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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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文集- 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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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美的电影场景!如果燃起一阵烟,拉出一片哭声,加上褴褛的衣衫、憔悴的容颜、滚
动的车轮,那氛围有多棒!
  只是,如果你我是要出征的人,我们的妻小正牵衣顿足拦住我们的脚步,那生离死别之
际,又是何等的心情?
  “古战场”、“史诗”、“人间的悲剧”。请问:我们脚下的土地,有几个不曾是古战
场?有几个不能把千百年来发生的事,写成一部史诗?又有哪一寸土地,不曾上演人间的悲
剧?
  我面前的这个罐子,也成为了古战场。从一个月前,派蒂住进来之后,就日日演着杀的
戏码,留下翅膀、残肢、断臂和头颅。
  相信那新螳螂在昨天下午踏进来的时候,也立刻嗅出这古战场的味道,它会不会想,自
己踏入了一个鬼屋,面对了一个杀人的魔头呢?
  这一点,我看不出来,只觉得它是出奇地镇定。我拉开纱布,把它的盒子对准罐口,它
就从从容容地走了进去。
  原以为立刻会有一番亲爱或厮杀,却出乎我意料地平静。
  罐子是横放的,派蒂站在靠底部的位置,“新朋友”留在入口的“玄关”。两个家伙相
对地看了看,居然转过头,好像互不关心,如同心理学家说的,动物过多,会产生冲突;但
人不一样,譬如在电梯里,大家会各自把目光转开,不要对上别人的眼睛,于是减少了紧张
感。
  当时这两只螳螂也表现了这种人的风范。
  或许强者都懂这个。最起码“当运的人”,都懂得不要跟也“正当运”的人斗,好比钻
石不要跟钻石互相摩擦一样。强者的强,不是暴虎冯河,而是识时务。与其鹬蚌相争,让渔
翁得了利,不如划分势力范围,各吃各的,各自舔自己刀上的血,谁也不要为对方的草民鸣
冤。赵滋善先生说得好——
  “误尽苍生的,终是权利之争。”(诗·〈宋王台畔〉)
  想到权利之争,我立刻冲去院子,抓了一只蜜蜂,又丢进去,全家的观众,显然都为我
的此举叫好。
  蜜蜂飞进去,先直冲罐底,派蒂匆匆忙忙出手,没抓到。蜜蜂朝反方向逃,进入新螳螂
的势力圈,新螳螂也出手。
  天哪!它居然一把就抓到了。
  全家都大叫了一声,又立刻安静了下来。我想每个人都在操心,怕我家的派蒂,不是外
来客的对手。
  人都是这样,“见面三分情”,只要见一面总能有三分情,觉得是一种缘。何况相处这
么久的“宠物”。
  眼看这外来客,人生地不熟,又在啦啦队一面倒的情况下,才一出手,就是“三分
球”,怎不令人惊讶呢?
  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日本的“相扑迷”。当那来自夏威夷的“异类”,居然打垮一群
国产高手,而要登上“横网”的时候。到底该怎么反应?
  给他下药?赶他出境?请他入籍?还是把女儿嫁给他?
  才想到“相扑”,罐子里就演出了。
  真像相扑,这两个大肚皮的家伙,居然各自抬抬左腿,又抬抬右腿,再往下蹲了蹲,一
副作势欲扑的样子。
  也果然如“相扑”,作完这些准备动作,又各自转身走开了。罐底的派蒂开始向罐口称
动,外面的新螳螂也靠着另一侧,向中间移动。
  两个家伙由原来的面面相对,成为了四十五度角的侧面。如果它们是猫,这绝对是最好
的攻击时刻。可以出一边的爪子,用甩动的力量,攻击对方的头部。
  但它们没有出击。继续绕着场子走,每一步都踏得很慎重。使人想到“螳螂拳”,这个
据说由王朗(1644~1912)观察螳螂所创的拳法,在步法上就非常讲究。
  你看!那“马步”就该这么蹲,腿不可直,总要留三分余地;眼睛要看紧对方;手要举
起来,护着自己的脸。
  螳螂的大肚子,真教人能一看就了解什么是“君子不重则不威”,那“重”,是“厚
重”。大大沉沉的肚子,向外伸出四条腿,隐隐地成为“中心”。上身细细小小的,又穿着
厚厚的铠甲,正好能灵活地摆动。古人称之为“巨斧”的一对钳子,真是既像斧、又像刀、
更像钳子和钩子,可以砍、可以夹、可以戳、可以钩。
  螳螂是昆虫里最像人的。小小的头、细细的颈,上身有两只手臂。这两只手连关节都像
人——有上臂、有下臂、有手、有指。也就凭着这只强力的手臂和上面的武器,使它敢于
“螳臂当车”。
  提到“螳臂当车”,大家都用来嘲笑不自量力的人。其实当年齐庄公出猎的时候,看到
螳螂“拳足,将搏其轮”的时候,问驾车的人:“这是什么虫?”御者答道:“这是螳螂。
是只知进,不知退,不自量力,而轻敌好战的小虫。”
  齐庄公当时怎么做?
