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那样的人。理想中的自己。
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3
我的记『性』很差。一天前发生的事情也时常记不住。但直到现在,我依旧能清晰回放出聚会当天的情形。我甚至还记得那晚马路边的路灯的模样:银灰『色』的钢质,高却笨拙的柱身,椭圆蘑菇状的灯罩,橘黄『色』的光。
我就是在这橘黄『色』的灯光里,看到方宇的。
那是在去火锅店的路上。时值吃饭的点,食街两边的大排档坐满了人,熙熙攘攘的。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不确定具体的位置,只好到附近的士多店里询问老板。“请问”的“问”字尚未脱口,就被另一个声音盖了过去:“请问福幸火锅店怎么走?”和我脑海里一样的问题,却是更低沉的声线。
然后我转过头,看向身后那个眉眼清淡的男生。他穿一件浅灰的t恤,无论款式花样都非常普通。一如他的整个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他站在那儿,表情空白而温和,平淡就像一杯清水。却反而得以从四周油腻的背景里跳脱出来——'跳脱'这词儿用得有点过,像是在描述一见钟情。但当时我应该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不可能有的吧?一个那么冷漠的我和一个那么普通的他,怎么可能一见钟情?但这片段在我的脑海里重播了那么多遍。时光将它磨得退『色』,又被岁月添上新的柔光。以至于如今的我早已无法辨别当时的心情。那就当是一见钟情吧。也行。无所谓。回忆是美好的东西,它不需要有多真实。
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当时的我,确实对方宇产生了一种近似于“直觉”的东西——直觉告诉我,他会是和我参加同一个聚会的人。而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决定朝他搭讪。这之前我从未试过主动向陌生的异『性』搭讪。但方宇有些不一样,他的气场像是被谁的手温柔拢过,陌生人特有的锋利锐角,在他身上被通通抹成软和的圆弧。这让我觉得放心。觉得……能够从他身上迈出'改变自己'的第一步。
“你也去福幸火锅店吗?”我朝方宇的位置迈前一步,问。
“‘也’?”他轻松抓住问句里的关键字,朝我看过来,“你也是么?”
“嗯。我去那儿参加个聚会。”我点点头,主动抛出自己的目的作为试探。不出所料,对方拉出一声长长的“哦——”,他就这么看着我,表情里渗出一抹隐约的笑意:“那估计我们会是同一桌。”
“嗯。说不定哪。”我跟着笑起来。
“那一起走吧。”他说。口吻里没有疑问也不带祈使。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陈述句。但是,感觉很好。“行啊。”我走近方宇身边。
“我叫方宇。你——?”
“余裴裴。我叫余裴裴。”我说。下意识地将名字重复了一次。像是给自己打气。
既然林艳能够从'肥猪'跨越为'系花'。那么我,也应该能从'石沛'变成'余裴裴'——就算没办法马上改变也不要紧。至少,至少我还可以伪装。'余裴裴'就是我手里的面具。我为她描上花朵般的唇角,带着星光的瞳孔,碧蓝天空一样的笑颜。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将它套在那张原本灰败的脸上。
——所以,没关系。
——可以的。
——你已经是余裴裴了。
或许当我们真正将自己视做另一个人时,确实是能做到一些平时以为做不到的事。隔着一张面具,我看着余裴裴。看她和方宇一边聊天一边走进火锅店。看她自然地朝其他参与者打招呼。看她在席间和别人谈论着最新的电影资讯。看她朝身旁替她倒满一杯橙汁的方宇报以灿烂的笑。
看她和方宇一前一后走出了火锅店,然后对方朝她问出“要不要一起去喝点什么”。
那是在聚会结束后。没记错的话,已将近十点。大部队散得三三两两。食街上大部分的餐馆都熄灭了招牌上的霓虹灯,只有几间大排档和路边的烧烤摊子可见人声。那当然不是可以“喝点什么”的地方。即便没什么被男生邀约的经验,但我还没蠢到听不出方宇话中的意思——那无非就是“对你有意思”的意思。没到表白的高度,至少,算个试探。
球抛到自己手上,是直接丢开还是就这么捧着?我看着方宇,在心里问自己。参加这个聚会的目的,不过就是想让自己变得开朗。我压根没打算要和谁发展出“喝点什么”的关系。喝点什么?有什么好喝的?这大晚上的。再说,我也一点都不渴——“好啊。”但我听到我这么说。不,应该是余裴裴这么说。然后她又飞快补充一句:“不喝酒。”
毫无意义的补充。
后来每当我想到那个夜晚,都忍不住觉得自己傻x。什么喝不喝酒,喝什么根本不是关键。关键是,你最终还是给了让方宇接近你的机会。就是因为你给了他这个机会,他才在之后有了那个权利。那个……该死的可以伤害你的权利。这两者间的距离,很多时候相隔不过一副蝴蝶的翅膀。你难道就不知道?
