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经历让我们了解到在漫长的文学传统里,一个女性创作者的重要性,她会比男性的创作者更难出现。今天我们很难比较说李清照的词是不是比苏轼好,或者比辛弃疾好,我觉得没有必要做这个比较,因为他们的背景根本不同。我提出来的重点是说,文学史上不能不谈李清照,因为没有第二个了,没有第二个代表女性这个族群的声音。她绝对不会写辛弃疾的“气吞万里如虎”,因为她感觉不到那个部分,她必须是从女性的角度出发。
在下面的阅读过程里,大家会感觉到她的女性气质是特别明显的,她几乎也从来不伪装。在文学史上很好玩,有一部分是男性伪装成女性去写女性观点,比如说张籍的《节妇吟》或者李白的《长相思》,都是转换自己,假借自己是一个女性,去感觉女性的哀伤。可是我们比较少有机会看到一个真正的女性去感觉自己的生命。当然李清照在北宋的作品跟她在南宋的时候很不一样,经历过一个大的变乱之后,她心境上的差别很大。
李清照有点儿“野”
我刚才用了一个字形容她,叫做“野”。其实她是有一点俏皮,她用字很俏皮,比如“绿肥红瘦”。讲春天过完了,花都凋零了,“红”是一种颜色,可是她用“瘦”来形容红;然后绿色越来越多了,她用“肥”来形容“绿”。其实肥跟瘦是很难入诗的,瘦还好一点,肥更难入诗。李清照的“野”或她的俏皮其实是好的,就是她比较大胆,所以她常常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类,用这种有点感觉像俚语的文字。我觉得大概由于女性不是在正统文化里,她反而会比较自由。所以我们会特别提到说当有一种文化成为道统以后,大家所受到的拘束也就比较大。那么女性如果出现的话,她反而可以跳开这个道统给她的某些限制。
大家阅读的时候可以感觉一下,比如像《点绛唇》,她自己特别注明“闺思”,就是在闺房里一个女子沉思的感觉。所以绝对不能拿她的作品和《金陵怀古》那种大的题材来看待,她就是很个人的,她也强调她的个人性。《点绛唇》本身就是一个比较女性的词牌,女孩子在家里面用胭脂来点自己的嘴唇,然后化妆,这样的歌曲绝对跟《满江红》不一样,它不是悲壮性的,它是比较委婉、抒情的歌,大概适合邓丽君的声音去唱的那种比较轻巧的歌。所以她常常用到的词牌,多是《点绛唇》、《一剪梅》,很少去写《念奴娇》或者《水调歌头》、《满江红》这一类的词。这里面跟她的音乐性选择也有关系,就是她已经定位了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是一个可能中弱音的状况,她不去发悲壮的声音。
我们看一下《点绛唇》。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点绛唇》)
我们提到李清照批评过秦观,可是我觉得李清照的词当中也有蛮多秦观的东西。秦观的词当中有很多无来由的幽怨,所谓的无赖,所谓淡淡的哀愁的东西,李清照的作品里面也有,只是女性化更明显。像“柔肠”这一类的字眼,其实在唐诗里面也常常用到,可都是男性在写,但是当一个女性去写柔肠的时候,她用“一寸”,然后用“愁千缕”去做关联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她把很多细腻的东西一层一层地牵出来,可以看出一个女性在使用文字时的某些特征。也许我们今天都很难去分析,女性在使用文字上跟男性究竟有什么不同,在长期教育的习惯当中,或者她自己生活的空间里,她会带出什么样的一个美学系统来。
“惜春春去”,它不见得一定是女性文化,在苏东坡的《寒食帖》里面就有“惜春”,可是惜春后面再加“春去”的时候,它的委婉性会增高,它的哀怨性会增强。所以她常常是在调性上面,把女性的东西放进去。像“几点催花雨”,她会追悼春天快要过完的时候,那个雨使得花更快飘零,更快凋零,这些可能都是由于女性的敏感或者敏锐才会看到的。
缺少女性色彩的男性文化会变得非常粗鲁
女性文化和男性文化某一种程度的平衡,其实对文化是有好处的,严格讲起来,我们说整个宋代是一个比较倾向于女性的文化。男性的东西有他的阳刚,我们都看到男性阳刚文化的好处;但不要忘记,在没有女性文化的时候,男性文化是非常粗鲁的,因为它找不到委婉的东西,没有办法转换,所以当女性文化在整个文化当中慢慢出来的时候,它会使男性文化去检查自己。
