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来问亨特雷斯太太。“你们外出旅游时有没有带莉莉·卡林德一起去过?”
“我们总是尽量带她一起去,”她说。“你看看这个。”她把他带到尽头,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一定是居伊·亨特雷斯拍的,因为照片里没有他。照片中的黛安娜比站在蒂姆身旁的黛安娜大约要年轻30岁,正站在一块群山环绕的草地上。照片可能是在非洲拍摄的。一个十岁左右的金发女孩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快乐的脸上带着恐惧与欢乐交织在一起的奇特表情,这种表情直接飞入安德西的内心深处。在他看来,那孩子看上去就像暴露在外的脑神经――他从她那灰蓝色的眼睛里看到的那份敏感、她脸上的神情、她脑袋歪向一边的姿势、甚至她那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差一点感动得他掉下眼泪来。
“莉莉讨厌别人给她拍照,”她养母说。“她只是不愿意,也不和人一起拍照。也许这是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因为她父亲也讨厌拍照。”
“我知道,”蒂姆说,脑子里又浮现出了北苏必利尔街坡顶上被蓝天映衬着的那个全身着黑的身影。“我希望她从她父亲那里就继承了这一点。”
黛安娜对他的信任稍稍发生了一点变化。“你真的想写一本关于莉莉的书,对吗?”
威莉慢慢走到蒂姆的身旁。她伸长了脖子,看着那张照片,开口说话时,语气中略微有一丝被打败的感觉。“她真是太漂亮了。我早该知道。”
亨特雷斯不解地冲她笑了笑。“要知道,你也很漂亮。说实在的,你真是太漂亮了,望着你还真伤自尊心。”她转身对蒂姆说,“随便坐吧,我给你们准备点茶或咖啡,然后你可以给我说说你的这本书。”
终于,蒂姆坐在了亨特雷斯家坚实的沙发上,面前放着一杯芳香扑鼻的咖啡,心情不快的威莉则在不停地喝着杯子里的可乐。他含含糊糊地描述了他声称自己在收集资料的这本书,搞不清黛安娜·亨特雷斯会怎么看待他的描述。他用到了“巧妙地”一词,也用到了“充满敬意地”一词。就在他信口开河的过程中,他开始认为自己真的能写这本书,完全忘了自己根本没有耐心去做它所需的那种详细调查研究。如果他试着写这样一本书,那么这本书中很可能会出现许多莫名其妙的空白,而且是非常明显、粗劣的空白。
“我相信你写了一阵子后,主线就会清晰起来,”亨特雷斯太太说,“我必须坦率地告诉你,我认为你或者任何人都不应该写一本关于莉莉的书。”
“那么你现在还让我采访你,你倒是非常宽宏大量。”
“莉莉不会阻止你,所以我认为我有责任让你尽可能地了解她。她已经有条件地答应见你,所以如果你想和她本人交谈,你就必须对她现在的生活有所了解,但仅仅了解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她要我告诉你,她愿意见你一个小时,但她对你说的任何话都不能被引用在你的书里。”
“你并不希望我见到她,对吗?”
“我来给你讲讲莉莉·卡林德的事吧。”
蒂姆终于听到了这句话。他感到房间另一边有什么动静,便越过亨特雷斯太太看看那动静是什么。他的心停止了跳动。阿普里尔穿着她那件爱丽丝装束,正趴在一块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按摩毯上,一只手托着腮帮,直勾勾地望着他。意识到已经被蒂姆看到,她站了起来,后退了几步,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蒂姆知道是她把他带到了这个地方。为的是让他听听最了解莉莉·卡林德的这个女人怎么说。她要他不仅仅的听到:她在命令他去聆听。
黛安娜·亨特雷斯说道:你得先对我有一些了解。我父亲建起了日落镇――我们在40年代一直把这地方叫做日落镇社区,他把这个社区建在这里是因为他希望能远离外面的世界。他亲自铺平了日落镇路,修建了那个小小的广场以及广场上的音乐台。这一切都是他的点子。我们家从来就没有钱,可我们并不为此担心。我父亲的确从来不在乎钱。最早的时候,住在这里的人互相都很熟悉,我们常常会一起聚餐,然后大家一起唱歌,一起弹奏乐器,一起跳舞。我们感觉到大家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目标。这世上没有什么一尘不变,尤其是像日落镇这样的社区。等我和居伊·亨特雷斯结婚时,许多素不相识的人搬到了这里。