但当时我是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一点预感——从那些唧唧歪歪的小说、电影和电视剧集里。我晓得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儿,也晓得爱情将会是怎么一回事儿。但这些风景毕竟太过遥远。像搁在白纸上的照片,鲜艳斑斓『色』彩缤纷。只是照片拿开,白纸还是白纸。在尚未被真正的颜料泼上去之前,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大不了。
和方宇待久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当时的我确实有些想和方宇待着。我想和方宇继续多走一段路,多说一些话。为什么?不知道。我只知道在火锅店里,虽然自己唧喳得开朗,内心某处却像是压了块铁似的慌。但当我独自面对方宇时,这重量就像是被谁的手拨弄走了。这突来的轻松让我觉得享受。此时我依旧是活泼开朗着的,但我总算能真正接纳这开朗,并且承认这样开朗的自己了——换句话说,我终于觉得这副叫做'余裴裴'的面具变服帖了——因为方宇。
那么,或许这就是原因了。
所以,尽管并不口渴,我还是任由'余裴裴'跟着方宇,漫步上了那条夜晚十点的食街。食街很长,却没有适合休憩的清吧,最后两人去便利店一人买了瓶饮料,就决定原路返回。走过的路总能发现更多的风景:地上被踩烂的果皮。贴在路灯杆上的'办证'和'诚聘公关'。路边塞得满满的垃圾桶,泡沫饭盒从桶缝里挤出大半个身子。不是什么美好的细节。但橘黄『色』路灯的光那么温柔,它软软又暖暖地从天空按下来,一切的肮脏也就仿佛都能被原谅了。
“总觉得有点不真实哪。”我听到余裴裴矫情地感叹。
“嗯?”方宇说。其实也不算“说”,不过是从鼻腔里应了一声。尽管主动提出了邀约,但这一路相处下来,我发现方宇其实并不怎么说话。我向来反感话痨,缺乏重点的啰哩啰唆,除了让我心烦几乎没有别的用处。但另一方面,我也有些害怕话少的人,他们的沉默让我无所适从。但方宇不同。他话虽然不多,却总能在冷场前率先制造出新的话题。我不知道这算一种技巧,还是纯属天分。总之,他成功地让余裴裴在那天晚上说了很多话。多到……即便她不过是个'面具',我也忍不住要为之吃惊了:“我真的没想过自己参加完聚会,还会和别人在这儿逛街。而且还能聊天聊那么多……”
“不好么?”方宇问。
“也不是说好不好……就是,怪怪的。都快十一点半了。这个时候一般我已经睡觉了。”
方宇笑起来:“嗯。其实你已经睡着了。现在这里,是个梦。”
“嗯……有可能。”我下意识地揪一把自己的脸颊,“啊。痛的。”
“动作太快了。”
“啊?”
“我刚想帮你证实,就被你抢了。”方宇手伸到我脸边,比出'捏'的手势。他的手指很长。骨节突出。有一种叫人喜爱的清洁感。我“呃”一声。不晓得该给什么回应。傻乎乎地看向方宇。看他站在路灯下朝我微笑,像一团温柔的光。
沉默。
和沉默。
虽然是沉默着的,却并不让人尴尬。甚至,我甚至觉得那有一点『迷』人了。很多年后,我或许会明白这其实就是生命里美好的真谛。但在当时,它只让我觉得害怕。可就连这害怕也似乎是『迷』人的。仿佛蕴涵着一股什么力量。带着毁灭,又有生机。我隐约察觉那应该是我所无法掌握的。这让我想尽快摆脱它,却又有些不太舍得。至少,余裴裴不舍得。以至还不等我真正作下决定,她就率先自我的体内破土而出了。
她朝方宇『露』出了甜美的笑。
她指着方宇手中喝了一半的饮料问:“哪。这个好喝吗?”
她明明只是我挂在脸上的面具,却又在那一刻,'破土而出'。
4
“如果有一天,有个很有钱的人追你。你会不会抛下我跟他跑啊?”