  他没有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压死。而是“回车避之”,表示对“勇士”的尊重。
  果然天下的“勇士”听说,就都来了。可见螳螂的勇,固然是易折的武勇,却也值得尊
重。尤其在今天,这种人更稀有。
  话说回来,螳螂真是“只知进,不知退”吗?
  错了!最起码在我的罐子里,就看见它们如何衡情度势地向侧面移动。
  他们也不是“轻敌”的。平时看派蒂,见到虫子就出来,是因为虫子太弱,能够手到擒
来,所以好像掉以轻心。但是到了这一刻,真遇见劲敌,它们出手就慎重了。
  “它们的屁股在动!”女儿突然叫了起来。
  可不是吗!我原本只注重它们的大动作,却没发现它们屁股尖上两根须须,正在上下左
右地摆动,难道是正由那里分泌费洛蒙(pheromone)。好比两车固然在前线对峙,领袖却
透过热线电话在谈媾和?
  隔段时间造成一点紧张的情况,非但不会影响领袖的地位,而且有转移反对派注意力,
凝聚全民共识和鼓舞士气的功用。敢情这螳螂也懂得,正在发挥两面外交?
  它们居然开始慢慢靠近。搞不好真是一公一母,准备上床上。我心里暗想“如果真交了
尾,我怎么对六岁的小丫头解说?”
  眼看头就要碰到一块儿,突然各自偏了一下,侧身让过,外来的那个家伙继续向前走,
再左转,居然从派蒂的身上跨过去。一只脚还狠狠踩了派蒂一下。
  “派蒂小心!”女儿大叫。
  派蒂好像听懂了,也向前走,于是两只螳螂又回复了原本的态势。
  大概密商完毕,彼此探测了虚实,费洛蒙的消息也做了交换,该战该和,就要有个决
定。
  这决定当然要小心,就像超级强权,各自拥有核子武器,绝不能像小国家使用传统武
器,随时可以放放冷枪。在这种情况下,大国反而得管制跟自己结盟的小国——稍安勿躁。
  两只螳螂面对面了几分钟。原本以为大战即将爆发,未料它们居然各自低头洗脸了。
  洗完脸,开始舔自己的武器,先用钳子勾着触须,放进嘴里“含”一遍。再把钳子上的
尖刺,一一舔过。
  接着相望一阵,然后轻轻地鞠躬,左右地摇摆,一副礼尚往来,要跳交际舞的样子。
  说时迟,叮当一声,两只螳螂竟然撞在空中,一起翻到地面。接着一片金铁交鸣之声,
把四周的虫尸踢得满瓶飞舞,再定睛看,两个又分开了。各自站立在原地喘息。
  两只螳螂的翅膀都张开了。绿褐色的“上翅”下面露出红色的“下翅”。这下翅平常不
展现,只有到危机关头,才摊出来,用那鲜艳的色彩,把敌人吓走。
  它们显然都被激怒,而且有了第一次的交战。
  突然,又一次冲锋了。这下我看清楚,它们不像平常抓虫,只动两只钳子,而是整个身
体弹跳向前。也可以说它们用的正是“秘门螳螂拳”中的“崩步拳”。它集合了“北派少林
长拳”的跳跃,臂上又全是“尖刀”。当八条腿交缠在一起,手上还要又劈、又砍。在那瞬
间,它们的上身都向后仰,尽量伸长两臂,攻击对方的头颈。结果形成下面的肚皮紧紧靠在
一起,上身却愈分愈开、愈推愈远,各自向后翻倒,而不得不张开翅膀飞开的情况。
  初中时练过“螳螂拳”,老师不断强调祖师爷当年如何被少林和尚打败,终于由看螳螂
打斗中“悟”出拳法,回头打垮少林群僧。
  每次练功之前,还要我们先背口诀。有所谓的“手法十二诀”、“十二柔”,和“八
刚”、“八打”、“八不打”。
  那“八不打”是说不打人的要害,好像十分仁厚的样子。问题是当我们练的时候,不是
要用手指戳对方眼睛,,就是用脚踢对方的睾丸。师父说得好:“这是为防身、保命,不得
已!”
  后来上高中,在校外拜师学书法,练“永字八法”中“砾”(也就是“捺”)的时候。
那老师又说了一大堆“隼尾”、金刀”、“鸣鸭”这些奇怪的名称。其中还有个笔法叫做
“石螂腹势”,我尤其记得清楚。因为那轻轻落笔,渐渐向下按,再往侧重重一捺,写出来
的笔画,确实像只“长颈圆腹”的螳螂。
  我那时就觉得很不解,奇怪老祖宗们为什么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看虫子和食鸟。从这些小
东西的身上,学习人的功夫。然后取一大堆奇怪的名字,说一大堆稀奇的道理。再加上一顶
大帽子:“这可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好像祖师爷就一定天下无敌,永远不会出错的样子。
  现在,派蒂和这外来的高手,是不是在出手之前,也先背口诀呢?它们是否每一招、每
一式,都有个名称?还是在这三、五秒之间,看情况而随机应变?
