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只要在地上洒一点水,立刻就会飞来一大批小家伙。虎头蜂、黄夹克、蜜
蜂、苍蝇、杀蝉蜂、蝴蝶,它们能渴到只顾趴在地上喝水,连我已经用塑胶袋把它罩住,都
没感觉。
我也就常常罩着它等,等它喝足了,再收紧袋口,带回去喂派蒂。
多半捕虫的人,都用网子,但我宁愿用塑胶袋。这是有大道理的:
第一,塑胶袋很透明,我可以看清楚虫子在里面做什么。
第二,塑胶袋很强固,不像网了,马蜂可以伸出它的刺来叮我。
第三,我可以好整以暇地把“它”挤进袋子的一角,再把剩下的袋子翻过来,像脱袜子
似地,将大袋子变成小袋子,再把袋口对准派蒂小姐的家门,请“它”自己飞进去。
第四,我可以在衣袋里塞好几个塑胶袋,一次发现几只虫的时候,就一个袋子抓一只。
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要用塑胶袋跟一些虫子“斗智”。
虫子非常聪明。有时候我甚至猜,它们在用一种“嘲弄”的方式,面对我的捕捉。
可不是吗!当我还是新手的时候,不知有几百次扑空,而且不但扑空,还弄断了我心爱
的大理花、弄破了自己的手,甚至有一次用力太猛,一个不平衡,摔进花圃,弄伤了我的
脸。
许多虫子,是“你不动、她不动”。当你一步步靠近,准备偷袭它的时候,它早就看到
了。但不知是“自大”,还是“懒”,它硬是不逃,只是静静地等在那儿。
“复眼”使它们几乎能看到三百六十度,看你接近,它们会调整翅膀(譬如蝴蝶把翅膀
立起来,并在一起。蜻蜒把四只翅膀都放下来,向两边垂着)、转动小脑袋。甚至你的手只
距离它十五公分,它都不动,直到你以为已经到手,作最后“冲刺”的时候,它才一闪,不
见了。
这一闪不见,使我想起打羽毛球,最丢脸的时候,不是接不到球,而是非但没接到,而
且东张西望,找不到球的时候。
当我抓它,它一闪不见,往往就真不见了,直到我“回复神志”,定下心,四处看,才
可能发现它又停在不远的枝梢,对我作再一次的挑衅。
在所有虫子当中,最敢向我挑衅的,是一种橙褐色的蛾子和腿长的蟋蟀。它们的斗胆,
是因为“艺高虫胆大”。
我们一般见到的灯蛾,都飞不快。但是这种蛾子不但快,而且用的是武林绝技——“迷
踪步法”。
如果你追一只蜜蜂,很容易,因为它是直直地飞;如果你追一只苍蝇,比较困难,因为
它会快速转弯;如果你追一只蜻蜒,也不简单,因为它会忽快忽慢。
如果你抓我说的这种蛾子,就真难透了。因为它不但具有苍蝇和蜒的本事,而且快上好
几倍。除非在它停着的时候,把它抓住。只要它一起飞,就连看也看不到了。
至于那种腿长的蟋蟀,又是另一种“艺高虫胆大”,它不靠“迷踪步法”,而靠弹跳的
轻功。我计算过,就算我的手已经只距它十公分,然后以最快速度扑下去,它都能跳开。尤
其记得有一回在墙上抓它,把手擦破,流了不少血,却连它的边都没碰上。
直到有一天,这两个“虫小鬼大”的家伙,终于被我找到了破绽。那破绽不是别的,是
它们自以为了不起的聪明。
过去我抓它们,以为只要快就成。后来发现重要的不是斗力,而是斗智。
于是我改为慢攻。用一只手,手上拿个塑胶袋,让袋子伸向前面,袋口张得大大的,然
后慢慢伸向“它”。
如往常一样,它盯着我的手看,打算在我距离它不过十公分的时候再飞、再跳。
它没想到,它是透过塑胶袋,看我的手。当手还距离二十公分的时候,那塑胶袋已经罩
在它的四周。
虫子们没有学校,真好!使它们不能一个警告一个。所以自从我用了这一“实中带虚,
以虚为实”的方法之后,就很少落空。
我常想,以它们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到塑胶袋。它们致命的错误,是太注意我和我的
手,却忽略了透明的袋子。
每次看它们跳进了袋中,拼命跳、拼命飞,我都好心疼,颇有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每次看派蒂把它们钳在掌心,开始咬,咬破肚皮、咬出血水,把肚子都吃光了,它们还
不断挣扎、不断踢腿的时候,我都对“历代的文人”产生一种悲悯。
我仿佛看到一个自以为智慧高人一等,不屑同流合污,而讪君卖直、孤芳自赏的清官,
被一步一步“安排”,终于身陷囹圄,落得五马分尸。
他可能只想到有天下的百姓,以圣贤的诗书作后盾,而忘了“法”是人定的,也是人用
的。他可能一直到被“五花大绑”地拖出家门,还回头对家人喊:“快!想办法,禀告圣
上!圣上一定不知道。”
“邪人说正法,正法也成邢;正人说邢法,邢法也成正。”这世上的邪人能成功,都因
为他们用了“正法”;这世上正人会失败,都没败在“邪法,而败在“邪人”。
人死、虫死,都死在不懂这一点,而且太自以为聪明。
枭雄
十月六日
今天派蒂真是太过瘾了,她足足吃下七只大黄蜂。
七只啊!想想看,平常一天能享用两只已经了不得了,她今天一天,不!应该说只不过
半天,就吃了七只,你说,不是太爽了吗?
