老婆
了!”

  六岁,我已经自许:“将来做个不怕老婆的男人”。而教我不怕老婆的,竞是做我老爸
老婆的老妈。

          ※    ※    ※

  六岁,我真开始喜欢女生,我发现了一个“她”——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

  我管她叫“我的伊莉莎白泰勒”。

  我常站在桌子上,高喊着:“我的伊莉莎自泰勒,我为你而死!”然后,从上面跳下
来。

  有一天,我叫“她”哈我痒:

  “你来哈哈看!我不怕痒!哪里都不怕!我将来不怕老婆!”

  她哼了一声,掉头走开。

  六岁,我开始怀疑“不怕痒的男人,是不是真能不怕老婆?”

  告别了!我的死党和爱人

  在光复国小,我才读了一年多。老爸常说,这一年多的课程,使我奠定了后来学中文的
基础。

  “如果你没进过国内的小学,今天的中文不可能学得好。”老爸说:“大家一起学,那
是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不孤立,觉得学习是一种责任。”

  虽然出国的一、两个月前,奶奶和老妈已经不断对我说,要准备出国的事。

  却直到最后两天,我才有真要出国的感觉,那是从老师和死党的眼睛里看。

  “你要去多久?”

  “你会不会写信给我们?”

  我的死党问我。

          ※    ※    ※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降旗时,国旗缓缓下降,天边有个红红的大太阳。

  我的奶奶仍然在国父纪念馆的同一棵树下,等我。

  我们一起,再一次经过学校大门回家。

  我觉得好遗憾——

  死党不能跟我一起去美国。

  伊莉莎白泰勒没有哈我痒。

  我没能长上六年级,尝尝另一种“权力的滋味”。




           第九章 少年行       


  小孩的离别是这么简单!
  他没有权利带任何东西,
  因为他自己是被带的东西。


  离别,很轻也很重!

  虽然家人总是对我说,要带我去美国,甚至大楼的管理员都跟我道别,但直到老妈在机
场抱着外公、外婆哭,我才真正确定自己是要远行了。

  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走得那么匆忙。到今天,我都记得临走时,蹲在地上玩机器
人,老妈从身后叫我:“走了!记着拿你的小包包!”

  我便转身,提起包包,追出门去。

  走,就是这么简单!

  但是从心里接受“离开自己生长八年的土地,去另一个国家,说外国人的话。读外国人
的学校。交外国人的朋友”,却是多么困难!?

  小孩子没有发言权,大人的命运就是孩子的命运,只有跟着大人走。

  奶奶有发言权,但她不发言,她的儿子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在飞机上,我哭着喊:“忘了带会打转的机器人!”

  “就算没忘,行李也装不下!”老妈说。

  “爸爸寄来的古董玩具(老爸在美国跳蚤市场买的)也忘了带!”

  “美国多得是。”老妈说。

  “我的枕头忘了带(那是我每天都要摸着尖尖、闻上面熟悉的味道,才能睡着的)!”

  “息死了!早该扔了。”老妈说。

  “还有爸爸刚寄来的跳豆(那种因为里面有虫,而会不断自己跳动的豆予),还在跳
呢!”

  “马上就不跳了!”老妈说:“叫你爸爸再给你买!?

  小孩的离别就是这么简单,他没有权利带任何东西,因为他自己是被带的东西。

  老爸的颜色

  老爸站在出口等我们。

  没有鲜花、没有拥抱、更没有亲吻。他是一个不在外面表达情感的人。

  只是,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问我:

  “你是不是脚扭到了?为什么走路一腐一腐地?”

  我惶惑地摇摇头。

  他一边走,一边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最后得到了结论:

  “这小鬼,平常一定总是被大人牵着走,所以两条腿变得轻重不一样。以后能不牵、就
不牵,让他自己走路!”

  我知道——日子又难过了!

          ※    ※    ※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驰,老爸一边指点大家看窗外的景色,一面说他跑了多少地方,才
买来一架钢琴。

  他的脸上显出十分得意的颜色。

  三年前,他提了两个装满笔墨纸和画轴的箱子出门,在他二十九岁生日的前五天,抵达
大雪纷飞的维吉尼亚。

  他的薪水不高,但是经常开画展。展览、演讲、示范挥毫、向洋人介绍中国文化,就是
他来美国的工作。

  他箱子里的画少了,换成我们的“家”。

  你的家、我的家!

  车子在一长排红砖的房子前停下,我们是其中一户。

  房前有个小院子,正开着紫色的鸢尾兰。

  老爸把大家的行李抬进房间,便将我带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给我:

  “多喝牛奶!喝得多,长得大!将来不被洋人欺侮!”

  他又带我去看钢琴,并走到地下室。地下室有一个酒吧台和许多五彩的灯光,都是上一
任屋主留下的。

  “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老爸得意地问。

  “你的家比我的家大!”我说。

  当天夜晨,躺在新枕头上。虽然窗外比我在忠孝东路的家,不知安静了多少偌,却翻来
翻去,睡不着。

  妈妈进来看我。抱着她,我哭了:

  “我想回家!”

  妈妈也掉下了眼泪……

  ********************

  每次,看到有褐色卷发的女孩上车,
  我的心都一惊,
  觉得那会是莉莉

          我的初恋

  第一天从学校回来,老爸站在家门口等我。

  “学校什么样子?”他问。

  “绿色的!”

  “我问你学校什么样子,不是问你颜色!”老爸瞪着我。

  我没出声,低着头,强忍着,不让泪水滴下来。在学校一整天,我都是这样低着头,盯
着地上看,我只记得绿色——学校的绿色地毯。

          ※    ※    ※

  到美国的第二天,老爸就带我走到路口,指着不远处、一个尖顶的教堂说:

  “过两个礼拜,送你进那学校。”

  我只看到教堂,和它前面的停车场,没见到学校,心想:“原来美国人上教堂,就是上
学。”直到上学的前一天,老妈带我去注册,绕过教堂,经过一大片红砖墙,看到一扇小
门,上面挂了一个白色的十字架,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圣家(Holy…Family),几个穿蓝色
的宽条纹制服的小孩,主动跟老妈打招呼,我才知道原来学校躲在教堂后面。

  老爸决定送我上天主教私立小学,大概因为听说去公立小学的东方孩子,常因为种族歧
视而挨揍。

  这里的同学果然很友善,他们排成一行,跟我握手。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同学问。

  我怔了一下,不懂他说的话。四周所有同学居然一齐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惊慌地愈不知所措了,终于想起自己会的一句,低着头,小声说:

  “我不知道!”

  一下子,全安静了。接着整个教室笑成一团。老师赶忙挥手,把笑声压下去。

  “他叫‘轩刘(ShiuanLiu)’老师拿着资料卡,念出我的名字。她的发音很怪,读成
了‘尚卢’。”

  因此,我就变成了“尚卢”。

          ※    ※    ※

  其实没来美国之前,我已经会了英文的大小写,也学了几句基本的会话。

  但是那天,我为什么连最简单的一句,也没听懂呢?

  我发觉,跟老爸、老妈学的英语好象不管用,因为美国孩子都不那么说。即使说,也不
是那个调调。学英语,由过去最没道理的事,从上学的第一天,变成我心里最重要的事。

  我知道:如果我不学,我会孤独。

  如果我不学,我会被欺负。

  如果我不学,就像上学的第一天,即使别人不侮辱我,我也会有被侮辱的感觉。

  这就是,为什么每个半句英语不通的孩子,到美国没多久,英语都能讲得叭叭叫的原
因。

  把你丢进去,让你浮浮沉沉、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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