  真螳螂是活的,但成为中国人的拳术,就变成了半死的。如同国画家画山水是松树就用
“松叶点”,是竹子就用“竹叶点”。写书法则动不动先问对方是学“王(王义之)”?还
是学“颜(颜真卿)”?还是学“米(米芾)”?又或是学碑?
  你如果说我练我自己的功夫、写我自己的字体、画我自家风格。只怕就要被取笑,说你
“没有师法古人”了。
  想到这个,虽然昨天下午,全家老小都走了。我还是耐心地守在罐子旁边,希望由两只
小虫的交战中,悟出什么大道理,而自创一家门派,留名武林,或流芳画史。
  只是,从下午四点进场,到七点,我吃晚饭,它们前后交手不过四次。每次都是突然冲
刺、猛然后退。而后,天黑了,两个家伙的眼睛也变为黑色,居然各自转开,好像要上床睡
觉了。
  洋人说得好,“如果你打不倒他,就加入他!
(If you can not beat him;join him!)”这两个家伙,大概彼此领教了实力,英雄惜英
雄,打算均分天下了。
  我不再存什么奢望,也就迳自去看电视。看完电视,见它们还是那样。便关灯,去睡
觉。
  清晨五点,想必外面很冷,暖气又动了。女儿的床,正对着出气口,大概有灰尘吹出
来,小丫头开始打喷嚏,把我也惊醒了。
  为她擤了鼻子,喷了一点抗敏感药,又开了空气过滤器。觉得肚子有点饿,去厨房倒了
杯牛奶。
  一边喝,一边走进书房,看看有没有“传真”进来。
  瞄到桌上的玻璃罐,安安静静的,想必两只螳螂都在作大梦,把灯点亮,又看看。
  再造还是各据一方。可是那一只,那只比较大的客人,为什么仰着躺?四条腿还不断向
上挥动。
  我再靠近一点。倒吸一口凉气——
  它,它居然身首异处,连肩膀都不见了!




              第八章 杀手的秘密任务


                     大劈棺

                   十月十一日

  派蒂把客人吃掉,成为这两天家中的话题。尤其是餐桌上,全家人聚在一块的时候,更
要说上几遍。一边说,一边叫恶心,可还兴高采烈地说。
  不管怎么样,自己养的宠物,能够把客人的头给咬下来,总是件光彩的事。表示从小给
的“仇恨教育”十分成功;长期教它拿活的目标练习劈刺,也诚然有了不错的成果。这不是
铁证如山吗?就像拳赛,前面每局你都占尽上风没关系!只要在最后一局,我一拳把你打趴
下了,数到十,你还爬不起来,就是输了。
  死,常常代表的不但是战争的结束,也代表死者这方面公理的结束。就像一群人搞斗
争,你骂我、我骂你,愈是会骂的人,愈不会被别人骂,因为对方怕你反击。所谓“柿子挑
软的吃”,挨骂的常是最弱的;更往往是那天缺席,不在现场的。
  死就是不在现场,而且可以确定,那死掉的人是永远不会再到现场了。所以兄弟被抓,
问“黑枪是哪里弄来的?”“是他交给我保管的。”“他是谁?”“他是刚死的那个人。”
  两军交战,一方主帅被杀了,把头砍下来,挂在旗杆上,往往战争就结束了。
  在某些时代,人们的公理是用决斗来决定的。如果你赢了,表示上天保佑你,你一定是
对的。如果你死了,表示你撒谎、你不义、你该死,甚至你的家小也该杀。
  以前在英国议会里,两个人争辩不休,就约好时间出去决斗,各拿一把枪,背对着背前
进,数着步子,到同一时候,转身、开枪,你倒了,就输了。而且不止输了生命,还输去了
“你争的道理”。。
  “人在人情在”,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好了,你不在,别人何必还为你发言。甚至应该
说,你不在,是你对不起我,我当初支持你的时候,实在没想到你会那么早完蛋,而今你死
了、败了、逃了、病了,我当然不能再支持你。
  你会发现“维持一口气在”,是多么要紧的事,那口气一完,什么都变色了——你政治
的风向球立刻转向,“位阶的排列”立刻“重组”。你的铜像被泼上油漆、砍了头。你的神
话开始被拆穿,你的伟大也开始朽烂。
  两雄相争,不仅要看谁的力量大,也要看谁活得长,活得长表示你赢了“这口气”,活
得长也表示上帝站在你这边。活得长,更可以使你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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