我们当时很忙,居伊专门给房屋刷油漆,然后再由我来处理细部。我还在餐馆当服务员。我们开始结伴旅游,把仅有的钱都花在了我们所见到或者喜欢的东西上,而不是去住高档酒店或者享用美食。我们发现自己不能生育,这的确是个打击。居伊起初不想收养孩子,但是他有一天说道,知道吗,我们可以收养一个孩子,以此来回报社区。这样一来,家里至少可以有个孩子。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是最好的主意。我们联系了社会服务机构,他们要我们与乔治亚·拉瑟姆联系,我们就这样得到了三个领养的孩子。当然,三个孩子是先后到来的。
萨莉、罗伯和查理,三个可爱的孩子。不过,他们刚来我们家时,都是问题孩子,有些反社会,干一些在商店里偷东西的事,爱顶嘴,喜欢破坏规矩。这些都比较正常。我们对待他们的办法,我认为每个人都会那样做的。当然,乔治亚·拉瑟姆他们认为我们所做的比较特别,所以当他们有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孩子时,我估计他们首先想到了我们。我们去了卡拉达拉街,走进拉瑟姆小姐的办公室,看到那里坐着这个名叫莉莉·卡林德的孩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告诉你们,我们当时对莉莉和她的背景一无所知,后来才知道那些情况足以写满厚厚几大本。
居伊说,这孩子可能会搅乱我们的生活,可能会让你心碎。你真的想让这孩子寄养在我们家吗?莉莉在儿童之家的第一天就在地上撒尿,还用铅笔去捅另一个孩子。她第二天在游戏室点了把火。她几乎从不开口,简直就像个小野人。我对我丈夫说,我当然想让她寄养在我们家。这个叫莉莉的孩子,这个小恶魔,她将成为寄养在我们家的孩子,因为你知道吗?我已经爱上了她。
我的确爱那孩子。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些东西,安德西先生,也许你刚才在那张照片上也看到了。我看到了一个受到过极大伤害的小女孩,看到她能够感觉到任何地方发生的任何事情。安德西先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的灵魂还存在。虽然她的灵魂被恐吓过,中毒很深,但它并不自私。
她很愤怒。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像莉莉那样对一切都愤怒的小孩,从来没有见过。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知道,她可以在愤怒的同时仍然感到安全。过了这一关之后,我就会比较有把握,就可以把这女孩变成一个正常人。她当时说话仍然口齿不清,把她的名字说成威威,因为她无法念出L这个字母。威威恨,威威咬。你们知道这句话我听她说过多少次吗?从她嘴里吐出来的那些骂人的话可怕极了,要是换了一个迷信的人,一定会认为她中了邪。她是中了邪,但不是被什么恶魔,而是被她自己。
每当她发疯时,我便会把她卷在毯子里,然后和她一起躺在地上,搂着她,直到她不再尖叫。我得像教一个三岁孩子那样训练她上卫生间。家里有时会被她弄得肮脏不堪,糟糕透了。她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过当她渐渐意识到无论她做了什么或者表现得多么糟糕,我都不会离开她时,她逐渐平静了下来,我给她找来了一些课本和书籍。关键问题是,我不会离开她,而且我不会伤害她,我只会尽一切可能让她感觉好一些。
她起初总是想逃走!我只要一转身或者一出门,她就会从家里溜出去,可她对一切都感到恐惧,一切都对她太深奥,所以她从来没有能跑远。我会发现她躲在灌木丛中,或者躺在汽车下,痛哭流涕,不敢再向前走,也不敢回家。我抱她回家时,她会放声尖叫,但她仍然会紧紧搂着我,从来不反抗。没有夜屋,她说,威威没有夜屋了。我会立刻对她说,宝贝,我们没有夜屋,你不要担心。什么是夜屋?