今天能这样丰收,是有原因的:
秋天,叶子一黄,草也跟着黄。那最先黄的草多半是所谓的“莠草”。它们在暮春才出
现,长得特别多又特别快,加上叶子比较大,一簇一簇的,把“好草”的地盘都给侵占了。
但是一入秋,它们也最先死,一堆堆地变黄、变褐、变黑,加上几阵秋雨,就全烂了。稀稀
黏黏的“草尸”帖在地上,说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时候,也正是我为“良草”收复失土的机会。先拿小耙子把“草尸”耙掉,将下面的
泥巴刮松,撒下草籽,再盖上一层泥炭藓(Peat moss)。每天浇水,维持潮湿,大约一个
礼拜,小草就发芽了。然后可以再施一次“越冬”的肥料,让那些小草躲在冰雪底下,却能
扎下很深的根,第二年春天再发的时候,成为茁壮的大草,
我今天就做了这个种草的工作。
毕竟上了年岁,连续三个多小时做下来,已经有点直不起腰。正打算收工进屋子,却发
现飞来许多大黄蜂。不但在我的草地上梭巡,而且往我身上扑,在我四周转。
对付大黄蜂,我是经验老到的。它们相当笨,也相当聪明。笨的是我可以拿着塑胶袋,
一次、两次、三次扑它,扑不到,它都不会螫我。倒不是因为它宽宏大量,而是因为它笨得
根本不知道我在捉它。
至于聪明,是你可别喝甜的饮料,有两次我在网球场喝可乐,一边喝、一边有只大黄蜂
绕着我的瓶子飞,我气了,把瓶子放进背包里。练完球,打开背包,它居然正在里面喝我的
可乐。你说厉害不厉害?它居然能闻味道,从背包的小缝里钻进去。
除此之外,这大黄蜂也是相当凶的,英文管黄蜂叫wasp,管脾气暴躁的人叫waspish,
可见它是多么“恶名昭彰”。到了夏天,游泳池边,常挂出一个警告的牌子:
“有黄蜂,不要光着脚在草地上跑。”
如我前一天写的,大黄蜂在草地上,不是找水喝,就是找虫尸吃,你一脚踩上去,它当
然要螫你。更可怕的,是大黄蜂也爱在土里做窝,当你不小心踩到它的窝上,或者只是太靠
近“它家”,它就会成群出动,充分教你领教waspish的滋味。
我的松树下就曾经住了这么一大窝,而且把我狠狠地螫了两下,我找了半天,找到了,
蹲在旁边观察了两天,只见一缕一缕,像是鬼魂似地,从那洞里进进出出。它们快得教你看
不清,又多得令人数不尽,所以看来就成为“一缕缕的黑烟”。
过去我以为太阳一下山,它们就都睡了。经过那次细密的观察,才知道它们要忙到一点
天光都没有,才开始休息。
接着,我去买了一大瓶专杀黄蜂的“Hornet&Wasp Killer”,又摘下一扇纱窗,等到
夜里九、十点钟,它们都睡着了。再偷偷掩至树下,先把纱窗盖在它们的门口,再对着里面
喷药。用手电筒照着,可以看见它们一群群往洞口冲,扒着纱窗、伸着屁股上黑黑尖尖的
刺,作最后的挣扎。然后慢慢放松,掉回它的洞穴。
请不要说我残酷杀生。如果你被螫了,而且你有小孩,也被螫了,或随时可能被螫,你
也会这样做。
为保护我们的孩子,去杀别人的孩子,几乎成为“爱的定律”。
今天。当那些大黄蜂在我四周绕的时候,我先不动,心想身上是不是有甜味、有香味。
再想,是不是附近有了新的黄蜂窝。一想到这个,我就紧张了,飞快地冲进屋里,快快地关
紧门,还检查了一番,看有没有黄蜂跟进来。
没有。定下神,我开始往外看,看草地上几十只黄蜂在干什么。原来它们都在我新撒的
泥炭藓上飞来飞去,还降落在上面,东扒扒、西找找。说不定这来自加拿大的苔藓里有什么
它们喜欢的味道。
我把身上沾到的苔藓拍掉,立刻拿了几个塑胶袋,再打开门。现在,我不是遁逃者了。
而且摇身一变,成为了猎杀者,只要看它一降落到泥炭藓上,我就狠狠罩下去。
它们确实笨,除了在自己被“伤到”,或自己家被攻击的时候,知道还手之外。当它们
人在海外,即使见到同胞被人猎杀,也都眼睁睁地看。看我一只、一只抓,连抓了七只。
其实今天我就算要抓二十七只也不成问题。我只抓七只,一方面是存一念之仁;二方面
因为我家的派蒂吃不了;三方面是知道大黄蜂很容易“累死”,不太好保存。而且说不定明
天它们还会来,不如抓新鲜的。
现在我有了七个塑胶袋,每个里面都有一只“旋风小将”,发出小马达的声音。我那位
杀手也似乎听到了,扒着瓶子往外张望,两只钳子弯弯的,曲在胸前,正是要“出草攻击”
的准备动作。
问题是,我有七只,是等它吃一只、才放一只进去好呢?还是一次全扔进去?