过去我们很奇怪,为什么很多唐代诗人假借女性身份去创作。比如写“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李白,会写“长相思,摧心肝”,也就是说,好的创作者身上的男性部分跟女性部分其实是平衡的。我的意思是说任何一个创作者,如果以性别来分的时候,只具有某一部分他会不完全;因为阳刚会变成粗鲁,太过女性的委婉又会变成阴柔,会变成低靡。而在平衡的时候,它会有一个拉力过来。从这个观点出发,我希望大家可以认识到,李清照绝对是宋代女性当中比较男性化的。她出去跟人家谈话,她跟丈夫的交往,你会觉得她很男性化,是很豪迈的一个女人。可是她在写词的时候,你会发现她毕竟是一个女性,她女性的本性非常直接。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其实特别接近秦观的东西。“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尤其是“望断归来路”,完全像秦观的句子。苏轼曾经骂秦观说,你怎么学柳永作词?这件事也可看出秦观和柳永都有比较女性的部分。像他们的诗词中表现的每一次跟歌妓告别都会哭,这在男性文化里是不对的,作为男性你怎么能表现得这么牵挂跟缠绵呢?这说明当女性文化没有自己声音的时候,一些男性反而去弥补了这个空间,从柳永到秦观,他们把这个抒情的、委婉的,我们叫做“婉约派”的东西带了出来,到李清照的时候当然就名正言顺了,这种女性的婉约情感更直接地被表现了出来。
我们再来看《一剪梅》,这里面的女性气质更明显。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蕈秋”,用竹子编的席子叫做“簟”。席子睡久了,那个竹皮会发亮,像玉一样,里面有一种莹润的色泽,所以过去常常用玉簟去形容这个席子。大概到秋凉了,有一点夏末转秋初,看到藕已经要结成了;藕结成的话,也就是荷花要残了,荷花的红色要残了。“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我想大家一定会感觉到“轻解罗裳”是非常女性化的字,男性诗人也有写过轻解罗裳的,可是你总觉得怪怪的。而女性对自己衣服的某一种感觉,就很直接。
我觉得女性文化比较感性,而父性文化、男性文化,是比较理性的,因为男性文化要在社会性里面建立起一个合理的逻辑,保留给母性文化跟女性文化的其实是比较感性、比较直观的世界,用西方的语言来说就是它比较感官。所以讲衣服、讲皮肤、讲很多身体上的感觉,常常是女性擅长的领域。相反对于男性来说,他常常在教育里面会被训练到不能够流露他的感觉,尤其在古代,比如做官或者贵族的文化当中,他最后变成了一个属于社会性里面的角色,不太敢流露私情。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云中谁寄锦书来?”因为这首诗是在讲离别的情感,所以提到书信。她的形容就是“雁字回时”,因为古代都以大雁的北飞或南飞作为书信传递的象征,“雁字回”这是非常早就被用过的,大概《诗经》里面就有这一类的“雁字回时”。大家记不记得我们讲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面有“鸿雁长飞光不度”,也是讲鸿雁作为书信的代表。“雁字”有更特殊的意义,是因为大雁在飞的时候,会排成一个人字。在台湾我们不容易感觉到,可在淮河以北和以南,刚好是雁往北飞或往南飞,大家抬头就会看到天空中大雁排成的人字,所以讲“雁字”的时候是在讲人。在这首词里,因为告别,怀念一个人,她会觉得这个人无所不在,好像连自然世界都隐喻出这个人的存在。“雁字回时”,好像有点象征人回来的意思。
“月满西楼”,一个女孩子住在楼上,盼望着月满,月满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团圆的意思。她在孤独和徘徊中,盼望着月亮会圆,盼望着“雁字回时”,冀望着月亮圆时人会回来。
大家知道这种表现方式在我们现在的通俗文化里经常被用到,秦观和李清照的东西大概对琼瑶发生了很大的影响,琼瑶的很多东西都出自这些地方。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感觉“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非常女性,所谓的“女性”就是她含蓄,很多东西不直接讲,她用很象征的方法。很多的愿望,很多的期待,用这样的方式去写出来。所以如果拿李清照同苏轼来比较,苏轼最大的特征是所有东西都直接讲,他是不太隐晦的。可是女性文化里面其实有很多遮掩的部分,所以两个人的个性根本就不相同。苏轼的身上很少有女性细微的东西,白居易的身上就有。白居易写《琵琶行》,写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其实里面有很多心事慢慢透露的感觉。苏轼有一点急,你会觉得他要讲话就赶快直接讲出来,生怕你不知道,所以这是两种很不同的创作方法,一种是平铺直叙、快人快语,另一种是非常隐藏、非常含蓄的感觉。