想起来,这句话大概可以列入方宇对我说的话里,'印象最深排行榜'的前三甲——因为它的傻x。尽管说者在当时故意撑出一脸漫不经心,努力想将它掩盖作一次闲聊,却始终遮不住其间弥漫出的,浓郁的脑残气息。但这不能怪他。某种意义上,恋爱里最叫人追求的,也就是这么个活生生血淋淋看自己退化成弱智的过程。不仅仅是他,还包括了当时的我——或者还是叫她余裴裴吧,这会让我觉得好过些。
当时的余裴裴听完这个问题,不但没觉得方宇无聊,反倒对他溢出了满怀柔情。她其实知道为什么对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因为她的死党林艳在不久前为一套房子甩了交往三年的男友。“哦?你怕?”她笑眯眯地问方宇。
“没。”方宇先是摇头,片刻,又像是有些垂头丧气地,改成了点头,“嗯。”
或许就是这一声“嗯”。将余裴裴本就不多的脑水,彻底兑成了一摊巧克力糖浆。她并不觉得林艳的选择是有错的,她也不是没有暗暗纠结过“金钱”和“爱情”的命题。但是那一刻,当方宇在她面前表现出脆弱的那一刻,她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让她松开他的手。脑海里的那一汪糖浆,汹涌得足以淹没掉这世间的一切俗物。所以,房子算什么?车子算什么?钞票算什么?她站在甜蜜的浪尖上冷眼俯视着它们,这俯视让她觉得自己充满力量。
“除非他知道我的秘密。那我就跟他跑。”余裴裴笑着说。方宇抬眼看向她:“什么秘密?”
“你猜。”
“既然是秘密。那要怎么猜?”
“也对。那我告诉你吧——”余裴裴装模作样,持着一脸神秘,靠近方宇耳边,“我其实不叫余裴裴。”
“嗯?”方宇朝她扭过头。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余裴裴几乎能从他漆黑的瞳孔里辨别出两个小小的自己。“余裴裴是我上大学后才改的名字。我以前的名字叫做‘石沛’。”她将额头抵上方宇的肩膀。从对方的格子外套上嗅到一点阳光的香味。
“石沛?这名字真像男生哪。你该不会以前是男……”方宇大惊失『色』。话未说完就被余裴裴擂了一拳:“想象力能别那么狗血行吗?就是改名字而已!”
“连姓都改了。”方宇说,却也没问为什么,“这就是你的秘密?”
“是啊。现在整个大学,只有林艳和你知道。”余裴裴点点头,又补充一句,“不过林艳是因为以前和我认识才知道。我主动告诉的,就只有你一个哦。”
“哦……”方宇搂过余裴裴的肩,声音比之先前多了一丝微妙的柔软,“那我以后叫你‘石沛’?”
“才不要呢。”余裴裴缩在方宇怀中,一边伸出两手的食指,在空中交叉出一个'x'型,“不准叫这个名字!我已经把它封印了!”
是的。她把我封印了。
在那个食街的晚上,在她朝方宇手中的饮料问出“好喝吗?”的时候。我就发现,她已不再是一副面具了。不。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我的面具。那她是什么?是冬眠在我体内的蛇吗?而那仿佛即将要到来的暖意。终于要让她苏醒了吗?
“要试么?”那个晚上,方宇笑着将饮料递给即将苏醒的她,然后她接过,指尖擦过对方的掌心。有什么,就被点燃了。先是火星,再到火苗,乃至最后的熊熊大火。这都是属于余裴裴的。而我被她远远隔离在火的这边。吹灭不了,也无法跨越——或许是这火势过于强大。又或许是,我太弱小。
5
花两个星期熟络。花一个星期暧昧。花四天衡量。
花三分钟表白。
花一年半的时间来交往。
最后,花一分钟结束。
“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适合。”
方宇在电话里用这句话解开了我的封印。在他毕业工作后的第五个月。
“什么?”我听见余裴裴问。
“不如还是做普通朋友吧。”
“什么?”
“对不起。”
“什么?”余裴裴还想这么说。她只能说出这两个字。她的脑海里除了这两个字什么都没有。但我不能允许她继续糟蹋我的形象。挂电话吧。我命令道。
余裴裴将电话挂了。
但五分钟,她又重新将电话拿了起来。重新按下方宇的手机号码。我阻止不了她。那13位的数字像是新被挠破的痂,鲜血源源流出,将我的脑海洗成一片血红。火的颜『色』。却又是雪的冰冷。
“为什么?”电话接通。这次她终于可以说出别的话了。虽然只比先前多了一个字。
“因为……”方宇支支吾吾。
“你有其他的女人了?”——别问了。
“……”
“是不是?”——别问了你他妈的!
“嗯。”
“谁?”——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好吗?还问什么啊?
“公司的……”对方的声音传过来。停顿了片刻,又像是要辩解什么般的,“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脚踏两条船。我和她还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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