我笑笑,做了个“等着瞧”的决定。倒要看看,如果我一次把这七只凶猛的大黄蜂,全
放进去,你这位超级杀手该怎么办?
我用纱布和橡皮筋做的瓶口真是方便。可以只拉开一点点,把塑胶袋的小口正好对准,
再将黄蜂挤进去。
如我前面提过的,黄蜂有向上飞的个性,即使只剩一个很小的空间,它们都要往塑胶袋
里最高的地方冲,它们振翅的力量更是惊人,即使我把它挤到没有办法拍动翅膀,都可以感
受那种“震动”。有些昆虫,像是澳洲的一种蛾子(Whistling moth),就是用这“不拍的
震动”,发出一种超音波,来吸引异性。
愈是在袋里挣扎,愈能看到当它飞进瓶子里所表现的兴奋。
突然获得解放了,一样的阳光、一样的空气,只是奇怪,有一层无形的东西挡着,冲不
出去。使我想到以前轰动美国的大案子。一个只因为妹妹饿得受不了,而偷邮局五块钱的十
七岁男孩子。被关进旧金山湾小岛上的一个监狱。又因为逃狱被抓回,关进不见天日的黑牢
三年多,每年只给他三十分钟,看看外面的阳光。
一年只有三十分钟的阳光啊!这竟然发生在三十年代的美国。那可怕的监狱,后来关闭
了,现在成为观光的“景点”,据说一年可以赚不少观光客的钱。如同二次大战德国人杀犹
太人的集中营和高棉波布政权留下的“屠杀罪恶馆”。别人的痛苦,都能成为后人欷殹捌镜
鹾桶蛋档那煨摇行簧喜裕*的不是我们。
现在我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恶魔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坐在中间,七个黄衣服的小
鬼,一个接一个地飞人。我不必同情,如同许多警察,碰上黑社会火并,死了人,只当没
事,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纠纷,任他们冤冤相报。
曾经看过一只大黄蜂,飞到一只死蝉的身上,不见了。走近看,才发现它钻进蝉的身体
里。里面居然还有两只,大家进进出出,硬是把一只蝉从屁股尖开始咬,咬进去,再吃成一
个空壳。
我原本可以一次抓三只,但我没有,只是一脚踩下去,让它们一起上了天堂或地狱。
那一天,我很高兴,觉得自己主持了公道,还给天下一个公理。我成为了仁义之师,杀
了三个“不义之人”。
所以今天,我也很心平气和,因为这七个小鬼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们侵入我的地
盘,造成我的恐惧,被我抓到,交给我的手下去执法,我又做了一件“义事”。至于有没有
经过合法的程序,对不起!为了广大人民的利益与安宁,自由心证就是一种“法”。何况在
这执法的过程中,还造成多大的轰动、制造了多少新闻,且娱乐了多少名媛淑女。
使我想起罗马的“斗兽场(Colosseo)”,那是提图皇帝征服耶路撒冷之后,用抓回罗
马的四万个俘虏建造的。那么伟大的建筑,可以容纳六万观众,在夏天还能拉起遮阳顶的
“巨蛋体育馆”,居然只用八年的时间就完成了。
相信不少参加建造的俘虏,后来也选择在那里死亡。好比先教他挖坑,再把他活埋的方
法。奥兹维斯集中营(Auschwitz)不也是逼着犹太人参与建造,甚至参与管理,然后再把
犹太人杀害的吗?
相隔一千八百六十多年,历史在同一民族、不同地点,上演着同样的悲剧。
跟罗马的斗兽场和奥兹维斯集中营比起来,我这小小的“马戏班”,是无足道的。但是
当我把七个小家伙放进去的时候,也效法伟大的罗马帝国,立了一个慈悲的法律——你们可
以选择作奴隶、服苦役和在国家竞技场搏斗,后者可能血洒黄沙,但如果赢了,也可能从此
得到自由。
我告诉这七只黄蜂,现在竞技开始了,如果你们团结,七支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