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对应着下面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或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首词很有趣的是把一个东西分成两部分了,而这两部分里面有一种模棱两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有一种放不下的感觉。当然从苏轼的美学来说,你干吗这么麻烦,你放下就好了,能提起来也能放下。可是提不起、放不下是可以变成一种新的美学的,秦观就是提不起放不下,所以才有了“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李清照也是提不起放不下,这个其实就是女性文化。我们常常形容女性的情感叫做缠绵,“缠”跟“绵”都是没有办法一刀剪断的,它就是牵连不断的,所以其实在女性的文化里面,这个部分刚好是它的特质。所以她的“花自飘零水自流”的象征比喻,在男性文化里常常用,李后主的词里就常常用到。看到落花掉在水中,花在飘零水在流,好像是各不相干,其实是有关系的。落花跟流水一直被诗人拿来做象征,可是在这里李清照希望用它来解释“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她的意思是说彼此思念的东西是一样的,可是只能各自在两地发愁,这是讲她自己,也讲赵明诚。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种情感你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怎么样去把它排解掉都排解不掉。原来在发愁时眉头锁在一起,可是眉头刚刚舒展,心头上的愁又来了。大家会不会感觉这里面可以看到李清照的才华,李清照用字非常的白话,所以今天我们在解读李清照东西的时候,不会像周邦彦那么难。我们提到过周邦彦太讲究音律,所以他的词语有一点脱离生活。可是李清照最大的好处是她的词来自生活,我觉得这是她最成功的地方,尤其是对于女性的文化生活,她很直接地把它们描述了出来。
我希望大家了解到在那个时代当中,一个女性要写自己的私密情感不是容易的事。男人可以,男人假借一个歌妓去写一种思念,比如柳永就常常做这种事,那没有关系;而女性自己讲就有一点违反妇德,可李清照是用这个方法在写的,大家会不会感觉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我们看到过去所有女性对男性的思念都是男性假借女性去写,没有女性自己直接写出来的,所以李清照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其实是文化史上女性情感文化的第一次表白,是这么直接的表白。所以要评价李清照,要先把她的身份确定了,这是一个女性创作者,你就会感到她的作品意义的不同。
懒懒的情绪是南宋词的重要特征
我们来看《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什么叫做“永昼”?是说没有晚上,今天有一种永昼是讲北欧,因为北欧地处在比较偏的地方,半年永昼,半年永夜。当然,李清照讲的“永昼”不是这个“永昼”,而是说一个漫长的白日,好像不知道要去做什么,所以你感觉到岁月这么悠长。这是讲闲愁,讲慵懒,讲一种永昼的感觉、无赖的感觉,都是可以跟秦观的东西对读的。“薄雾浓云愁永昼”,那她愁什么?只是觉得白天好像过不完,因为没有事件发生,所以里面是一种淡淡的哀愁。
“瑞脑销金兽”,这个又是讲沉香了,我们前面讲周邦彦的词《苏幕遮》里有“燎沉香”。就是用一个铜器做的动物形象,有时是麒麟,有时是拼合性的动物形象做成的香炉,然后里面放沉香。“瑞脑”是讲里面装的东西,“香兽”是外面的香炉。所以又回到了家庭生活里非常小的一些事件,好像没事就去撩拨一下香炉,去玩一下身边的一些小事物。
“佳节又重阳”,其实有一点呼应着永昼,就是九月的重阳节来临了,不知不觉又到了秋天了,时间就这样在过去。“玉枕纱厨”,自己睡觉用的玉石的枕头,防蚊虫的这些纱帐,用这些表明其实是睡在床上。大概从秦观以后,诗人都是躺下来写诗了,都不太出去活动,都会有一点懒懒的情绪。我觉得这种懒懒的情绪其实是南宋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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