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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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文集- 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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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他们怎么擦屁股?
  我看到一对母子的照片,都是这样,没了双手。两张照片给我不同的感觉。一个中年
人,没了双手,靠人接济下半辈子,不同于一个孩子没了双手,准备乞食一生。一个辛苦了
大半辈子的母亲,可以理直气壮地要孩子接济;但是对个还不曾贡献社会的孩子而言,就真
是只能求取悲怜了。这好比晚上喝得满脸通红的人,大不了是放松、放荡。一大早就喝酒的
人,却要叫人瞧不起,认为那是“自暴自弃”和“作践自己”。
  我的螳螂,不曾娱乐我一天,现在却要我供养它,喂它吃。喂它喝、为它擦屁股(清理
粪便)。如果它有知,究竟会怎么想?
  不过它毕竟是活过来了,它如果挨不了饿,早死了,也就没有下面的偷生。所以,一切
“偷生”的人,先决条件是“求生”,没有成功的求生,就没有下面的偷生。如此说来,那
偷生就值得尊敬,毕竟他是求生的胜利者。在废墟里、在产道里、在手术台上,他虽没得到
全胜,但得到了半胜,于是能被救,能活下去。这世界上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
  想起二次大战,纳粹犹太人集中营,进营之前先经过体检,看你还健康,可以当奴工,
叫你到一边,让你多活几天。看你已经差不多了,活着只能耗口粮,就叫你到另一边,排
队、脱衣服、进去大屋子洗澡、消毒。然后从淋浴的喷头里喷出毒气,再一车车运去烧掉。
  也想起一位外科名医对我说,分割“连体婴”,最困难的是如果两个孩子只有三条腿,
到底把中间那条腿给谁。
  “给那比较弱的。”我猜。
  “错了!给比较强壮的。”他说:“比较强的比较可能存活下去,不如让他成为一个完
整的人。至于另一个,就看造化了。这样总比两个都死了,来得好,不是吗?”甚至连移植
器官,美国医学界都有个趋势,不是移给最病危的,而是移给病较轻、较能救的。免得移植
之后,还是死,浪费了有限的“器官”。
  这就叫“天助自助者”。要人救你,你先得自己救自己,让人觉得你比较可以救。
  于是,我不得不佩服这螳螂,它活到了。我当然也佩服那苍蝇和蚂蚁,它们不像蜜蜂、
虎头蜂和大黑蜂,不断地拍翅膀,结果没两天就累死了。真能在乱世活下去的,常不是最勇
敢和最强壮的,而是最能忍耐的。譬如长寿的乌龟、鳄鱼和龙虾,就都是最不爱动的。
  螳螂也不爱动,它是以静制动;相信它也不会出汗,所以能几天不喝水,也不口干。其
实据昆虫书上说,螳螂只偶尔喝一点露水,平常的水分完全靠从食物当中摄取。
  只是我这个人不太信专家写的书,我自有教育我自己小孩的方法,我相信它一定渴了,
渴了就应该喝水,而不能喂食,饿久了,突然大吃大喝,会像杜甫一样得“急食症”死掉。
所以,我要先喂它喝水。
  我先去找了一个眼药瓶,小时候,我常从路边捡回“弃猫”,如果是眼睛没张开的“猫
婴”,就用眼药瓶装牛奶,把它们喂大。现在我要用同样的方法。
  先把眼药瓶洗干净,装上水,再打开塑胶盒盖,大概今天动作慢了些,让苍蝇飞了出
来,我尊重它,决定让它逃跑。反正逃也逃不出屋子,终究要死在里面,或被我岳母的苍蝇
拍打死。
  大蚂蚁也爬了出来,而且爬得很快。我过去一脚,踩在地毯上,把它踩了个半死,在那
里扭来扭去地挣扎,不一脚踩死它,是有道理的,因为螳螂喝完饮料就要吃汉堡了,留个半
活的“汉堡蚂蚁”给他,多妙!
  开始喂水了。我把眼药瓶的小口对准它的嘴伸过去,它吓一跳,猛扭头地躲开。再伸过
去,并挤出一滴水,它发现了。那是水,似乎有意吃。可是这眼药瓶真不济事。那水一直
滴、一直滴,淋得它一头,倒像为它洗脸了。
  灵机一动,想起个好工具——我用来作美术设计的“鸭嘴笔”。赶紧去柜子里拿来,再
把眼药瓶里的水滴进“笔锋”中间。而后扭动旁边的小螺丝,调整笔锋的距离。一个毫米的
宽度应该是恰当的,能装的水多,而且前面的开口,正好可以像一只母鸭子的嘴,略略张
开,喂小鸭子。
  我把“鸭嘴笔”伸过去,它又一惊,跳了开去,再伸过去,还跳开。它一定以为这是个
怪兽,准备来攻击。问题是,真碰到攻击,又能如何。除了俯首就擒、伸着颈子待砍,还能
怎么样?难道还要把主子弄毛了,把原本可以痛快的“斩首”改成“凌迟”?