蒂莫西·安德西和威莉·帕特里克各自感受到了一连串的震动,就像电脉冲在歪歪扭扭地穿过他们的身体,又像弹球一样每次一碰到东西就会反弹上来。
黛安娜·亨特雷斯接着往下说道,我给乔治亚打了个电话,问了她什么是夜屋,她的回答让我魂飞魄散。那个可怕的男人在家里建了这么个可怕的小屋,既不给它安窗户也不给它安灯,只是在里面放了张大木床!而且床上有绳子,就像手铐一样。安德西先生,我坦率地告诉你,他在那张床上弓虽。女干了他自己的女儿――这就是让她离开家给她的惩罚。我知道她遭到了虐待,但没有料到会是这么可怕。
你瞧,他不想让她离开家,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她没有出生证,这给我们带来了麻烦,我过会儿再说这件事。从官方的角度来说,莉莉·卡林德根本就不存在。安德西先生,他把这孩子当成他的一个玩具,打她,不给她东西吃,因为这就是他眼中的爱。我得知这些后,便知道自己会面临长期的折磨,后来的情况果然如此。
过了一阵子,我发现有一样东西可以让她平静下来。我念书给她听。这就像我突然拥有了魔力,就像我在她身上挥舞了魔杖。当我在这疯狂的小家伙身旁坐下来,开始念书给她听时,她最多只需两分钟就会平静下来,把拇指伸进嘴里,听我念故事。哦,我的上帝,她在那一刻可爱极了。那十本书我一定给她反反覆覆念了一千多遍,《晚安月亮》、《平》、《给小鸭子让路》和《离家的邦尼》。我现在仍然能想起当时的情景,她躺在地板上,双手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地听我念出的每一个字。全神贯注。当我看到这一点时,我知道我有了希望――希望会突然降临到你头上,所以你一定要格外珍惜。但是莉莉集中注意力的能力让我感到阳光刚刚照亮了一个非常、非常黑暗的屋子。
另外,她非常聪明。她能记住我们念过的所有内容,而且几乎是一字不错。那十本书念完后,她认定我们所念的书一定值得她去读。于是,我把我父亲在日落镇广场建立起来的那个小小的图书馆里的书往家拿。每星期六本书,莉莉可以非常清晰地说出她要我念什么样的书,以及什么样的书她不喜欢。大约六个月后,她只要我念那些谋杀案和恐怖小说!我并不是说这一切就进展得非常顺利,事实恰好相反。莉莉有时会一连数天什么都不做,只是撅着嘴,大声尖叫或者打碎东西――她甚至在睡梦中也会放声尖叫。有时候,居伊下班回来后,望着家里乱七八糟的样子,听着莉莉的喊叫声,我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在想我还能熬多久。不过,居伊真是个圣徒,从来没有说过他受够了,也没有说过我们可以把这野兽般的孩子送回去。从来没有。
我们的重大突破是狄更斯,查尔斯·狄更斯,愿上帝保佑他永远被人们所喜爱。我们开始读狄更斯的作品后,莉莉根本不想停下来!我首先给她念的是《圣诞故事集》,结果她非常喜欢,要我给她整整念了三遍。我记得第二本书是《老古玩店》,但我记得真正的奇迹发生在我们开始念到《双城记》时。她爬到了我的大腿上!这就是那个刚进入到我们生活中时都受不了被人摸一下的孩子,当然,除非她先被用毯子裹起来,然后一半时候她还会把毯子扯掉。她没有说话,只是钻到了我和那本书之间,然后猛地坐到我大腿上。上帝保佑你,狄更斯!看到了吧?我今天想起来仍然会落泪,因为,要知道,所有善良的东西都是从她所做的这件事开始的,也就是她愿意与人接触,同意与人亲近。
从那开始,她学会了阅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教会了莉莉去阅读,但实际上她是自学的。先是狄更斯,然后是西德尼·卡尔顿和查尔斯·达尔内,是他们教会了莉莉如何阅读。我们已经教会了她26个字母,她也已经记熟了我念了一遍又一遍的十本儿童书,所以她只需将那些字母和单词联系在一起就可以了。我应该说那孩子背下了《双城记》,因为那就是她的学习方法。我念几个词,她看着那些词,然后跟着我念,她就这样学会了阅读。
你再看她阅读!简直像条狼!那些书一本本装进了她的脑子!当然,社会福利机构一直和我们保持着联系――莉莉的社会福利工作者阿黛尔·斯佩尔温每周来一次――有一天,阿黛尔·斯佩尔温说,她觉得莉莉可以上学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时刻,也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因为那感觉就像要失去她一样。你们能明白吗?你把孩子送到学校后,就把她交给了其他人。
她情感上仍然存在一些问题。这当然会慢慢消失,但我还是应该把这说出来。你必须认真思考后才能把孩子送到学校去,如果你无法确定这个孩子是否会逃学,或者把粪便抹在女厕所的墙壁上,或者因为某个男孩惹了她就把这个男孩打到在地上。实际上,她这时基本上已经度过了随地大小便的阶段,而且正在学着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可她仍然极度敏感,仍然有心灵创伤,而且仍然带着内心的伤痛……但她正在努力克服!
于是我说,好吧,我们就送她去日落镇的格雷斯和费佛小学,不过你们得有心理准备,这孩子有时可能会缺课,有时可能会来到学校却躲在更衣室里不出来,如果是这样,你们就必须把她送回家来。她可能特别爱哭,而且你们可能会觉得她会无缘无故地哭。我告诉你们吧,我说,这小女孩有充足的理由流泪。如果你们经历过她所经历的一切,那么你们可能会生活在橡皮屋里,身上穿着束缚疯子用的约束衣。
安德西先生,大家都认真地听我说了这番话,因为我一定要他们听,然后我的孩子就去了学校――哦,那一天真是可怕,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样。过了很久之后,她终于习惯了独自走路去格雷斯和费佛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