  它必定是想通了这一点,当我第三次“奉茶”的时候,它居然不躲了,而且嘴开始动,
“螳螂喝水了,”我对女儿喊:“快来看。”
  它不但喝,而且喝得挺快,鸭嘴笔里的水,一下子就光了。我又滴了两滴下去,再喝
光。又滴,还喝光,前后一共喝了七次。连肚子都变大了。谁说螳螂不爱喝水?我不是证实
了它不但能喝,而且可以牛饮吗?
  或许它的上肢不能动,是缺水。我想,脱皮之后大概需要水分。如同人在手术之后,要
打点滴。这屋于里有冷气,特别干,说不定它就因为水不够,造成循环不良、不能舒活筋
骨。我仿佛见到一线曙光,有了希望,兴致也益发高昂了。
  找来一只小镊子,不大不小的头,跟它的钳子差不多,希望它能把这镊子看成自己的义
肢。我用“义脚”夹起那半死的蚂蚁,送到它嘴前。
  喝完水,大概精神来了,它居然伸起一只手臂来挡,只是那手臂还僵硬,没挡成,自己
先摔倒了。趴在地上,一时起不来,我就趁势,再把蚂蚁递过去。有什么好怕呢?我心里
说,这蚂蚁已经不动了,何不捡个现成?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全天下都找不到这么幸运的
螳螂。
  它还是不吃,难道非得自己抓来的才吃?既然如此,为什么喝水呢?这又不是抗议绝
食,只绝食物,不绝空气、日光、水。它难道是要抗议什么吗?一个微不足道,非“仰食”
不能活下去的小民,还有什么抗议的资格?对!是我造成你的终身残障,是我无能、无知,
即统治你,又不懂得“王天下之道”,使你成了受害者。但你愈爱害,愈抬不起头、抬不起
手。你连拿石头的力量都没有,还谈什么抗议?你的群众、同胞、同袍,都在外面躲着,没
人敢出面为你说话,又有谁听你的抗议?
  你令你主子的龙颜很不爽了。你要小心了!我的同情与慈悲是有限的。慈悲的背面,就
是给你一脚,踩成一个绿色的图案。

共犯
            九月五日
  昨夜我很晚才睡,守着花窗,并且做了不少有意义的事。
  我的花窗是特别订做的,一边伸出房子之外,有着弧形的玻璃顶,可以接受较多的阳
光,一边连接在室内,站在前面,仿佛面对一个挂满盆栽的小花园。花窗的外面也是花园,
有我种的芍药、牡丹、金盏菊、向日葵、姬百合,和女儿种的四季豆。为了在夜里也能欣赏
园景,我特别在窗外的高处装了两盏水银灯,打开来,一片绿。水银灯下的绿和阳光下不
同,有一种特别鬼魅的感觉,像是艳绿的丝绒布,压在玻璃板下,透出来的那种“被含蓄
化”的绿。
  这水银灯也有些特别的附加效果,像是在窗前被照到的昙花,虽然跟别处种的昙花在同
一天开,却要晚一个多小时。菊花就更不用说了,灯愈照,愈会延后开花,有时候拖到下
雪,才绽放。
  而今水银灯又有个好处,就是让我观察外面花丛的动态。这只螳螂是在窗外抓的,我相
信还能再抓一只。
  所以我等,等那爱吃消夜的螳螂走到外面来,就冲出去,粑它抓住。
  住在郊区,后面又是好几英库的森林,静极了、也吵极了,声像是浪潮一样涌来。它们
似乎早有默契,虽然种类繁多,叫声各有不同。但是不杂唱,而是齐唱,一波一波地唱。当
然也可能是听觉的错误,由于我们血液脉动,使得平板绵延的声音,也有了波涛的节奏。实
际节奏的,是人的脉搏与呼吸,也可能是心灵的律动。
  据说现在有一种电脑,可以把古老录音中的杂音过滤掉,留下好的、优美的旋律。所以
许多大师的“原音”都能重现了。
  但人的耳朵不正是这么一架机器吗?你可以有一个很吵的钟,滴答滴答地走,却充耳不
闻。你也可以一边放收音机里的中文节目,一边听电视里的英文节目,但集中精神听哪一种
语文,就是哪种语文。
  对虫声尤其如此,这千千万万的小家伙,夜夜以如此喧哗吵我,但是只知其存在,甚至
只觉其美好,直到今夜,才发觉它们的嗓门是那么大。
  当然,今夜我对它们的感觉是不同的。以前我说这是“蛩声细、漏声长”,那几乎是一
种抽象的整体。但是今天我想的是“个体”,我想:如果我现在出去,循着每个声音去找,
必定都能找到一只肥美的小虫,回来喂我的螳螂,我开始怀疑老鸨是怎样看少女?她能看到
少女的美,还是恩客的喜好?
  九月初,白天还是华氏八十八度的气温,夜里居然有点凉。我把落地窗的玻璃全部打
开,使外面的小虫们能聚到纱窗上,有小虫,就能引来螳螂。只是,为什么一只螳螂也不来
呢?我已经枯坐两个小时了。我对老婆抱怨:
  “真奇怪?!这些螳螂怎么那么笨呢?到我这儿来,有玻璃屋住,冷气吹,不怕外面的
风吹雨打,还有吃有喝,每天不必辛苦,自然有各种美食送到嘴边,这里不是好得跟天堂差
不多了吗?”
  “问题是,这种天堂可爱吗?如果有这样的天堂你要去吗?”老婆撇撇嘴:“多么不自
然的地方。”
  “说不定天堂就是不自然的地方。只有好、没有坏,只有喜、没有悲。”我说。
  “你为什么不抓一只鸟来跟你的螳螂住?专抓一些比它小的、比它弱的。”老婆又发高
论。
  “天堂是把所有会欺侮别人的坏蛋,都下到地狱去之后。所剩下的好地方。所以会吃螳
螂的鸟不能进来。”
  “那么,会吃小虫的螳螂也该下地狱。”
  “天堂有许多种。螳螂有螳螂的天堂、小鸟有小鸟的天堂、小虫有小虫的天堂、人有人
的天堂。每个动物,都应该从它的本位去看它的天堂……”
  正说着,就来了天堂的访客。啪一声,先以为是一片叶子飞过来,细看纱窗上有几只细
细的小脚。原来是只绿身、绿头、绿翅膀的“螽斯”。
  好肥啊!大大的肚子,又白又鼓,尾巴上还有个鲜绿色的钩钩。我以既快又无声的动
作,把外面的玻璃窗关起来。玻璃是透明的,这螽斯当然不会发觉。
  现在我要耍一点手段了。它会飞、又会跳,不耍手段是不可能捉到的。
  我先测量了一下纱窗和外面玻璃窗间的距离,大约有一点五英寸。虽不大,也够了,够
我狠狠地从里面用手弹,把它从纱窗弹到玻璃上,撞昏。
  我弹了,狠,也不狠,因为我要捉活的,螳螂爱吃活的,死掉就不好吃了。
  接着要老婆守在屋内,由我到屋外抓。
  小时候,有一次老爸带我去六张犁爬山,在草丛里抓到过一只螽斯,我记得很清楚,老
爸大叫一声,把到手的螽斯又摔掉了。然后掏出手帕,包住他的手指,指上全是鲜血。
  从那以后,我就不太敢抓螽斯。所以现在它虽然好像昏了,我还是得小心。先去厨房拿
了一个塑胶袋,套在手上,再守到窗外,教老婆一寸一寸地把窗子摇开。想必弹得太轻了,
那虫居然开始躲,躲来躲去钻到了最下面的缝缝里,被我抓住长长的后腿,拉了出来。
  看我抓到了螽斯,老婆也很兴奋,问题是,现在已经夜里一点多,还喂不喂螳螂呢?
  说不定它已经睡着了。硬是叫醒也没胃口吃。
  不!螳螂是二十四小时的狩猎者,它根本不睡觉。我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昆虫要不要睡
觉,或许它们冬眠和作蛹的时期就是睡觉,睡醒便不再睡了。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决定叫它吃,免得明天早上螽斯死了,它又不吃了。我相信昨天它
不吃蚂蚁,就是因为我的镊子夹得太重,到它面前时,蚂蚁已经死了。
  果然吧!这次还没到它眼前,它已经开始歪着头、盯着看了。还把上身向一边倾斜,两
只无力的膀子,被极力地提到半空中。残是残,多少还是个螳螂的架子。使我想起以前看
戏,一位名角出场,据说不久前有过脑溢血,手脚不再如当年灵活,大家一边叹他的腿抬不
高了,一边还是喝采,私底下交头接耳:功夫不成了,架子还是不差。
  现在我也要赞美一声:架子还是不差。
  为了避免重蹈昨天夹死蚂蚁的覆辙,我决定用手拿着喂。这蠢斯的后脚特长,壮得像是
可以烤来吃。我就紧紧抓住这两条大腿,把螽斯的肚子往它嘴前递。我知道这里是最容易咬
破,也最没有武力的地方。
  这螽斯果然凶悍,嘴巴里吐出黑黑的水,八成是有毒的。幸亏我很小心地同时抓住它的
腿和翅膀,使它既不能弹跳,又无法翻身。像是一位江湖好汉,被架上了脚镣手铐,只剩下
一张能动的嘴。于是一边骂、一边被千刀万剐,声音愈骂愈小,血流愈来愈多。
  也想到被腰斩的金对叹,年轻时读他选批的《杜诗》,批到(漫兴九首)“谁谓朝来不
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时,说“岂知天地同事,尚有不可说者!”又说“朝骑白马的少
年,半夜突然死了。”当他批这些句子的时候,岂会想到自己后来的“腰斩”?
  这小小的螽斯正接受腰斩的酷刑,肚子被几口就咬破了,流出黑黑的血水,还有一小
颗、一小颗,如黄瓜子的卵,我相信那是它的卵,《诗经》上读过“螽斯羽,说说兮;宜尔
子孙,振振兮。”又说相传它一次可以生九十九子,怪不得这肚子里有不少卵。
  多产的动物常常多亡,正因为它容易死,所以得多生孩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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